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檀在后面走慢了几步,见陈钧失神地跪在地上,她赶忙上去扶了一把,小声说:“让你平身了,你发什么呆!”
陈钧一愣,猛然回过神,起身时险些自己将自己绊倒。他走快两步跟上季枝遥,公事公办的态度向她禀告:“陛下现在在长门宫同几位大臣议事,吩咐属下如果您要去可以......”
季枝遥:“不去他那。知安在哪儿?”
陈钧没想到她回绝地这么快,稍顿了下,沉声说:“小皇子在月涟居,眼下夫子应该在教他剑术。”
季枝遥点点头,不用他带,自行抬步往曾经那座极其熟悉的宫殿走去。
“知安不住在皇子府,住在我这里做什么?”
“陛下说皇子府太远,不放心孩子一人在那......万一出什么闪失,也不能及时发现。”
“长门宫离月涟居也有段距离,你这么说有些立不住。”
陈钧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生怕谁错话让两位主子再次生分,犹豫了好久,才说:“陛下时常来月涟居,夜里大多宿在月涟居的偏殿。”
“一个皇帝,住偏殿?”季枝遥笑了声,看出陈钧的为难后,不再问他。
月涟居的宫门打开着,还没走进去,就听到孩童啼哭声。
夫子有些无奈,却不得不严厉:“小殿下,这只是很简单的剑术。你父皇如你这般大时,已经能熟练地打下一整套。”
小孩儿只顾着哭,哭着哭着应该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引得周围的宫女连忙上前去扶。
声音就坐在耳边,兴许一进门就能看见,可季枝遥忽然停下脚步,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玉檀压低声音:“殿下,怎么啦?”
“我有些......”这几年的愧疚与作为母亲的亏欠,在此刻达到顶峰。她竟然连见自己孩子一面都不敢。进门后他问起来,季枝遥又要如何说呢?
陈钧将这些都看在眼中,心中却明了她的这些担心十分多余。不过他不能不经陛下同意便将所有事情告诉她,僵持之际,只道:“殿下放心去吧,小皇子应该认得你。”
这话她不信,但眼下不信也得信。知安讨厌他,厌恶他,她都认了。
季枝遥平复了一下心绪,嘴角微微带着淡笑,总算跨入这座久违的宫殿。
门边的侍女见了她,全部整整齐齐地跪下行礼。
“参见公主殿下。”
季枝遥有些失神地看着小知安被两个宫女带到前边,之后让他跪下。
知安有些懵,那双乌黑的眼睛看着眼前人许久,才奶声奶气地开口:“你们唤她公主殿下,可父皇说整个栎朝如今只有一位公主,就是我母后。”
宫女脸色变得很慌张,迅速提醒说:“小殿下,慎言——”
裴知安再认真看了看她,不知手中在比划什么,才看到她的眼睛时,终于敢确认。
“母后......母亲比画像上瘦许多!”裴知安忽然咧嘴笑了笑,之后提着小袍子走到她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儿臣知安,参见母亲!”
季枝遥不知为何,眼角在一瞬间便被眼泪浸湿。她屏退周围宫人,蹲在这个小孩跟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眼前这个小孩笑得很开心,眼中清澈,当真是十分可爱。
“小知安。”她轻轻叫他的名字,眼泪决堤了般,浑身都在抖。
裴知安显然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哭成这样,只笨拙地抬手抱住她,之后懵懵地说:“母亲,父皇说过的,女子流眼泪便是伤透了心。是儿臣做错了什么,伤您心了吗?”
“傻孩子。”她摸着他的头,情绪在一瞬间崩溃,“母亲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伤心呢......”
裴知安:“父皇说母亲在天下四处游历,福惠百姓,是东栎子民的榜样。你能跟我说说,宫外都是什么样子吗?”
季枝遥微愣了下,抬手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当然可以。”
“不过小知安,我们得有交换,不然只有我给你讲故事也太亏了。”
裴知安不懂什么亏不亏,只知道母亲开口,他一定要办到。于是很认真地说:“当然可以!母亲要和我换什么?我有上好的紫毫,父皇亲手刻制的玉令牌,还有许多旧阁藏书!”
玉檀在一旁笑着说:“小皇子,你说的这些,我家殿下都有——”
裴知安撅了噘嘴,有些不悦,却不生气:“那母亲想要什么?”
