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垫极为柔软舒适,她却愈发如坐针毡,小手攥住膝上淡粉色的衣料,不安地搓动着。
他不说话。
她悄悄抬起眼去打量他,却只敢偷瞥到那紧抿的唇与挺拔的鼻梁,若说再向上看,是怎么也不敢的。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沈行钧微咳了一声。
“何事?”
“那个……”她小手往前一指,“我们是在往东边走吗?”
沈行钧冷着脸颔首。
青杏霎时蜷缩起来。
完了完了,东边是帝京最大的墓场,谁家死了人都要拉到那边埋了的,他铁了心要弄死自己,她估计是要彻底交代在今天。
沈伯伯哪里是保她安宁,分明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嘛……
思及此,她鼻头一酸,睫羽一颤,还未开始回忆自己这辈子短暂又凄惨的经历,就听得对面一声忍无可忍的呵斥:
“本王带你用个膳,你也哭?”
“啊?”
她猛地一抬头,掀帘一看,正看到一身灰衣的小二牵着王府的马车向酒楼里停。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拂了拂鬓边滚落的发丝:“抱歉殿下,我还以为你要拉我去墓场呢……”
沈行钧几乎被气笑了:“本王杀人从不埋。”
“那王府会放不下的。”青杏小声嘟囔一句。
“……”
他额上青筋跳了跳。
沉默片刻,他冷不丁地开口提了正事:“你今日是派人来寻过本王?”
“对。”她想起了这茬子事,连忙点点头,“我已经及笄啦,再在殿下这里住着不合适的,而且殿下不喜欢我,我也不喜……呃,我也配不上殿下,如今孝期已满,按大璟规矩也不算拂了沈伯伯的遗愿,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退婚吧。”
一口气在他面前说了这么多话,她胸口都因紧张而微微起伏。
见他没说话,她又大着胆子道:“殿下长得好看,人又厉害,全帝京的贵女们都是着急想嫁进来的,杏杏一介乡野弃女,不能挡殿下的姻缘。”
她眼睛扑闪两下,仿佛忘了自己两刻钟前是怎么说人家的。
“谄媚。”沈行钧冷笑着,拂袖下车,“他将你养了这么久,没教过你说话的规矩?”
“没有,”她摇摇头,赶紧跟了上去,“我和沈伯伯说话,还挺随意的。”
不像你这么凶,说错一句话就要人的性命。
她偷偷腹诽着,跟着他迈进了一家酒楼,她四下看了看,檐下悬挂的五色绸帘、红木楼梯上雕的花鸟戏枝,处处都颇觉熟悉。
“这里是……熙云楼?”
“来过?”
“好像是来过。”她诚恳道,“我跟了沈伯伯后,他应当是回过一次京城,那次我也来了,但是他让嬷嬷带着我四处转转,不让我去府上。”
沈行钧默了默。
她没有说谎,算算时间,大抵是那人回来彻底将传位一事交代清楚的时候,那时他二人起了极为激烈的争执,这般家丑任谁也不愿让别人看到。
小二很快便迎了上来,他随意开口要了顶楼靠窗的一间小阁,不多时,便有一少年身着粗布短衣,端着茶叩门而入,见到青杏时,少年明显愣了愣。
“客官,您看吃点什么?”
那人照例说着迎客的话,眼睛却时不时地瞥着她,迎上她好奇的目光,才慌忙别过头去。
注意到异常,沈行钧视线在那人身上落了落,方开口道:“本王撞了你的糕点,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就是,吃完了,就自己去旁边的绮绣坊做件嫁衣,账记王府上。”
青杏本来听着还算开心,听到最后面色忽然一变:“嫁、嫁衣?可是,刚刚我还在和殿下商量退婚的事……”
“本王何时应了?”
她圆圆的眼睛瞬间睁得极大。
他不会还……真的准备娶她吧?!
虽说眼前这人生得极好看,又有权有势,怎么看都像她得了个便宜,可一思及方才撞见他在大街之上砍人手脚的场景,她便能骇得在这寒冬腊月里冷汗直流,更遑论夜夜宿在他枕边。
“可是殿下……”
“先吃。”
青杏不太敢违逆他,小小的“哦”了一声。
小二跑上跑下,很快便布了满满一桌子菜,沈行钧垂眸一看,却是盘盘少不了鲜红的辣椒,菜色除了大红几乎没有别的颜色。
最后一道端上来,少川也跟着从外面进来,行了个礼:“殿下,属下全程跟在膳房,菜是没有问题的,您……慢用?”
说到最后,他语调有些迟疑。
毕竟他家殿下是从不吃辣的,可小姐好像并不知晓。
他向自己腰间摸了摸,暗暗夸夸自己,还好已经提前把剑扔在一边了,省着殿下再夺剑吓唬小姐。
桌上,沈行钧沉默片刻,略一挑眉:“你就喜欢吃这些?”
“是……”青杏看气氛有点凝固,小心问道,“可以吗?”
