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呀。”她跑了过去,小手捡起一块柴,“……居然是湿的?”
银朱愤愤道:“奴婢早就和府里面说了,这干柴却是迟迟也送不来,小姐平日吃的都是府上做好了端来的,鲜少用这院中的膳房,奴婢便想着等几日也无妨,如今却是耽搁事了。”
“小姐再怎么说眼下也是殿下的未婚妻,是主子,他们这般懈怠,奴婢实在是忍不了了!”
见她起身就要去跟人讨个说法,青杏急忙拽住她。
“银朱,谢谢你为我出头。”青杏一双清澈的眸中,是难得认真的神色,“只是我这两日就该走啦,你的身契在王府,别为我得罪他们。”
“小姐这是说哪里的话,虽然认识小姐不久,可小姐却对奴婢那么好,奴婢真想跟小姐走……”
“等我出府赚些银两,一定回来赎你走。”青杏拍了拍她聊作安慰,“好啦,我去求求苏嬷嬷,借一下府上的膳房,做出来咱们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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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青杏的话,那位苏嬷嬷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带着她们七拐八拐走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喏,就在这吧。”
她叉着腰使劲一努嘴,连带着脸上的肉都颤了三分。
银朱瞧了瞧四周,却是有些慌了:“嬷嬷,这可是主院,膳房那么多,您偏把小姐带到这来做什么啊?”
“小姐是咱们王府未来的王妃,这主院可不就是小姐马上要住进来的吗?”苏嬷嬷轻哼一声,“殿下还能怪她不成。”
还未等她说话,“砰”得一声,苏嬷嬷便将门关上了。
青杏睁着那双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过去,只见桌上的白玉盘内盛满了琳琅满目的新鲜蔬果,还放了几副勾了金边的玉筷,一旁的灶台干干净净的,地板也一尘不染,她用小粉靴用力踩了踩,半分吱呀声都没有。
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主院,是那位兄长住的地方吗?”
“是的小姐,”银朱没敢碰桌子,将小藤筐轻轻放在地上,“那个苏嬷嬷没安好心,我们动作快一些,殿下平时不会来这里的。”
她用力点点头:“好。”
照着食谱上所说,她小心翼翼地取了清水和糯米,又混了些糖揉拌得极为通透,方小手捧着放去蒸,氤氲的雾气里很快便融进了些糕粉的清香。
“呀,忘了放豆泥了……”
她锤锤脑袋,只得将豆泥裹在外面,一点点捏成梅花的形状,剩的这些食料满打满算,捏出了四个精巧的小梅花,放在白色瓷盘中,倒有些红梅映雪的趣味。
银朱在一旁感叹道:“小姐手真是太巧了。”
“不知道好不好吃,毕竟豆泥被改在外面了。”她尴尬一笑,和银朱快速将膳房打理干净,“回去再吃吧,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背后凉凉的。”
她轻轻推开门,将脑袋探了出去,见四下无人方放下心来,端起那盘梅花糕,脚下步子挪得飞快。
“银朱,刚才那膳房那么好看,王兄平时都吃什么呀?”
“这奴婢倒是不清楚,奴婢从未在主院伺候过,只听说殿下入口之物都是由那位少川大人把关的,很少有人能接触到。”
“这样呀,那还真是谨慎……啊!”
走过一处转角,她只顾着转头和银朱说话,生生和人撞了上去,提心吊胆做出的心心念念之物刚展示了半刻,一下子就跌落在了雪里,摔得好似一朵七零八落的碎梅花。
她心狠狠一痛,整个人瞬间扑到地上去拾她的梅花糕,又用绣了幽兰草的袖子使劲地擦了擦沾上的雪泥。
“谁呀!”
她气鼓鼓地正欲起身,目光却在那一角玄色金绣蟒袍上凝住了。
总觉得……好熟悉的样子。
空气诡异地静谧了片刻,她耳边炸起一声怒斥:“摄政王殿下你也敢撞,好大的胆子!”
她浑身一颤,一肚子气霎时就被吼了回去。
果然是他。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今日出门一定是没有看好日子。
她干脆也不起了,膝盖蹭了蹭雪,垂着眸委委屈屈喊了句:“王兄。”
小姑娘声音甜甜软软的,沈行钧不由得俯身看了她一眼。
她个子小小的,身上那浅粉色的锦裙,衬得她小脸愈发白嫩,与伺候过先王的老嬷嬷口中那个刚被捡回来时满脸冻疮、枯瘦枯瘦的小家伙完全不同。
那人这些年当真是养得好,怕是将心思全用到了她身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行钧沉沉开口,是颇有威压的清冷声音,却格外好听。
青杏头埋得更低了,动也没敢动,细微地哼唧了几声,也凑不出个完整的音节。
“抬起头来。”
她心里更害怕了,却不敢不听他的,一双手紧紧攥着散落在地上的衣裙,强迫着自己一点点仰起小脑袋。
两双眼对视的瞬间,他才发现她竟然已经哭了,一张白瓷般的脸上满是莹亮的泪痕,眼周和鼻头都绯红得厉害,颇像个熟透的小桃子。
他伸出手捏住眼前人的下颌细细打量着,领回来的时候没注意,这小姑娘长得倒的确称得上好看。
“哭什么?”
