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母亲是个疯婆子,彼时他还不到五岁。
幼时,怜儿还稍微照顾他,待他年纪大些,怜儿终还是被这贫苦的生活活活逼疯了,在他生病高烧之时,将他丢出破庙,冷冰冰说一句晦气。
怜儿会打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他,说他才是导致她不幸的根源,即使他从未做过什么。
他那血缘上的父亲,沈员外不认他们,怜儿带着他去过几次沈府,均是被乱棍打出来的,于是他们家极其贫困,是住在早已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破庙中,下雨会漏水,淋湿床榻,黏腻腻的,天冷了冻得他浑身难受。
他没有名字,只记得怜儿说,他是被抛弃的人,说她宁愿他从未来过这世上,说若不是他,她大可一走高飞,继续当她那春欢楼头牌。
她叫他弃儿,说想他出生就是个错误,日后活该被抛弃。
她肆意打骂他,支使着尚还年幼的他,去劈柴、打水、挖野菜,而她这时会拿出一面早已模糊不清的铜镜来,执着般欣赏自己早已不再的容颜。
那几年中,沈慈最大的感触就是,穷,是真的会要命的。
因为穷,他被人欺辱,辛苦打上来的水被同村顽童打翻,破败的木桶被丢在地上,踩得满是泥泞千疮百孔,直至再也捞不上水。
他们会拽着他几乎不能蔽体的破衣,狠狠戳着他的额头说,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你的母亲是个疯婆娘,你这种贱民根本不配活着。
因为穷,当他挖出野菜,拿到集市上去买的时候,会被人当着他的面肆虐丢在地上,嘲笑起哄让他跪地上捡起来,不做,便会白白挨一顿毒打;做了,他们又会骂他果真是贱骨头。
如果说,这些都是孩童间的打闹欺辱,那么当他再大些的时候,又是如此深刻领会了,什么叫人的恶意。
沈慈的相貌极佳,这在他十一二岁之时便逐渐显露。起初是他进城在集市上卖野菜时,会有不属于这穷困污秽之处的富家小姐,专程乘坐马车刻意经过,用帕子捂住口鼻,掀开帘子打量他。
后来是那一向看不上自己的金凤阁掌柜,趾高气昂满脸嫌弃找上那破庙,同怜儿商讨许久,以十吊钱的价格,将他买来做打杂小二,说他的相貌兴许能吸引来不少姑娘买首饰。
十吊钱,即使是贫苦人家,也仅是一个月的伙食钱,却买了他活生生一个人。
没几日,金凤阁掌柜剔着牙,挺着油腻的大肚子,对他说,今晚晚些走,同他一道去谈个生意,让他跟着学着点,还说,这是在提携他。
一个看不上自己的人又怎么可能提携自己?可他那时才十二岁,自是想不到这一层,以为遇上了贵人,满心欢喜换上了唯一的不那么破败的衣服,跟着去了。
他没想到掌柜谈的生意是他自己。
地点是城外那条大河上,最为华贵的船里。
不知是做什么生意,船上几乎没有其余人,显得极为空荡。
他哪见过那么豪华的船,站在门口愣了许久,想着,究竟何时,他才能大富大贵,被掌柜怒骂一声,推搡着进了一间包厢。
一进包厢门,他便被不知何处出现的三名大汉紧紧按住,直直让他的脸贴在地上,跟对面那人下跪。而掌柜笑嘻嘻看着对面那人,笑得满脸谄媚:“这可是咱们城里长最标志的小伙子了,才十二哩,若是再大些那还得了?老爷您看……”
掌柜舔着脸去讨要奖赏,却被绑了起来,活着扔进了河里,惨叫着挣扎几下就没声了。
那人抬着下巴睥睨他,似是对他的相貌很是满意,这便遣散下人,说在将他送给那些好男色的勋贵前,先自己爽一爽。
他没想到沈慈是个有慧根的。
那是沈慈第一次使用灵力,曾经的他一度以为,自己是怜儿口中的妖邪,便从未使用过。
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一众人,忽然意识到,人性又算得了什么?唯有权力、财富,才会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他厌倦了卑微乞求活路的日子,将船上所有人的贴身物品搜了一遍,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这也成了他的第一笔资金。
他用着这笔钱,远走他乡,辗转上百座城池。
而在经商方面,他也确实担得起一声天才。他雷厉风行,毫无下限,一条条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或大或小的数字,不过是为他铺就的路。
八年后,他二十那年,忽然想着回去看看。
他的声名远扬,带着百名家仆,声势浩大回来了。沈员外早就听闻有这么个人物,短短八年,竟是兼并吞噬了无数世家,慌不择出来迎接,将他带至最为华贵之厅室,像条狗一样殷勤极了,为他亲自斟酒倒茶,同他套近乎说,真巧,都姓沈。
沈员外还有些疑惑问他,为何要叫弃,听起来很是不吉。
他笑着说,有弃有得,人不就是要抛弃放下一些,才会收获更多么?
