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值避过问题:“还请姑爷立马跟我回江府,老爷等着为姑爷庆贺。”
程玉璋微微皱眉。
“不必,我先回家。”
程玉璋自顾自找了家客栈,要了桶热水,里里外外清洗一遍,换了江春月给他做的那件衣袍,他一直没怎么舍得穿,还挺新。
李值等人在外面候着,他也不敢强拉,只好跟着他。
程玉璋骑马直奔家中,心跳随着马蹄越来越快。
直到来到漆门前,看到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还有新挂上去的“程府”牌匾,程玉璋抿唇一笑,翻身下马,几步就到台阶下,又觉不妥,控制住速度,稳步拾级而上,步态优雅。
他身后的李值看着这一切,有些于心不忍,程姑爷这样期待见到大小姐,却不知大小姐早在他中了举人之后不久就跑了,这些灯笼、牌匾都是老爷让人收拾的……
他一会得多失望啊。
程玉璋走至门槛前,还未扣门,门就从里面打开,程玉璋欣喜像是溢出来,激动的张嘴,想喊一声“娘子”,奈何一时失声,发不出声音来,只做了口型。
他的目光定在门中间,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她今日会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门打开,几个有点眼熟的仆婢跪地拜他,齐声恭贺他高中。
程玉璋没半点喜悦。
从回到随州见到李值,没有问出江春月的下落,再到现在,打开门没有见到她,他内心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不等他们拜完,直接绕过他们,大步往里面走去,边走边喊:“娘子,娘子!”
院落整洁有序,看得出刚刚打扫过,地上还微湿。
他直奔卧房,心下急躁又恐惧。
“皎皎!”
他四处张望,熟悉的房间,似乎还在昨日上演离别戏,甚至连妻子的妆奁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动,他快步走到内室门口看着珠帘后面闭着的床门。
皎皎是爱睡懒觉的。
他猜,或许她在里面睡觉。
程玉璋脚步轻轻,慢慢掀开珠帘,走了进去,伸手按在床门上,缓缓打开,同时温柔低声唤道:“娘子,我回来了……”
床里面空空如也,连被褥都叠的整整齐齐。
程玉璋一时有些目眩,不由得跌坐在床榻上。
他忍住不适,起身走到门外,刚才迎接他的两个丫鬟走了过来。
“我娘子呢?她去哪了?”
两个丫鬟本是江府的,被问及这件事,两人跪地,实话讲道:“我们不知道,夫人走了有段时间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程玉璋差点没站稳,伸手撑住背后的门才不至于摔倒。
走了……有段时间了?
这个消息,让程玉璋惊恐无比。
江春月跑了!
赶过来的李值见状,看着姑爷那张青白交替的脸,他都替他难过。
程玉璋看向李值,喘息有些困难,努力平复了几次才问出口:“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我娘子她,走了,去哪里了?”
李值行礼,按照老爷的吩咐,先给他说个大概:“是这样的姑爷,从姑爷中举人之后,大小姐随几位举人家眷前往德阳与姑爷相聚,自此再无音讯,还请姑爷随我去江府,见老爷后再了解详情。”
程玉璋面无血色,好一会才定了定神,“带我去见岳父大人。”
拒绝了李值牵来的高头大马,更没有戴他拿的大红花,程玉璋骑上自己的马匹,直奔江府。
他忽的回想起离开之前,与江春月的点点滴滴,那时他就总心神不宁,但她似乎比自己还担心,让他觉得她肯定会等自己。
他更是恍惚想到那次听到她与孙婶子闲谈,她那一句“若是吃苦了会跑的”,似乎是奠定了她会离开的基石,她伶牙俐齿的狡辩,更可气的是他还信了。
是一开始就对他不满了吗,才这么处心积虑的那么早就谋划离开。
他闭了闭眼睛,望着江府门前威严的石狮子。
在没有证据之前,他不可以这样想皎皎,皎皎万一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说不定,原因就在江府。
程玉璋下马。
得到消息的江政禹已经携王氏及江府仆婢在门口等候,朱门大敞,两排府兵分列两旁,极为隆重。
程玉璋的目光扫到江政禹身旁的笑盈盈的王氏,心下一沉。
王氏?
竟然被放出来了。
他细细一察,发现王氏正扶着凸起的小腹,加之发饰、服饰、站位,都显示她已经成了江政禹的正室。
这是否与皎皎离开有关呢?
