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宝璐上一世见过那么多人,唯有周兆担得起一身傲骨,两袖清风。
但她不能和周兆走得太近,因为周勋没过多久应该就要向谈芙求亲了,但谈芙拒绝了他,周勋最后娶了一位与他家室相仿的妻子,也算是幸福圆满。
谈宝璐摇了摇头,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萍水相逢的,不必互留姓名了。”说完她掉头就走。
“姑娘……”周兆看着谈宝璐消失的背影,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谈宝璐独自在寺庙内转着,同时也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再见到岑迦南,不知不觉,竟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
院中种着一棵槐树,树冠硕大,撒下了一大片阴凉的绿荫。
从风水上说,院中种槐树不吉祥,因一木于院中,为“困”字。
但谈宝璐只觉得这棵树生长得可真好,养植它的人,一定非常细心。
方才寺庙中的小沙弥给了她几张红纸,说将心中所愿写于纸上,便可祈得佛祖保佑。
寺庙中其他树枝上都被祈福红纸给挂满了,唯独这棵大树是光秃秃的。
看来,这棵树上住的神仙比较清闲。
将她的祈福纸挂在这棵树上,心想事成的希望就能更大一些。
谈宝璐便为母亲写了一张,希望母亲身体健康;又为弟弟和妹妹写了一张,希望弟弟能好好读书,妹妹能嫁个好人家;最后还多了一张。
看着手中这多出的一张红纸,她心里突然冒出那个人的名字。
岑迦南这一生,似乎也不怎么太平。
反正多出了一张,就给他吧……
她不敢真将岑迦南的名字真落上去,怕被旁人偶然看到落了口舌,便在这第三张红纸上,只落下了两个字:“平安。”
谈宝璐将将这张没留名的红纸,和其他三张一起张贴在了树梢上,双手合十,“神仙呀神仙,第三张虽然没有名字,但这张是给岑迦南的,谢谢神仙了。”
“谈姑娘怎么进这个院子来了。”隔着园林的圆形拱门,两名眼熟的嬷嬷同她行李,说:“谈三姑娘,还请您去客堂用膳。”
“是。”谈宝璐跟着两名嬷嬷向一间客堂走去。
她觉得这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了。待进客堂后,那两名嬷嬷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谈宝璐浑身僵硬,突然之间什么都记了起来——这两位是宫里的嬷嬷,专门教妃子如何侍寝。
谈宝璐难以置信地握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她单知道赫东延有疯病,但没想到赫东延竟然狂妄到在佛门净地也要享欢尽兴!
那嬷嬷说:“谈姑娘不必紧张,先在这儿将衣服换了。我再慢慢教姑娘礼数。”
她们拿出给谈宝璐备的衣服,深红色的轻薄舞裙与那日她跳舞时穿的别无二致,甚至更为大胆,腰部没有遮挡,只有一串极细的纯金风铃。
见谈宝璐僵在原地,嬷嬷便说:“谈姑娘莫要脸皮太薄,能承皇泽,这可是你的福气。”
谈宝璐说:“这福气给你吧。”
嬷嬷也不恼,冷声说:“待会儿圣上就来了,谈姑娘你若不肯换,就要这样子惹得圣上不快,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是谈姑娘你自己。”
“若不想换,就不换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谈宝璐背后响起。赫东延从门外走了进来,目色似火地望着她。
他手里握了把天青折扇,在胸前摇了摇,侧头对那两名嬷嬷说:“都退下,莫吓到谈姑娘了。”
他再转过身,对谈宝璐微微一笑。一张陌上君子的英俊脸庞,面似堆琼,丰神如玉。这是一张上好的皮相,只是高耸的眉骨意味着傲慢,瘦削无力的下颌意味着软弱,单薄似一道线的嘴唇意味着薄情。
赫东延,赫东延,赫东延……
这个名字不断在她的脑海里大肆叫嚣着,她看到赫东延就像恶鬼想索命,恨不得一刀就砍掉他的脑袋,将他的胸口扎出一道对穿。