青杏被他捏疼了,忍不住呜咽一声:“疼……”
他这才意识到什么一般松开手,却见她白皙的下颌上赫然多了两道醒目的红痕,恰与他的手指齐宽。
沈行钧缄默了片刻,说出口的话却还是“哭什么”。
她抽泣道:“王兄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行钧神色淡淡:“你不过是他顺手救的丫头,本王与你又何来的兄妹之称。”
她神色一滞:“殿下。”
“嗯。”
“……或者,王爷?”
“嗯。”
“可是我觉得还是王兄好听呀……”
沈行钧眉心一痛。
“别吵。”
“知道了。”她揉揉发红的鼻尖,一副可怜模样:“那……殿下别杀我,别砍我脚,梅花糕都给你吃。”
看着她紧紧闭着眼睛,高高举起来一块擦得都快看不出模样的糕点,他蹙了蹙眉。
怪难缠的,当初就不该念着那点为数不多的父子之情,带她回帝京。
他冷着一张脸,负手绕了过去,抬脚进了不远处的屋子。
见沈行钧走时面色不虞,方才吼她的那个侍卫似乎是急着表忠心,一巴掌打掉了她手中那块梅花糕。
“我们殿下从来不吃外人给的东西,更何况是掉到地上的脏东西,你这是在羞辱殿下!”
她心疼得要命,登时便有些急了,也顾不上擦眼泪:“他不吃就不吃,我好不容易做的,你干嘛扔它啊!”
银朱见状,一心想护着她,也气得狠了:“我们小姐一日不走,一日便是殿下的未婚妻,由不得旁人在她头上撒野!”
“未婚妻?你看殿下的态度,她是哪门子的未婚妻啊?是数遍京城独一份的、上赶着来却要被退婚的未婚妻吧?”
这侍卫说完,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青杏看着那块基本上碎完了的糕点,哭得更厉害了,说出的话也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
“谁想当他未婚妻了,你喜欢他你当好了,他那种随随便便砍人手砍人脚的大阎王,数遍全京城都没人愿意嫁的!”
“你放肆!我们殿下岂是你这种乡野来的丫头可以编排的!”
“你才放肆!”
屋内,嘈杂声阵阵入耳,沈行钧双眉紧锁,终是重重地将手中的书卷拍到桌案上。
“还要闹多久!”
少川本在他身边整理文书,闻言有些无奈:“殿下莫恼,底下人终究是看殿下脸色行事,属下这便去让他们散了。”
他大抵跟在沈行钧的身边有十余年之久了,沈行钧身旁的近卫换了一批又一批,却一直允他跟着,自是人人羡慕的恩宠。
他刚一起身,身后便传来低沉的一句:“直接杀了。”
“啊?”少川吓了一跳,方才的沉稳登时散了七八分,语速也不免快了起来,“殿下,小姐性子天真,平日里都是极懂事的,今日或许是真的被气到了才会中伤殿下,您不喜欢她,让她走就是了,直接杀了会不会太……”
沈行钧冷冷打断他:“本王说,杀那个最吵的。”
“是。”少川一下子松了口气,“属下就说,小姐人好看又善良,殿下怎么舍得杀她呢,况且今日还是小姐的及笄生辰,殿下您不如试着陪陪小姐?”
“啪”的一声巨响,上好的玉盏骤然摔在他脚边,碎片乱糟糟地铺了一地。
“你也很吵。”
他往后跳了一步,瞬间闭了嘴。
还好他身手好,没有被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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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川提着剑出来之时,院子内正乱作一团,那挑事的侍卫本是气焰正盛,余光瞥到那抹蓝色的身影,霎时便噤了声。
“少川大人。”
青杏闻言也看过去,小脸鼓鼓的,似是真的气狠了。
那侍卫抢先一步开口:“大人,这位小姐她目无尊长,竟敢当众诽谤殿下,属下实在是气不过……”
话还未说完,却见空中灼灼剑光一凛,他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重重倒在雪地里,殷殷鲜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在雪中肆意蔓延。
一时间,院中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噗通跪倒在地,个个噤若寒蝉,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小姐莫气。”少川神色如常,收了剑恭谨一礼,“属下会吩咐膳房再向您的院中送几份糕点,也请小姐不要再说殿下的气话了,天气冷,属下送小姐回去。”
青杏却是彻底怔住了,她哪里这么近距离的看过杀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倒在她面前,自己裙角上还被溅上几滴尚有温度的血,她整个人都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
“我、我确实生气他这么说我,但是不至于要他死的……”
被那刺目的红灼伤,她不忍再看,抖着一双手拼命搓着自己染了血的衣裳,试图将它擦掉:“我真的没有想要害他性命的,好多、好多血……”
许是带了些哭腔,她声音显得有些糯糯的,沈行钧听在耳朵里,刚刚拿起想看的书卷又一次被拍在了案上。
他向来最讨厌人哭,尤其是这种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话还没说上两句,眼泪就先下来了,叫人什么事都说不下去。
他阔步走了出去,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几分。
“人都替你杀了,你究竟还要哭多久?”