沈员外连连点头,又忍不住问他弃了什么。
他说,人性啊。
他指着桌上,还没掀开盖子的一道道饭菜说,怎么?不为我介绍一下我的兄弟姐妹吗?父亲?
沈员外笑容卡了卡,只当他是开了个并不算好笑的玩笑,强做镇定地揭开盖子,却是愣在当场。
他的五个孩子,最大的二十一岁,最小的也才两岁,头颅被放置在托盘中,一个个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沈员外当场便吓疯了,瘫倒在地在地上指着他不断惨叫。
“你没有任何人性吗?!你没有慈悲心吗?!那是你的亲生兄弟!那是你的亲妹妹!”
人性?
他冷笑,一个不把自己孩子当人的人,跟他谈人性?
慈悲心?
他俯下身,微笑着看着他那血缘上的父亲,觉得好笑极了。
他说:“看我现在所拥有的地位、财富,若我心怀慈悲,又怎会得到这一切呢?”
“您就把我当人看了吗?”
“感情,是最没用、最恶心、最奢侈的东西。”
“爹,现在,我是沈家唯一的继承人了。”
他命人将沈员外捆绑起来,看着吓疯了的沈员外叹口气说,沈员外被邪祟侵扰,定要用烈火除去。
他自然还记得幼时受的委屈,命人将村落中所有门户全部锁死,一个都不许出来,泼上热油,一把火将他们烧了个干净。
沈慈站在村外,听着各家各户,一百多号人的惨叫,扬起个笑来。
滔天的巨火映照在他的眸中,他看着跳动的火焰,明亮的火焰照亮他隐于黑暗的面容,像尊慈悲的神像。
名字不过是虚号,他想,他生来没有心的,所行之事也皆为阴狠不耻。可又正因如此,他给自己取名,单字一个慈。
慈悲?这是他永不会拥有的东西。
可他偏偏要叫慈,偏偏要用温润皮囊将自己掩盖,偏偏要欣赏,那些人发现他的真面目之时,那好笑的模样。
他用三年的时间,再次兼并数个大家族。因得他势头过猛,又掉以轻心,他在回府的路上遭遇了袭击。
他没带任何侍卫,彼时又仅专注经商,忽略了修为,所以面对与他同是筑基的刺客之时,他仅能做到重伤那刺客。
他受了致命伤,本以为就要命丧此处,半梦半醒之际,他似乎见到了个小姑娘,
那姑娘可真好看,他心想,即使并未看清她。
那小姑娘倒是厉害,治好了他的外伤,和他说,她叫简萤,简单的简,萤火的萤。
她也确实像极了黑暗中的萤火,散发着温暖的微光,足以驱散黑暗。
自他记事以来,所接触之事均逃不过一个利益。怜儿打骂他,为了几吊钱就将他卖了出去;沈员外起初看不上他,后来又乞求他;各大世家勋贵,或是嫉恨他,或是巴结他……
利益,财富,权力。
这是他们看到的。
可她不一样,她不要任何报偿,笑眯眯的,小嘴就没合拢过,活像只小猫。
沈慈想,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接受到,如此纯粹的善意。
他的心忽然就动了动,那时他以为是重伤不适,直至分别后好久,他才知,那是一见钟情的心动。
天色深沉,月光倾洒,那姑娘的眸子很是漂亮,在夜空中闪着光,像是最亮的星星,怎么都触碰不到。
再后来,那小姑娘太累了睡着了,他的仆从匆匆赶到,要护送他回去。
他本想一道带着她的,却心知,家族事宜并未安定,各大世家虎视眈眈,带着她,反而会让她陷入危险。
于是他留下了一枚玉佩,心中暗自期许,那姑娘会在某一日来找他。
可她没有,待他平定好一切之后,派出无数仆从暗卫打探她的下落,却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这三年中,他的势力更加扩大,兼并几乎所有世家,产业涉及全修真界所有领域,甚至私下同魔域交易。
他不在乎魔域要对大雍界做什么,普通人的性命又与他何干?
凡事逃不过一个利,只要有利可图,他何乐不为?
唯一的遗憾是,他这三年中并未听闻那姑娘的音讯。
直到,三年后,他同魔域那右护法商讨事宜,忽然听闻走廊外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压下狂跳的心强装镇定起身查看,那娇小的、熟悉的背影,忽然就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看着她的法袋,灵力充裕极为纯粹,看着像是所传那苍和仙君的手笔,这才得知,她原就是那被那苍和仙君养了三年的唯一弟子。
平静的表情下,他心跳如雷,手指掐得掌心生疼。
他一想到,这姑娘同另一人朝夕相处三年,心中就一团怒意,叫嚣着要挣扎出来。
她太耀眼了,照得他自惭形秽,始终无法靠近。
他忽然有个想法。
毁了她,将她一道拉入泥潭中,成为和他一样的烂泥。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于是他压下汹涌的情愫,压下怨毒阴暗的想法,勾起惯常的浅笑来,温和地唤她。
“是……简姑娘?”