赫东延朝她走了过来,“谈姑娘。”
谈宝璐拼命往后退,一直退,直到后腰抵上了一只八仙桌,撞出了一块淤青。
而这人此时却浑然不觉她的恨意,还将她当做猎物,兴致勃勃地看着她,还想牵他的手,轻声细语道:“谈姑娘莫怕朕。”
“你别过来!”谈宝璐歇斯底里地喝道。
自她死后,这恨意没有一分一厘的消退。
恰恰相反,她长年累月地反复咀嚼着,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尖锐。
赫东延竟然当真往后一退,说:“谈姑娘莫怕,你这样子,可要心疼坏朕了。朕今日请你来,只是想请谈姑娘喝一盏清茶。”
赫东延亲自为她斟茶。
茶壶里倒出一汪黄澄澄的水,用精致的琉璃盏盛着,煞是好看。
赫东延:“谈姑娘,请。”
茶水小心翼翼地喂至了她的嘴边,茶香四溢。
若是普通人,还真会以为这是什么好茶。
谈宝璐一闻这茶水的气味,她就知道这是赫东延寻欢时最喜欢用的媚儿香。
他喜欢在□□前饮用这茶。这款茶并不会挑起欲.望,恰恰相反会屏蔽五感,就人变成一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像赫东延这种懦弱、自卑的小个人,唯一能享受到任取任求的掌控感,就只能从没有知觉的纤弱女子身上了。
上一世赫东延经常就是带着这么一身糜烂的气味来见她,她一闻就会想到他方才做了什么,恶心得直想吐。小腹开始往下坠,胃里开始一阵一阵的翻江倒海。
赫东延握上她的手,他的手像毒蛇一样阴湿黏腻。
他言笑晏晏地看着她,将茶盏递到了她的嘴边。
赫东延的这个动作与上一世毒死她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令她理智全无。
“别碰我!”她猛地推开赫东延,茶盏摔在了地上。
赫东延脸色骤然一变,有些压不住那皇帝的脾气。
他回到茶几旁,开始为她斟第二杯,他话里有话地说:“谈姑娘,没有人敢不喝朕亲手倒的茶。”
赫东延重新将茶盏递了过来,谈宝璐下意识攥住了一个东西,那是她一直藏手心里的发簪。
她的眼神有些模糊,最后聚焦在了赫东延的胸口。
赫东延的心,就在这个位置。
只用将发簪尖锐的那一头对上去。
扎进去……
戳穿!
就能将他的心掏出来。
可是像赫东延这种人,他有心么?
“砰砰……”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赫东延龙颜一变,拧着眉心将茶盏搁下,道:“何事。”
“陛下,”那是徐玉的声音,“武烈王有要事禀告。”
第12章
◎“什么人?胆敢行刺武烈王殿下!”◎
赫东延脸垮了下去,冷若寒霜,不悦道:“就一定要现在禀告?”
“是。”徐玉坚持:“此事十万火急。”
岑迦南要见他,赫东延不敢不见。赫东延深深吁了口气,意犹未尽地看了谈宝璐一眼,抽回即将要抓住谈宝璐的手,将茶盏撩下,说:“也罢,让他进来吧。”
短暂沉闷的敲门声让谈宝璐恢复了清明。
她蜷缩起指尖,在裙摆上揩拭着掌心渗透出的汗水。
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做出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一根发簪就算扎透了,又怎么可能就结果了赫东延的命?
必须要用上好的刀,最好是从西域来的匕首。那样才足够锋利,足够利落。
今日她若真伤了赫东延,她全家都将会被以谋反的罪名处死,重活一世,她为的就是改变自己所爱之人的命运,怎能将母亲、弟弟妹妹都连累进来?
沉重的木门吱呀呀地推开,刺眼的阳光如碎金般泼了一地。岑迦南逆光进来。
他穿着一身浓艳的紫色蟒纹绫罗官袍,金冠束黑发,或许是因他肃杀淡漠的气质与冷情有些相近,故而与这佛门净地颇为相投,他站在这里,就好像本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陛下。”他漫不经心地向赫东延行了礼,未曾朝投去一瞥,似乎对她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爱卿所谓何事?”