第3章
◎他不会真的准备娶她吧?◎
沈行钧生得极高,她哪怕站直了也不过只到他肩头,如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投下来的影好似一座山一般,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衣角的血越搓晕染得越厉害,她讷讷收手,迎上他隐忍的怒意,刚刚仰起的头也飞速低了下去。
她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请殿下息怒。”
明明对他随意杀人的行为有些不满,她却不敢对他发作,生生憋红了一张小脸。
沈行钧见状,微微勾了勾唇角,带起一个颇有威胁之意的冷笑。
他见惯了旁人恨他、惧他,也向来只将旁人的怒火当作无谓的玩笑,从没有什么人能阻止他的所作所为,更遑论令他的情绪有丝毫变化。
可眼前这个淡粉色的小团子,脸上几乎写满了委屈与愤懑,却仍旧不敢在自己面前放肆的样子,真是……
有趣。
看着她纤长的睫羽上湿漉漉地挂着几滴泪珠,他唇角弧度更甚,旁人并未直面他,读不出他那笑里未尽的情绪,顷刻之间,他一把夺过少川的剑,就势架在了她玉颈上!
少川与银朱同时惊呼出声:“殿下!”
他未作理会,声音凉凉的:“还哭吗?本王要批文书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瞥见自己脖颈上一道寒光,动也不敢动一下:“我我我不哭了,殿下,这剑好沉……”
方才那侍卫的血尚还留在剑尖上,此刻正滴滴答答地一点点往下掉,顺着她刚洗好的衣裳滑过去,将那绣得精巧的白兰纹样都给她换成了红兰。
她更加语无伦次:“我再也、再也不来主院了,再也不会和人吵架扰你清净的,殿下...殿下英明神武,不要为难我好不好……”
“呜……”她胡乱唤道,“王兄,我害怕……”
沈行钧冷哼一声,缓缓将剑挪开。
倒是大胆,他自幼失恃,父王虽没有再娶,到底承受不住打击,草草将宣王爵位交到了他手上,自己云游天下散心去了,又哪里管他十余岁的年纪,怎得撑得起这个王府,又怎得凭多年步步为营,及冠之年以摄政王之位给自己作贺礼,生生换了这王府牌匾。
到头来撒手人寰之后,塞给他个丫头还不算,竟敢趁他离京之时遥请皇旨,擅自定了这门亲事。
是当真临死之际昏了头,还是不知他如今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青杏那边见他挪开了剑,绷着的那股劲松下来,身形晃了晃,险些摔在地上。
巨大的心慌让她眼前都有了些黑雾,明明是隆冬时节,背后却溢出了大片冷汗。
早知道就不和人吵了,难得气不过与人争执一次,差点将命都搭进去,书中圣贤皆言谨言慎行,一点错都没有。
少川也堪堪回过神,连忙去把那剑接了过来,试图活跃活跃这要命的氛围:“殿下您这……哪有这么哄人的。”
“有用不就行了。”他淡淡地擦了擦手,“这不是不哭了。”
身份和年纪摆在这里,他绝没有兴趣做为难报复这等幼稚事,赶明儿成了亲往府里一丢,她爱做什么做什么,也正好替他挡挡各路朝臣千方百计想将女儿嫁进来的麻烦。
一个无甚背景又孤苦无依的丫头,对他而言,比什么丞相府的千金好处理得多。
他将那手中的绢帕随意丢到少川那边,刚转过身准备进屋批今日的文书,身后却蓦然传来低低的一声:
“呜……”
他脚步一滞,心下烦燥。
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
他骤然转回去,一把握住那小姑娘纤弱的小手腕,眸光凌厉:“没完了?”
青杏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天地良心,她方才只是想吸吸鼻子!
她眼皮微动,怯怯求饶道:“殿下,虽然许多人都说生死有命,但是我还是不太想在生辰这一天死……”
想起方才他放下剑的时机,她又试着软软唤了几句:“王兄,王兄……”
这几声砸在心口上,沈行钧面色几乎可以说是黑到了极致。
他冷冷甩下一句:“过来。”
-
青杏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然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车轮很快转动起来。
车内燃着淡淡的香,像是雪中春信的味道,绣着锦鲤的蓝绸帘将风雪挡得严严实实,小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两个白瓷杯,一汪碧水随着车角悬挂的流苏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