“有件事我需同你坦白。”这话出口时,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东西,瞒她的事情竟然这么多。
季枝遥已经逐渐习惯, 平复了一下心情, “你说吧, 在我心里, 你之前说的话就没一句能信的。”
“……”
裴煦低了低头, “刘奇是我幼时的夫子,他曾是南月朝的太医院院正。”
“这么巧?”她想了想,“我随便找的一个医馆, 里面管事的能正好是你的夫子?”
“此事就真是这样巧。”
季枝遥看他不是在开玩笑, 回忆起那人之前收起来的授章,自顾自道:“难怪他的那枚授章长得和我的不一样……”
裴煦:“他年纪大了, 经营广陵、岭南两个医馆已是分身乏术, 来信同孤说实在没精力在上京再继续。”
季枝遥有些遗憾:“太可惜……春杏堂的名声这些年早已经打出来了。”
“所以他的建议是, 让你自己试着独立管一间医馆。”
“我?”她动了动手指, 无措地指向自己,“我应该做不到吧……”
“为何不能?”裴煦丝毫不带犹豫, 语气有一瞬间很像在同臣子据理力争时那般,“你很有才能,这并非虚言。若非如此,也不会在短短两年内名声大噪。”
季枝遥低下头,面对这样直白的夸赞,她很不习惯,也觉得不真实。而且,若是真的按照他说的那样,她便要长留在上京……这令她有些恐惧。
裴煦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她可以认真考虑。这不仅是裴煦个人的意见,更是她师父刘奇的建议。
说完这事,外边有人要来找陛下议事。季枝遥刚来不久,裴煦直接让她在书房中休息,自己挪步到前厅。
身处这些年他待过最久的地方,她不自觉开始观察。书架上的书卷除了各地游志,还多了许多医书。季枝遥一本一本看过去,发现他这些年读了很多妇人病专书。之前生产落下病根,她不免暗自猜测他看这些的目的。
再往旁边,是一个略显混乱的匣子,里面装着许多书信,她甚至看到了当时出征时她寄去的家书。每一封都拆开看过,之后又完好地放回去。
她发了会儿呆,视线定在某处。过了会儿,她忽然集中注意,伸手拿出放在底下的一封。落款时间在三年前,算日子,是她和裴煦在潭州那时。
信上写着合欢散的解药配方,每一味都能在东栎寻到,费些功夫便能用上。她有些不理解,手微微发抖。原来他早就得到了解药,却一直没有给她。任由她被毒/药控制,每回发作都要卑微地恳求他……
裴煦和那大臣很快谈完,再回来时,便见到她不可置信的神色,手上拿着书信。
“你在看什么?”他走过去,单纯只是想知道她翻到了什么,却被她冷淡吐出的三个字堵住去路。
季枝遥神色绝望,“为什么?”
她将手里的信举起来,“你明明早就知道合欢散的解药,为何还是不给我?”
裴煦看到后面被动过的匣子,心中很清楚她看到了什么。过去,他总是因为一个又一个的原因错过同她解释的最佳时机,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用沉默盖过问题。
几乎是一瞬间,裴煦便回答:“因为那张方子每一味都是剧毒之药。我那时候没有把握,北胡与这边到底不同,你的体质也和他们不同。若是贸然让你服下这张方子,我怕会出事。”
听他说完,季枝遥再低头看上面的内容。如他所说,确实每一味拿出来都有毒性。
她顿时有些愧疚,将信放下,想和他道歉。
“以前我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来得及和你说。”裴煦走过来,将后面的匣子搬到桌上,在里面翻了翻,拿出几封盖了加急章子的书信。
“还记得章雪柔吗?”
