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枝遥知道将他惹怒的后果,察言观色是她曾经做得最好的一课。可是她真的累了,这样捧着别人奉承的日子,她真的已经过够了。
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人,回想起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他是狠戾的新君,而她是个刚睡醒就被人抓去殿前等候发落的卑微草芥。大发慈悲地留她一命,赐侮/辱意味明显的公主身份常伴左右。阴差阳错,季枝遥怀了他的孩子,原本就荒唐的交集不断加深,他们二人的联系被一个新生的生命死死扣在一起。
为了远离他,季枝遥狠下心不看顾自己的孩儿,受着世人的唾骂远走高飞。
她以为自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她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再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然而今夜事发,她被冰冷地告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她的命从被裴煦留下之时,就不由自己说了算。
“裴煦,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要把我强行带回上京,是吗?”
她彻底冷静下来,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讲这句话问出来时,裴煦不知为何却不敢答了。他试图从她眼中找寻她的情绪或者目的,可他看不出来。
她没有等到裴煦的回答,自问自答道:“无论我做什么,我都会被你强行带回去的。”
“你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不会理睬我的意愿,因为在你眼中,你的想法胜过一切,你想我留,我便绝对不容许离开。”她缓缓垂下头,平静地表述出最令她绝望的事实。
裴煦还没想好要如何挽留这局面,便眼看着她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根长簪,簪尾却被打磨的比寻常簪子锋利许多,完全是杀人暗器的水准。
他眼中猛然颤抖,“季枝遥,你干什么?”
正是因为他在她眼中找不到杀意,他才顿时慌张。若这柄簪子是冲他来的,他受便受了。可恰恰相反,她持着长簪,毫不犹豫地指向自己的喉咙。
“我受够了,也活够了。我现在只后悔,没有在以前任何好时机杀了你,或者被你杀死。我的孩子还这么小,还有我弟弟……”她边说边将簪子缓缓刺破皮肤,瞬间的疼痛让她再次开始流眼泪,温热的血夹着眼泪往下浸。
裴煦的表情,就像刚才江羽宁看到他时一样,瞬间崩塌,下意识想上前制止。
“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扎深一寸。”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上却缓缓用力,那根长簪就这样一点一点没入皮肤。
她看到裴煦的眼眶很红,这还是她头一回见这个人失态。那样无措,那样慌张,她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裴煦没再动了,颤抖着手、声音,苦苦哀求,“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不过去,你不要再……”
季枝遥无比平静,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看着他这个模样,她心中异常冷静,一字一句威胁:“我不回皇宫。”
“好,只要你不要伤害自己,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他已经毫无底线,满眼只有她被鲜血染红的脖子。这样的场景,他从来只在死人身上见到过。如果再不救治,她可能真的要死了。
季枝遥吸了吸鼻子,满鼻腔都是血腥味。她心跳得很快,口干舌燥的,疼痛也逐渐加剧。她绝不会白白浪费这次谈判的机会,因为这次以后,她身边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什么锐器。
“我要一块随时能出入皇宫的令牌,只要我想,我必须随时能见到我的儿子。”
“可以,都依你,你的伤……”裴煦已经不想听她开的条件,满眼只有她源源不断涌出血的伤口,急得双手直颤抖。
“在上京给我一座府邸,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她说完,停顿了一下,沉声补充,“包括你。”
“我立即让人去办——”
“还有。”季枝遥其实已经感觉到自己有些头晕目眩,双手双腿也在打颤,可她必须要将话说完。