程玉璋上前,向江政禹行大礼。
这个礼江政禹是要受的,他腰杆笔直,笑着看着他行礼,之后向他介绍道:“这是你母亲,王氏,你应该见过。”
程玉璋起身,并未对王氏行礼,像没看见似的,伸手请江政禹先进去。
“岳父大人,请。”
江政禹微一停顿,随即表情正常的转身进府。
一旁本都拿出主母做派的王氏被程玉璋直接忽视,面对着江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她一时脸上挂不住,又不能发火,只能跟着江政禹走了进去,颜面尽失。
“贤婿一路可辛苦了。”
“不辛苦,多亏岳父多年助考,您是第一功臣。”
江政禹大笑起来,被他的恭维愉悦到,“走,我给你摆了庆功宴,还请了几位大人。”
程玉璋停下,道:“小婿想先与岳父大人谈谈。”
江政禹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事也躲不过去。
“好,离开席还有段时间,你随我到书房来。”
走时,王氏喊住他叮嘱道:“几位大人马上就要来,老爷可要快点。”
“知道了。”江政禹答了一句,与程玉璋离开。
书房里,程玉璋在江政禹一坐下,即刻问道:“岳父大人,我娘子呢?”
江政禹没回答,而是拿出了一个拆开的信,那信是他过年前写的,给岳父的恭贺新年的祝福信。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你中举人之后,她与其他女眷去德阳找你,之后就没回来,带队的人回来禀报说,说她跟着你去京城了。”
程玉璋内心一凉。
“我在德阳,并没有见她,听别人说她没来。”
“哎……我已经仔细盘问过那名管事,他是被人威胁才这么说的……玉璋,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我这大姐儿生母走得早,小时候又吃了不少苦,我也不舍得管教她,是有些任性了。”
程玉璋却听不得江政禹说他娘子半点不好。
他娘子一点也不任性。
江政禹叹口气:“自从我接到你的信后,一直派人在随州、德阳寻找,连附近几个州县也托人打听,至今未果。”
“您怎么……不写信告知我?”程玉璋嗓音有些哑。
“你正是关键时候,我不想耽误你,再说,万一我能找到呢。”
“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我娘子的音讯?”程玉璋心中闷疼。
江政禹沉默,算是默认。
好一会,江政禹打破室内寂静:“这件事或许与我有关,皎姐儿一直对我有气,我承认,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好。”
“当时,您已经与王氏重归于好了吗?”
江政禹抬头看了他一眼,“皎姐儿对王氏也很不满。”他似乎想到什么,“她去德阳之前,与我因为这事吵了一架。”
程玉璋感到些许悲凉,为皎皎感到不值,好好的嫡女被姨娘低嫁,到最后这姨娘还被扶正。
“王氏虽然用心不良,却无意中促成了你与皎姐儿的好姻缘,即便是我亲自来给皎姐儿挑夫婿,怕也挑不到你这样好的。”
江政禹说着,笑了起来。
程玉璋变得沉默起来……
庆功宴上,程玉璋被问一句答一句,有人敬酒他就先推辞,实在推不过,就喝一些。
他注意到王氏满面红光,也才知道,座上一位姓王的大人,在布政司衙署,是王氏的父亲,王氏是他的庶出女儿。
“政禹,我看到你如今与然姐儿这般登对,真替你开心。”王大人捋须笑道。
第42章
◎蛛丝马迹◎
江政禹亲自为他斟酒:“多亏当年岳父提点。”
王大人王妄大笑, 看向程玉璋:“这官场啊,能力、关系、机会缺一不可,你还未曾见识, 你要多向你岳父学习,能力其实大家差别不大, 重要的就是后面二者, 你岳父当年就很上道,知道借助这些外力, 不然凭什么能从一个小小的县官,做到如今四品的位置。”
江政禹面色有些尴尬, 即便是他如今已经与王大人平级, 实权也比他大,但他言语中不可忽视的蔑视仍然刺痛他的心。
程玉璋将这些人的脸色收入心中, 只面上应付几句。
这些久经官场的地方官, 每个人都在讲述自己的心得体会, 无一不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们只是拿自己的经验之谈, 来掩盖自己只是新科尾的遗憾, 虽然嘴上说着实力如何不重要, 他们却深谙其中道理,实力不是不重要, 只是他们的实力, 根本够不到敲开顶级权力的门。
新科三甲, 注定仕途不会平凡。
酒过三巡,这些人也显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与程玉璋结亲
坐在首位的王妄对此不甚在意:“我那外孙女至今下落不明, 你身边总要有个女人照顾。”
他这一句话,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江政禹立马皱眉看向了王氏, 王氏迅速低头。
皎姐儿失踪的事情, 他未对外宣,王大人现在知道了,只能是王氏告诉他的。
其余几位准备推自己女儿做妾的官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各个像打了鸡血一样,榜眼的正妻之位还空着!