季枝遥点头,“她是你恩人,怎么没在宫里见到她?后来你给了她什么名分。”
“她是假的。”裴煦淡声说,“现在和季云霜都在地牢中,日日受刑。”
“假的?!”季枝遥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敢骗你?而且……既然说是假的,那便说明你们找到真的了。”
“是,找到了。”裴煦和她离的不远不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她能嗅到裴煦常年熏的沉水香。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倒将她看得十分不自在,后退了半步。
“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曾经和你四姐去过丞相府。那时候她对丞相嫡子有意,本想带你出宫炫耀一番,又恐你的风头压过她,后来根本没让你进府。”
季枝遥的回忆被他的形容一点一点勾起来。
“你在丞相府后面的巷子里,见到了一个浑身是伤的人,是吗?”
她没有说话,可一切表情,都无比确切地指向正确答案。
“那时我以为你是个小丫鬟,你的荷包很简陋,放在南月,宫女的都比你的好看。”他低笑了一声,声音却渐渐哑了,“但你用里面仅有的银两,给我买了吃的喝的,还买了一套勉强合身的衣裳。”
季枝遥已经完全记起来。她对那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见识到了丞相府的气派,见识到宫门之外的热闹与繁华,却也窥见这座繁华的城中的暗面。
这样体面的都城,仍旧有人食不果腹,衣衫破碎,奄奄一息。季枝遥以为自己已经很不幸,却发觉比自己处境更艰难的大有人在。
所以,她才会一下没忍住,将所剩无几的银两给了那个小乞丐。
“是你……”季枝遥鼻子一酸,又往后退了退,“所以你藏在书房中的那幅画,画的是我?”
“什么画?”这些年他作画无数,已经没有十分清晰的印象。
“梨花同梦——”
“是你。”听到后,他毫不犹豫,“那日你戴着面纱,看不清你的脸。可背影却让我记了许久,后来丞相府中事务繁忙,才逐渐忘却。”
裴煦:“若非章雪柔突然出现,我已经不打算再追查她的下落。虽然是救命之恩,可只是当日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善举。过去便不用再介怀,直到季云霜告诉我,那人是你。”
季枝遥:“可倘若当日救下你的不是我,你找到了你真正的恩人,你又会如何待她?封妃,贵妃……这样永远压人一头的感觉,我最恐惧,也最不喜欢。”
“我从来没说过会让她进后宫。若真的找到恩人,孤会赏赐她今生都用不完的银两,厚待她的家人,仅此而已。”裴煦已经解释过很多次,可是季枝遥总是很害怕,也会下意识地怀疑他。
“我和你父皇不同,因为被人深深伤害过,我格外珍惜每一个在我身边的人。所以你担心的状况不会发生,我对你的心意,你还没能感受到吗?”
季枝遥本想回避这个问题,但他既然提到,她便顺着说,大不了再吵一架,不欢而散。
“可是你做了多少伤害我的事,忘了吗?发现我有身孕的那个晚上,你在做什么?”
“你分明知道我不喜欢你身边有别的人,你却将往日对我的特殊随意给了别人。不仅如此,还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颜面尽失,尊严全无。裴煦,你说这是爱吗?”
“我那个时候只想让你注意我,想让你主动来关心我。我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这件事情确实是我处理的很不好,我很后悔。”
“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季枝遥眼偏过头去,“只要想到你,我就会想到这些痛苦的记忆……我,我不想说了。”
她退开,走到离书案远一点的地方,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我去看看知安。”
说完,她直接抬步离开了长门宫。
裴煦站在原处一直没有动,等到陈栢过了很久走进来,低声告诉他公主离宫了,他才缓缓回过神,看向外面已经有些昏暗的天色。
“他们聊什么了?”裴煦背影有些落寞,绕过桌子走到椅子上坐下,拿起已经凉了的茶盏,喝了口冷茶。
陈栢走过来,“殿下问小皇子最近功课学得如何,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还问了……问陛下最近有没有常去看他。”
“那小子怎么说的?”
他噎了噎,有些难以开口。抬头见陛下已经在看自己,才猛地弯下腰,“小殿下说……陛下最近不常去看他,夜里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睡的。”
“可笑!”裴煦无语地揉了揉额角。
裴知安小小年纪便机灵得很,如今竟然敢在季枝遥面前说自己坏话,空口污蔑了!