裴煦:“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你快将手放下……枝枝,好多血,好多。”
季枝遥:“我要你明日就离开岭南,带上你的所有眼线离开,还我清静。”
裴煦面上有些为难,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放心地走,但眼看着那根簪子又往里进了一些,他立刻答应下来:“我明日就走,你醒来便不会再看到我。”
“好。”季枝遥手抖得不行,手用力向外一拔,血瞬间飙出,裴煦在这时候冲上前,用手用力压着她的伤口,朝外大声地喊着找郎中和药品。
季枝遥浑身都是血。
遇到他之后,她的生命中好像就总是有股很淡的血腥味。以往总是旁人的血,今日也轮到她自己了。
“裴煦,你最好……最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她盯着他,其实已经看不清什么,痛得神智不清,断断续续再说了一句。
“否则……还会有、下次。”
…
整个客栈陷入一种诡异的紧张氛围中。陈观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知道里头发生了多激烈的事。季枝遥这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惊喜,原以为她只是有些小聪明,可陈观却觉得她十分聪明。
她懂得如何拿捏住裴煦的命脉,以死相逼,就是威胁他最好的方法。
刘奇亲自过来,帮着救治奄奄一息的人。
脖子上的伤口很深,万幸没有伤到命脉,可也因为出血过多,她实在没撑住睡了过去。闭眼前,她仅存的理智,也在赌明天醒来时,裴煦到底还会不会在。
她从来没想过要真的舍弃自己的性命,这是她绝对不变的底线。只是当这条命可以成为筹码时,她会冒险一搏,这是她仅有的,可以和他叫板的东西了。
第69章
天微亮时, 码头处站了个百无聊赖的人,抱着剑无聊地在地上画圈。
陈观已经在此等了半个时辰,距离约定好的出发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裴煦还没回来。
这是他头一回失约。
等到集市上人多起来, 他才远远看到那道身影从客栈走来。他神色很淡,一如往常在上京时那般。
“果然离了女人就变成这冰冷模样, 装!”他腹诽骂了两句, 等人走到跟前, 他又换了副面孔,“处理妥当了?”
裴煦未出声, 直接抬步上船,“启程吧。”
陈观轻盈地跃上去, 见他好似不想与人说话般, 轻挑了下眉, 也不再废话惹他心烦。
季枝遥一早醒来, 周围已经是熟悉的场景。玉檀在屋外煎药, 邻家犬吠,孩儿啼哭,她又回到了岭南的小屋中。
“他走了?”
玉檀端着要走进来, 点头, “今日一早再来看了小姐一眼,便乘船回上京了。”
她稍有些意外, 在两个选项中, 他真的选择了放过。错愕的让她觉得, 他是不是还有后手。
只是让她真的没想到的是, 裴煦真的回到了上京。不久便传来整顿朝纲,检举各地地方官的行动。他开始没日没夜的操劳, 而这边季枝遥伤势恢复好后,又重新到春杏堂出诊。
当日一别,便是整整两年。
裴煦再也没有看到季枝遥,只每隔三月保持书信往来。裴煦需要知道她的处境与安危,原本不想回信,可为了防止他没收到信又来一趟,她决定还是安分地回了。
他来信说,朝中抓到诸多像江羽宁一般的奸臣贪官,勾结一方富商作恶多端,只手遮天。裴煦的刑罚依旧严酷,直接将地牢中的几种酷刑写入栎朝律法,杀鸡儆猴,约束百官。
季枝遥在春杏堂出诊后,许多女患倾向于寻她看病,尤以妇人病居多,后来刘奇直接将隔壁的小院买下,特意为妇女看病、治疗提供便捷场所,男子一律禁止入内。凭借经验和苦读,她在岭南一带的妇人病中颇得名声。
…
深秋已过,岭南冬日里虽不下雪,却也十分冻人。裴煦从上京快马送了一批新进的狐毛,命人给她重新做了一套合身的冬衣。西澜自收入东栎领地,税收一直没能按时缴纳。说是地质不适宜种植农桑,经提议,同周围领过割划了一个交界区域用以行商,尚在试行。
经过几年积累,季枝遥开始学习银针温针,在刘奇教导下,已小有成效。每月在春杏堂组织义诊,每每万人空巷,收获颇丰。若东栎大地上的每一个城区都有类似的医馆,便能减少百姓病死家中的数量。
次年春日,广陵城出现第二家春杏堂,中有刘奇大夫的关门弟子数名坐诊,妇科圣手阿遥大夫也时常出入,春杏堂的名望日益见长,诸多医馆纷纷效仿,百花齐放。
…
五月中旬,广陵地动,季枝遥正好在广陵坐诊,朝中迅速派人前往赈灾。好在她只受了小伤,裴煦和孩子都放下心。
后来一个月,季枝遥忙于救助因为灾情受伤的人,虽有坎坷,她仍旧克服,时这位女大夫的名号已经响彻广陵、岭南一带。
因灾情,上京来的书信迟了半月到。信的最后一行,字迹工整地写着“生辰快乐”,后边还跟了一行肥圆拙劣的字,学着前面也仿了个生辰快乐。
她看着信有些想孩子,提笔回信,道孩子到时候取名。以及,最后回谢他的关心,道一切安好,希自珍重。
初秋,上京来信。根据季枝遥提的几个字,裴煦最终给孩子取名“知安”,信中道将择日册立皇太子,季枝遥回信道需认真定夺。
如果他真的成了皇太子,那日后青史上定有浓重一笔。季枝遥作为他的生母必定也会被写入,届时她一个“公主”如何能担得起他孩子贵重的身份?