第98章 给沈大哥一个家,好不好
◎不好,当然不好◎
温泉池水氤氲, 遮挡住沈慈的面容。
简萤有些看不清他,却清楚感知到,他的双眸一直黏在她身上。
他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带着丝温泉水的潮湿, 水汽到达她脸上时, 已经有些发凉,微凉的夜色中,简萤打了个哆嗦。
他又忽然紧紧将她抱住,将她的面颊紧贴他的胸口,低头蹭着她柔软的发丝,低声说:“小萤, 你看,没人爱我,他们都只是爱我的财富,爱我的权势,只有你,你不一样,你不一样的。”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身上, 沈慈依旧说着, 忽然有些激动,抓住她的双臂:“你不许离开我,可怜可怜我好吗?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
简萤说不出话,心中五味杂陈。
沈慈是个可怜人, 但这也并不是他滥杀无辜的理由。
他和霜玉不同, 同样是屠杀无辜, 霜玉现在还并未来得及行恶事, 她可以拉一把。
但沈慈, 他已经屠杀了无数生命。
他是无法被原谅的。
见她不吭声,沈慈忽然又开始激动,他紧紧攥着她的双臂,掐得她生疼,又忽地紧紧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拉,力道之大,疼得她生理性的眼泪溢出,被迫抬起脸望着他。
他现在的情绪很是不稳定,紧紧攥着她大声道:“凭什么你不肯原谅我?凭什么你就要原谅长暝?!明明他也杀了数万人!明明他比我杀得还多,明明我是可怜人,是他们先欺辱我在先!凭什么你就不肯为我想一想呢?!”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又十分懊悔,看着她因疼痛而泛红的眼眶,又十分慌张地不住道歉:“对不起小萤,我不知道会弄疼你,别哭……你惩罚我吧,你打我就好,狠狠打我,只要别离开我,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简萤全程一句话都没说,沈慈却像是感知到即将要被她抛弃一样,浑身颤抖,不停地抚摸她,大手摩挲她细嫩的脸颊肉,又大力抓住她的头发,不住将她揽到怀里,又生怕看不到她,再次松开,一遍遍上下打量她。
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消失。
简萤轻叹了口气去推他:“放开我。”
“我凭什么放开你?!你招惹了我就要走?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小萤?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抛下我,我会活不下去的……你怎么能如此狠心……你怎么能不要沈大哥……”他哆哆嗦嗦说着,大手不断在她背上摩挲,隔着湿透的布料都能感到他指尖的冰凉。
沈慈一直是个疯子的。
他忽地又松开,再次捏住她的下巴,将她堵在岸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爱我。”
简萤别开目光,丝毫不愿理会,他却又拔高了音量:“说,爱我。”
“我不爱你。”简萤说,觉得现在和他说什么都在浪费时间,又嫌这不够,补了几句,“以前不爱,现在也不爱,以后更不会。”
她说:“在我还没有彻底厌恶你之前,放了我。”
沈慈愣住了,他用了好久来反应这几句话意味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忽地又笑出声。
他笑得很用力,不似他惯常的温润的笑意,他笑得浑身颤抖,可双目却流出泪来。
简萤冷眼看着,觉得恶心。
可下一秒,他突然狠狠掐住她纤细的脖子,感受着她动脉的跳动,又恢复了那个温润的模样,手却不断加大力气,掐得她喘不过气,不断挣扎,却因力量过于悬殊无济于事。
他的力气如此之大,丝毫未有放开之势,有一瞬,简萤认为他是真的起了杀心,要将她掐死在这后院内,再无人知晓她的下落。
她眼前开始发黑,要推开他的手也逐渐无力。
沈慈微笑着看着她的挣扎,看着她因缺氧而失去血色的唇瓣,看着她不再激烈的挣扎,和她逐渐暗淡的目光,又忽然松开手,将她拉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好了,小萤,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简萤不住咳嗽,大口呼吸,脖子疼得要命,每呼吸一下都是痛的,他又凑上来就要蹭上她的唇。
她无力推开,只能低头躲避,可他也低下头就要吻上,简萤咬牙,抬脚狠狠踢上了他的灼热,听得他一声闷哼,强迫的动作终于停住。
“太不乖了。”沈慈说,收敛了笑意,“把沈大哥踢坏了,吃苦的可是小萤呐……”
他未说完,脸上又是挨了一掌,他也不恼,低声轻笑起来,将她围困在怀中,背后抵着冰冷石岸,居高临下睥睨她。
半晌,他说:“别逼我,小萤,我生气了,是会杀人的。”
不等她说话,他又说:“当然不是杀你了,小萤,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他的面容沉浸于夜色,在升腾而起的雾气中,俊逸的不像话,像尊慈悲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