“自然是,听听你父皇这两年都说了我什么坏话——”
两人边说边走进内殿,方从长门宫过来的裴煦,站在门口时就听到这句。
“......”
第70章
裴煦对这小子要求很严格, 却不冷漠。一进月涟居,她发现桌上、柜间摆满了小孩子爱玩的小玩意儿。书案很明显地分了左右两个区域,一个应当是他批阅奏折用的, 另一个, 则是小知安乱涂乱画的地方。
季枝遥看到便下意识想去检查他的功课,被这小毛头皱着眉挡住, 语气哀求:“娘亲, 说好了了聊天的, 不检查功课!”
她微愣了下,之后被他逗笑, 蹲下来轻拧他耳朵,“这话你敢跟你父皇说吗?”
一听到裴煦的名字, 他果然收起笑脸, 低声说:“不敢。”
“父皇教我课业的时候可凶了!”他夸张地做了个表情, 季枝遥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只是她看着只觉得很可爱很好笑。
季枝遥:“好啦, 不检查你功课,去那边软椅上坐好,娘亲给你泡茶喝。”
“好!”他乖乖地小步跑过去, 脑袋上的发冠一晃一晃的, 季枝遥看着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暖意。
盯着裴知安背影看了会儿,她才抬步去以前放茶叶的地方找。之前的那些茶放久了, 已经被人丢掉, 不过里面放了很多新茶, 是今年新进的。
这样贵重的茶, 一看便知往日是谁在喝。她伸手拿到桌边,放到桌上的玉壶中, 之后才跟那小毛毛对坐。
“往日你父皇会来看你吗?”
“当然!”裴知安说这话时还有些自豪,“父皇每次来都会给儿臣带好玩的物件,你看——”他指了指身后巨大的柜子,“上面全都是父皇给我的!只给我!!”
“这样看……他对你是很好的。”
“唔……”裴知安想了想,又用力摇摇头,“父皇对我很严格,若是来问我课业时,那便是全天下最坏的人!”
“不能这样说你父皇。”季枝遥虽也不偏向裴煦,但她知道小孩子需要从小引导,若这时候让他习惯这般诋毁裴煦,日后恐一发不可收拾。
裴知安撅了撅嘴,“儿臣失言,知道错了。”
茗香四溢,季枝遥将热茶倒到他专用的刻着小肥鸟的茶盏里。安静了一会儿,小知安小心翼翼地问:“娘亲,以后你来辅导我课业好不好……”
她抬头,见这鬼马精眼中满是哀求。
“若是换我教你,我会比你父皇严厉数倍,你可得仔细考虑。”
他的小脸蛋上表情十分丰富,听到她说的,立刻往后退了些,十分委屈。可是过了会儿,他还是说:“若是母亲能时常陪着儿臣,严厉些也没有关系的。”
季枝遥斟茶的手一抖,滚烫的茶就这样倒到桌面上,将上好的木桌烫白一片,指尖也瞬间通红。
“娘亲!”裴知安笨拙地从对面翻下去,跑到一旁勉强能够到的铜盆上取水,拿着帕子急匆匆地跑回去,递给她:“娘亲,你怎么了?”
她克制着情绪,笑道:“方才娘亲分心了,不碍事。”
小知安轻轻“哦”了一声,转身后却皱着眉,在想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
矮小的家伙还没翻上那软椅,门边传来通报。
“陛下驾到——”
裴知安听后整个人震了震,随后立刻又跳下刚刚才翻上的椅子,走到前边给他父皇问安。
她一偏头就看到他了。一身黑色龙纹锦袍,由上至下皆是君王气概。他视线先看着跟前这小孩,让他起身后,方犹豫片刻,缓缓看向一直坐在椅上未动之人。
小知安惊呆了,连忙悄声说:“娘亲!娘亲!!你快来请安呀!”
季枝遥还没说什么,裴煦便抢先道:“你娘亲无需向我行礼。”
“啊?”裴知安疑惑地抬起头,“这是不是不合礼数?”
裴煦低头扶正他脑袋上的发冠,回答:“这便是礼数。”
裴知安一脸认真地点头,之后很自然地拉着裴煦的手:“父皇,我和娘亲在品茶,你要一起吗?”