裴煦很少不采纳她的意见,独独在封太子一事上有些执着。往常几月来一次信件,这次第二封只数日便再送来了。
季枝遥刚从春杏堂回家,玉檀已经准备好饭菜,手中拿了封信递过去,“上京又来信了,小姐遥现在看吗?”
她接过,垂眼展开信件。他寄来的信,每回拆开都有股淡淡的沉香味,总觉得这人在提醒自己什么,她不敢确定。
这次的信聊的还是上次的事情,他说还是希望封知安为太子,册封礼可推迟。上京城的公主府已经建好,只要她想去随时可以住进去。为了防止季枝遥担心,他还在末尾告诉她,不会出现扣着人不容许离开的情况。
季枝遥看着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不过去也是真的在想这个问题。
她错过了自己孩子成长的三年,她当然想看看小知安册封为皇太子时的模样。只是,她又矛盾地害怕孩子会讨厌自己,也害怕她去了便不想离开。
玉檀见主子手拿着信,满脸思索状,低声开口问:“怎么了小姐,是上京出什么事了?”
季枝遥将小知安的事告诉她,玉檀思索片刻,道:“奴婢觉得您应该去,孩子也快三岁了,常年跟在陛下身边,若是不好好引导,他恐怕连自己有个娘亲都不知道......”
她低哼了一声,“而且,殿下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去看看陛下往日是怎么对待小皇子的,这样也好放心地继续回来打拼不是?”
季枝遥觉得她后半句说得很在理,之后没再推脱,回信道会择日回上京皇城。
刘奇早知道她这层身份,听她说要离开半月时,大手一挥便让她去了,根本不加阻拦。要知道往日那些学童们想偷一个时辰懒,都要被他大声斥责许久,他对自己还真是宽容。
季枝遥就这样离开了广陵,船夫乘船离岸时,她看着越来越远的码头,心里忽然在想,会不会这次一走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这两年裴煦送来的书信中,都不再有从前那幅居高临下的样子,可书信来往与面对面相处总归不同,说不恐惧是假的,所以她身上还是带了防身的暗器。
从广陵到上京,水路约莫七八日时间,季枝遥怕水,中途会上岸过夜,所以真正重新踏上上京土地时,已经是半月以后。
这一天,皇城内外好像和往常一样,又好似大有不同。季枝遥原本以为裴煦为了君王脸面,会说她一直居于深宫中不出,结果他两年前回宫后,便直言公主在外散心。
那些朝中的老顽固大抵是十分满意,听说暗中废了不少心思把自己的孙女、义女塞进宫,她们大多一进去就没了消息,那些臣子也不知到底裴煦把她们怎么了。久而久之,这冒险的事情便没人敢做。
陈钧一早在门口等待,见到她后,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好似又回到最初生分的地步。
季枝遥那时候害惨了他,她知道的。所以她不指望陈钧会对他多好,见他跪地行礼,她只淡淡道“平身”便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