之前无论说什么,程玉璋还都答应着,只是听到这件事,程玉璋不再回应。
每个人在推自家女儿时都说的唾沫横飞,王氏还以程玉璋岳母的身份,仔细听每家女儿的条件,时不时评价两句,说的跟真的似的。
宴席一时到达了高潮,江政禹见时机差不多了,笑道:“玉璋,大家都是真心为你,但我了解你,非花花肠子,且挑几个合适的,我看周大人和钱大人的嫡女就很合适。”
王氏也一脸认真:“玉璋,你岳父说的没错,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母亲都为你打探好了,周大人的女儿娴静温雅、谈吐不俗,钱大人的女儿活泼好动、机灵可爱,跟皎姐儿的性子很像,等皎姐儿回来,说不定还能与她玩到一起去。”
江政禹本来是想帮程玉璋结束这个话题,没料到王氏在一旁拆他的台,他脸色一凝,举手一杯白酒下肚。
“岳父大人,众位大人。”
一直沉默的程玉璋忽的出声,撩袍起身,向众位行礼:“请听玉璋一言,玉璋曾向娘子江府嫡长女江春月发过誓,此生只她一人,各位大人的好意玉璋心领了,纳妾的事,我不会同意。”
江政禹脸色缓和了一些,但面对这么多位高权重、不会轻易登门的官员面前,他不想得罪他们,假做严肃,以长辈的身份训斥:“玉璋,既然入了仕途,就不能贪恋儿女情长,我深知你对我大女儿皎姐儿的深情,我当年也不是没经历过,众位大人是为你好。”
程玉璋看向江政禹,目光凉薄。
那幽深的瞳仁,犹若星空宇宙,深不可测,带着无形的威压,让江政禹一时感到恐惧。
程玉璋一字一顿道:“请众位大人放心,玉璋一定会找到娘子的。”
满席的人都能察觉到程玉璋的气场仿佛变了,分明是个晚辈,气势竟这般骇人,一时众人鸦雀无声。
这场庆功宴不欢而散。
程玉璋强硬的态度,让这些本想攀龙附凤的大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政禹一方面觉得高兴,程玉璋对江府是忠诚的,但是他得罪了这么多同僚,让他日后也很不好做。
程玉璋还亲自找到他,再次保证:“岳父大人,我会找回春月,她是我的妻,您是我的恩人,于情于理,我也必须找到她,请您不要再有劝我纳妾的想法了。”
江政禹被狠狠一噎,作为江春月的父亲又说不出别的来,只能窝火的让程玉璋去休息。
等他一走,王氏赶忙上前,奉上一杯清火的茶来,一双小手为他按揉胸脯,顺气:“玉璋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您别生气。”
江政禹挥开她的手,没接那茶,怒道:“谁让你将皎姐儿失踪的事透露出去的!”
王氏被那热水烫到一点,十分委屈,立马落下泪来:“之前老爷找大小姐那么兴师动众的,父亲他早就知道了。”
江政禹回头瞥她一眼,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再责怪。
他长叹一声:“他若玉璋是能找到皎姐儿,倒也是件好事。”
没有江春月,他这个岳父当的也不是那么名正言顺,真让那些人得逞,将女儿送到程玉璋身边,说不定程玉璋改叫别人做岳父了,他成为了为他人作嫁衣裳。
王氏不懂江政禹所想,只听到这句话,心中刺痛不已,同样是父亲,江政禹只关心江春月能不能找回来,那她的澜姐儿呢,她还活着吗,会在哪里,自从失踪,他竟是连问都没问过。
王氏捏紧了手绢,恨意蓄积在心底。
江府的望春苑因为发生了去年二小姐的事,已经被重新修整,与江春月的濯缨阁合二为一,成了濯缨阁的厢房,程玉璋被安顿在这里。
之前曾在二者院门外的那棵柳树,如今被框在院内,寂寂黑夜,程玉璋站在柳树之下,仰头望着一轮月。
夜凉如水,浸透着程玉璋的肌肤,可是再冷,也比不上他此刻心里的冰寒。
他内心总不由自主的为皎皎开脱,以为她是因为江政禹与王氏的事逃离,可是这个说法有太多破绽。
他给她去了这么多封信,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回过?
当时她与其他女眷去德阳,大可以与他一起走,离开随州。
即便是不与他一起离开,总可以找个机会见见他,告诉他要去哪……
白天的所有建设在深夜全数崩塌,程玉璋一只手放在树上,微微用力。
那几乎可以脱口而出的可能,被他强压了下去。
不会的,分开之前,他与皎皎感情很好,她不存在要抛弃他的理由。
何况,万一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今日他看透了江府的凉薄,皎皎的日子定不好过。
现在,皎皎只能靠他了。
程玉璋在江府住了三日,江政禹又给他安排了不少宴席,也让他见了许多人,他应付着,私底下,已经开始调查。
濯缨阁他已经看过了,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那名隐瞒的管事被遣送回乡,他寻过他,获知不了多少信息。
江府没必要再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