“孤明明只有几日因为朝中事务歇在长门宫,前两日,他说怕雷雨,孤还特意夜半去陪他了,小没良心的!”
陈栢听后没忍住低下头扬了扬唇角,毕竟陛下很少这样无奈发怒,若是旁人早就罚了,可惜闯祸的是个他都舍不得动的小祖宗。
裴煦有点烦,陈栢偷笑他都懒得管了,眼下巴不得冲去月涟居把那小子揍一顿。只是如果真这样干了,他转头告状,季枝遥又要和自己翻脸。
“真是恼人。”
陈栢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了一句,“属下也觉得小殿下做得有些过分了,但没办法,公主殿下信啊,她说小孩子不会说谎。”
“……”
裴煦直接用手捂住眼睛,试图稳定住情绪。若有一瞬控制不住,裴知安今晚都有得哭的。
“罢了,她问起我来我再解释便是!”裴煦语气忿忿,倒是比往常鲜活不少,陈栢看着觉得他有些陌生。过了会儿,那道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裴煦站起身,盯着他:“你应该会老老实实站在孤这边,同她说实话的吧?”
陈栢被这语气吓得冷汗直冒,连打哆嗦,“自然会的,自然会的!”
裴煦冷哼一声,复又坐下,叫陈栢重新泡杯热茶进来,之后便一直在案前看公文批折子,忘了时辰。
…
季枝遥和玉檀回公主府后一直面露愁容,坐在院子里什么都不干,就光盯着门外。
玉檀和她相处时间长了,心里大概有个底。不过她没有说出来,而是去后院收拾今日晾晒的衣物被褥去了。
陈观从屋顶上跃下来,每个正形的样子,随手把剑往旁边一放,靠在树边看了眼季枝遥。
“以我多年的经验,女人一般摆出这幅神情时,应当是有十分忧思的事情。”
“……”季枝遥被他的声音吸引去注意,一抬头见他又是那般没规没矩的样子,轻叹了口气,“裴煦怎么会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陈钧陈栢多好,起码安分些。”
“就是因为安分,所以都没我厉害啊。”陈观沾沾自喜,认为季枝遥的嫌弃是夸赞。
“你比他们厉害?”季枝遥笑了声,“他还真够无聊的,还给你们排名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虽然跟在他身边有些屈才,不过好说歹说,能从陛下的侍卫营里活着出来的,可都是有些绝技的。”
活着出来……倒像是他的作风。
陈观侧目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你心里想什么呢?你自己是会瞧病的,不知道事情憋在心里会郁堵肝气?”
“你话真的很多。”季枝遥翻了他一眼,伸手拿过一旁的茶喝了一口,视线总是看着外边。
“往日你一回府便会进去里头歇着,今日却在小院里坐了这么久,还一直看着外面……”陈观无须思索很久,自信道:“你其实今天压根没想回来吧。”
季枝遥微挑了下眉,却不置可否。
陈观:“你去皇宫以后,先去找了陛下,后去陪了小皇子。离开月涟居时就已经有些犹豫,只是没有立刻做出决断,才拖延到现在这个时候,空后悔。”
“你想说什么?”季枝遥忍不住问,实则好奇他到底能说出些什么。
陈观无所谓,顺着她意道:“我想说,你若是要回宫,现在回去还赶得上陪小皇子用晚膳。再晚些时候宫门落锁,你便进不去了。”
“我有通行令牌,岂会受时辰限制?”
陈观一副“行吧”的表情,“放你进去自然不是大问题,不过陛下便要被那群老顽固上书谏言数日,其中利弊,你自己分析咯。”
说完,他弯下身子把剑拿起来,步子轻盈地走到门边,守着这座偌大的公主府。
季枝遥看着外边越来越暗的天色,又想起今日裴知安跟自己声泪俱下的控诉,她一心软,转身将玉檀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