季枝遥观察着他们相处的细节,看样子,确实不像演的。她心中一只疑惑的某处缓缓落实,停顿片刻,她看见裴煦在看自己。躲避了一下视线,她从旁边拿出第三只茶盏,“一起吧。”
裴煦这才点头,走过去。
两侧位置,裴煦看了眼,将小知安推到一旁,“和你娘亲坐。”
裴知安傻傻的,只知道听从,哦一声便费劲地往季枝遥这边的椅子上爬。
到底是两年来第一次见面,二人都有些局促。相顾无言,又好似有许多话想说。
裴煦向来是不太爱说话,也不会说话的。季枝遥抬手将茶斟到他茶盏里时,他立刻注意到她指尖的红色,下意识伸手想触碰,之后又生硬地收回,只问:“手怎么了?”
裴知安抢答:“刚才娘亲倒茶不专心,把自己烫到了!”
“……”
季枝遥尴尬地笑了一下,点头,意思是正如他所说。
这话结束,殿内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季枝遥只觉得周围空气都凝固起来,很难熬。就在她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开口时,耳边听到他温和的声音。
“离仪式还有些时日,这两年上京城中多了许多食肆。”他微顿,朝那小毛头扬了扬下巴,“他很熟悉,可以让他带你去尝尝。”
“对呀!”裴知安笑嘻嘻的摇头晃脑,“父皇经常带我出宫玩儿,娘亲想吃什么都可以跟儿臣说哦,我可以带你去!”
季枝遥看着他没忍住笑了笑,“你怎么这么可爱。”
“那当然!”
裴煦在一旁,虽是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注意力却只在那一人身上。他一直在想,再见到她时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情绪,是欣喜,还是只觉平淡。真正见到,听到她和孩子一同聊天,他才发现那种感觉是踏实。
填满了看似坚硬实则空壳一个的内心,也让很多飘渺的情绪、事物落到实处。
“正好过几日我想在城里转转,听说这边也开了许多医馆,我正好去讨教一二。”季枝遥抱着裴知安,心情应当很好,和裴煦说话时,少有的面上带了悦色。
裴煦想也没想便应了,“只不过裴知安爱乱跑,出宫得带陈钧。”
“真的假的?”季枝遥低头捏了捏他鼻子,“你都干过什么事儿,能让你父皇把贴身护卫陈钧大人都留给你啊——”
裴知安有些不好意思,一抬头看到父皇那副“说起来就来气”的面色,顿时害怕地往季枝遥怀里钻。
一旁一直伺候小皇子的宫女趁机道:“去年上元节时,小皇子同陛下出宫游玩,被一旁的花灯吸引去。一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陛下派人四处寻,最后竟是在河道里发现了他,小皇子玩水玩得可开心了。”
“……”季枝遥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小孩儿,干笑两声,“若是我在,你便等着被打吧。”
裴知安可生气了,委屈地说:“父皇就打我了……”
“打得好啊。”她自然地站在裴煦那一边,语气向着他的意思非常明显,“不打你,下次便不知道学乖些。”
裴知安一个人在旁边生闷气,不再参与他们的话题,背过身去幼稚极了。
季枝遥看了一眼,故意不搭理他,想了会儿,主动开口问裴煦:“近日朝中可还好?”
“一切妥当,眼下只忙着册封大典的事情。”
她点点头,之后故意说给某个生气包听:“若非宫中就一个小毛毛,这太子啊,还不知道谁当呢。”
她说这话只是想让小知安有些嫡子风范,可这话一出,两个人都不高兴了。
裴知安转过来,有些生气地说:“父皇说过不会有旁人!”
裴煦顿了顿,也极力为自己开脱,“不会有别人。”
她微愣了下,想不到他们两个反应这么大,之后尴尬地低下头,摩挲着茶盏边缘,“我不过随口一说……”
“这事儿可不能开玩笑!我不要兄弟姐妹,我只要父皇和母后对我一个人好!”
裴煦敏锐地听到那个字眼,随后抬手便给他的小手打了一下。季枝遥惊讶地抬头,“你打他干什么?”
裴知安痛得想哭,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眼角已经要掉眼泪了,还在为父皇说话:“是儿臣又说错话了,呜呜呜,父皇没错,呜呜……”
季枝遥怎么听也没察觉他哪里说错了,垂眸有些心疼地揉着他的小手,一边轻吹着,一边安慰。原本他也没那么委屈,只是娘亲这样安慰自己,他突然没绷住,哭得越发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