是他说想吃什么尽管点,她才大胆一回的。
“本王记得,少川说你院中的饭菜,大多都是些甜甜糯糯的小东西。”
她的手指在桌下偷偷绞了绞,“殿下莫怪,应当是膳房一开始就以为我爱吃甜的才端来的,后来也就一直照旧了。”
“为何不说?”
“因为殿下和我并没有什么感情呀,我日日吃王府的喝王府的,怎么好再挑挑拣拣的。”
沈行钧听在耳中,心下情绪略有些复杂。
“吃吧。”他没说什么,只将一副玉筷递了过去。
她鼓起勇气接过来,小声道:“对不起殿下,那个...今天我说的,真的只是一时的气话,没想到殿下会听见……”
“没什么。”沈行钧淡淡道,“骂本王的人能在朱雀街上排长队,你那点程度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承受能力还蛮强的,她想。
她夹起一块辣豆腐,缓缓放到口中,许久没吃辣味的菜,她吃得极开心,圆圆的眼睛里几乎藏不住欣喜。
沈行钧坐在她对面,瞧着这满桌鲜红,却是凝滞片刻,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下了筷。
……好辣。
感觉嗓子一下子被堵住了,他极力忍着,才不让自己脸上浮现出半分痛苦神色。
这小姑娘看着娇弱,吃起辣来竟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殿下,你还好吗?”看出了他的异样,青杏探了过去,“要不让他们换几样菜吧?”
“不必。”沈行钧不愿承认,默默喝了口茶,“熙云楼的手艺,的确不错。”
青杏的双眸一下子变得亮盈盈的。
她喜欢吃辣,也觉得像沈行钧这般冷厉的人,什么甜的糯的自是与他不符,如今看来倒是歪打正着了。
为表示对这顿饭的感谢,她站了起来,学着以往银朱布菜的样子,将辣豆腐、辣子鸡丁等一众的菜挨个夹了一遍,轻轻放在他碗里。
不多时,他的碗里便红成一片。
她将碗推到他面前,笑得甜:“殿下用膳。”
沈行钧:“……”
作者有话说:
青杏:(布菜)吃这个!吃这个吃这个!
沈行钧:(握紧手中剑)
第4章
◎你对本王意见倒是不小。◎
不出一刻钟,桌上便多了整整两壶茶。
沈行钧一杯一杯饮着,因是冬日,酒楼并无凉茶,这般辣菜再加上烫口的茶,难受得他额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
“原来殿下这么喜欢喝茶,”青杏没有注意到他微湿的发丝,瞥了一眼他的碗,“殿下吃完了,我再多夹一些。”
见她还欲起身布菜,沈行钧咳了几声,径直放下了筷。
“你现在倒是不怕本王了?”
“呃...还是有一点的。”见他面容冷峻,她蔫蔫地坐下,想了一会方道,“但是殿下是为数不多肯给我过生辰的人,我觉得开心,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本王没有给你过生辰。”他淡淡回绝,“只是你哭得本王批不下去文书,索性找个地方听你把话讲清楚。”
她小脑袋耸拉了下去。
这个人好难相处,她刚觉得在他面前能稍微放松了些,他便又回到了那副不容人冒犯的样子。
她也跟着他搁了筷,小手不安地抚着她袖上的刺绣:“我没有别的事情了,今日找殿下,也只是想让殿下将婚退掉,叨扰许久,我会尽快搬出去的。”
顿了顿,她又急急补充道,“我以前都在院子里待着,从来没有出来烦过殿下的,只是这个事情,再不提就来不及了……”
沈行钧抬手又倒了杯茶:“怎么个来不及法?”
“婚期就在下个月呀,”青杏没有意识到他话中的探寻,答得直白,“婚旨上写的。”
“从哪拿到的婚旨?”
“就在你书房呀。”
迎上他淡淡的目光,青杏一下子捂住了嘴。
“胆子不小。”
“别...别杀我...”她从齿缝间挤出了几个字。
阁楼中的气氛诡异地安静了须臾,就在她再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的后事时,他方沉声道:“他当年请的是皇旨,退婚需要陛下点头,再经礼部核录,方算名正言顺。”
“我明白。”她细声应道,“殿下贵为摄政王,应当不难办的……只是要麻烦殿下走一趟了。”
“有趣。”沈行钧抬眼看向她,“寻常女子生怕被退婚以致名声受损,你反倒是非要本王退。”
你这般睁眼杀人闭眼砍人,就算是公主也顾不上自己的名誉求着你退吧……
青杏默默腹诽着。
想了想,她说出口却是:“杏杏并非出自高门大户,出了京城不会有人识得,故而对声誉一事并不怎么看重,殿下不必担心,只恐耽搁了殿下的姻缘。”
一番话说得规矩又在理,沈行钧却是冷冷开口:“虚情假意,怕说真话烫了你的口?”
“……”
她脸上渐渐浮现出错愕与羞愧之意,的确,哪里有女子愿意被别人看了笑话,只是其一她确实是畏惧他,不敢嫁与他为妻,其二她已然承了沈伯伯极大的恩情,若是还借此发挥要沈行钧对她好,也实属太过分了些。
可她寄人篱下,还能怎么说,被这般斥责,她还是有点委屈了,泪珠在眼眶里打了几转,忍着没落下来。
他没再等她开口,只道:“庚帖还在?”
她噎了一下,垂眸不语。
沈行钧抬抬眼皮:“闹脾气?”
“我哪里敢。”她闷闷地答道,听起来颇有些赌气的意味。
“那便回府。”
闻言,青杏酸楚劲蓦然一起,不由得脱口而出:“殿下身份高贵,杏杏不敢嫁也不愿嫁,可我又能说些什么,殿下不理解我的处境,凭何说我虚情假意。”
“我没有殿下处处说真话的能力,也没有人护着我纵着我,既然两样都不占,我一介孤女寄人篱下,除了百般逢迎讨个生活,我别无他法。”
“况且殿下不肯认我,也从未管过我,我却不得不因这一道婚旨被绑在帝京,以这样尴尬的身份住在王府上,殿下可想过我该如何自处吗?”
她像个人家婚嫁时大门口放的小炮仗一般突突突地说了个够,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恰看到沈行钧眸沉如水地看着她,身旁少川一副吓傻了的表情,活脱脱像见了鬼。
她突然就怂了,往角落里缩了一下。
完了,这下爽是爽到了,命没了可怎么整。
挣扎片刻,她硬着头皮开口:“那个殿下……我说刚刚不小心中了个邪,你信吗?”
“你对本王,意见倒是不小。”沈行钧淡淡地把玩着熙云楼里的茶杯,面上看不出情绪,“有什么说什么也不错,总比虚伪做作之辈强些。”
青杏偷偷抬眼打量他的脸上,窥不出怒意,也没有什么讥讽之意。
他不会喜欢人骂他吧?
她感觉他脑中不太正常,当然这回她虚伪就虚伪吧,这种话还是不说的好。
“我、我给殿下拿庚帖!”
担心这不过是场暴风雨前的平静,她赶紧转过身去,伸手去衣裳里掏庚帖,想着立马塞给他好让他忘了刚才的事,然而摸到时,她整个人却一颤。
“呃....殿下。”
“讲。”
她支吾一下:“我回去拿给殿下可以吗?”
“你今日本就是准备找本王商议退婚,没带在身上?”
她咬咬唇道:“带是带着了……”
青杏抖着一双手,摸了半天才从衣襟中掏出来那张红得不对劲的帖子,在桌上展开。
“但是...但是弄脏了。”
沈行钧定睛一看,才看出他那从未示于旁人的庚帖,被弄上了大片大片的血污,用金墨题出来的生辰年月,几乎有一半都看不清了。
“那个……”未及他发作,她率先怯怯地往后藏了藏,“刚刚是殿下把剑架在我脖子上的,剑上有血,应该是给滴上去了。”
怪不得方才那个小二一直盯着自己看,还未来得及换衣服就被拉来酒楼了,换谁都要瞅两眼。
沈行钧冷笑一声:“怪本王了?”
“不敢不敢。”青杏又缩了一步,“要不殿下再拟一份,我……”
言至半路,她被人狠狠一推,重重撞在椅背上!
连疼也顾不上喊,她骤然瞪大了瞳孔。
沈行钧不知何时来了自己身前,一只宽大的手紧紧握着一支青色尾羽的利箭!
那箭锋利得很,生生刺破了他的手掌,滴下的两滴血和着她被擦落的发丝落在那庚帖上,让那庚帖几乎更看不出模样。
生死一线,她愣在原地,薄唇颤了几颤,却是说不出话。
她终于明白那个侍卫死前为何一声也发不出了。
看着箭的来处早已空无一人,沈行钧面色阴冷得厉害,喝道:“少川!”
少川自幼习武,亦是注意到了利箭脱弓之时空气中的微妙变化,他下意识地拔剑去挡,却想起来——
他担心殿下再用剑恐吓小姐,给扔到边上去了。
只这一刹晃神,他便知已来不及,若不是殿下身手快,小姐怕是要命丧当场。
无可辩解,他跪了下去:“属下失职,请殿下降罪。”
沈行钧手一松,那青羽箭直直落在桌上,与杯盘相撞,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他语气凉得像冬日石潭里的冰:“剑呢?”
少川不敢应答,却更不敢不应,颤声道:“属下……属下未带在身上。”
他足下发力,少川登时翻在地上,滚了几番又生生撞上了柱子,却顾不上去捂,伏在他身前大气也不敢出。
忽然间,他感觉有一股很小的力量拽住了自己的衣袖。沈行钧转过身,恰看到青杏蜷在木椅上扒着他袖口,双眸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