岑迦南这才扫向屋中的她。
谈宝璐在岑迦南锐利的目光看过来时,立刻错开眼睛,低下头去。
赫东延顺着岑迦南的眼神一看,自然明白岑迦南的意思。岑迦南不悦又有无关的女子在此议政。他纵然万分惋惜,却也不敢在岑迦南面前发作,只得对谈宝璐和颜悦色道:“你先出去罢,朕待会儿再见你。”
谈宝璐行了礼,从岑迦南身侧迅速退开。
她逶迤在地裙摆与岑迦南的官袍相摩挲,然后很快分开。
那个大胆的念头又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今天是岑迦南帮了她,她有办法让岑迦南永远帮助她,保护她吗?
赫东延随时要再召见她,她出了客堂就打算跑。
“放肆。”她正要走,突然听见一道泼辣的女声在她背后喝道。
谈宝璐回头一看,是跟着赫东延同行的方月华和宝夫人。
方月华今日虽来礼佛,但却穿金戴银,一头金灿灿的金钗晃得直迷人眼。
谈宝璐立刻跪地行礼。
方月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头抬起来,让本宫瞧瞧。”
谈宝璐不得不抬起头来。
方月华手指托上她的脸,尖锐的指甲贴上了她的脸皮,“原来是这么一张美人脸,的确美艳动人,我见犹怜,难怪那日之后圣上见后对你念念不忘,就连本宫这儿都去得少了。”
谈宝璐垂下眼眸,心道,赫东延那种狗,喜欢的不过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任何珍宝只要被他得到了,他便会立刻弃之如草履。
上一世,赫东延待方月华可谓是盛宠之极。
以方月华歌女的出生,却让她做到了贵妃,这样的宠爱乍一看似乎就像是所谓的真爱,但后来赫东延撇下月妃,比撇下她还快。
那年岑迦南的大军刚攻入大都,十万精兵于城门外逼宫时,月妃已有身孕,带着一个大了肚子的孕妇逃命只会拖慢他的速度。赫东延在方月华的床畔掉了几滴眼泪,转身就将她撇下了,自己从大都逃了出去。
月妃落入岑迦南的叛军之手到底遭遇了什么,谈宝璐当时也不知,只知道一个月后方月华便死了。
当时众人猜测,多半是岑迦南卑鄙恶毒,奸.污了月妃。
但当谈宝璐化作魂魄,在岑迦南身边飘的那几年她才知道,月妃的确是在赫东延抛弃她的第一个月死去,但却不是被岑迦南杀的,而是赫东延。
赫东延给月妃送去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女子当为丈夫守节死,天经地义,月妃应该识相点,自我了结,别给他添乱,败了他的名声。
当晚月妃投井,一尸两命。
谈宝璐上一世也曾对帝王之爱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同月妃方月华算是斗了一辈子。斗来斗去,两个人都不得好死,反倒是赫东延占尽了便宜,享尽齐人之福。
现在想来,何必?
“这儿好生热闹啊。”又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惠妃也到了。
见惠妃也来了,方月华不好再做恶人,而她本意也只是想威慑威慑谈宝璐,她自个儿也喜欢极了谈宝璐这张脸,并不舍得真伤她分毫,便松开手来,转而托了托发髻,道:“本宫乏了,走,回去歇着去。”
那宝夫人同方月华关系更为亲近,便同方月华一起去了。
惠妃扶了谈宝璐一把,“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谢惠妃娘娘。”谈宝璐说:“也谢惠妃娘娘上次赠我冬衣。”
惠妃温婉地笑了笑,说:“小事,不必介怀。”
惠妃上一世的结局,谈宝璐并不知,因为在叛军杀入大都之前,惠妃就在宫里失踪了。谈宝璐一直想,像惠妃这样的好心肠的女子,会不会失踪只是过上了隐姓埋名的平静生活?
她同惠妃行礼后退下,听见惠妃问一名太监,“瞧见徐公公了么?他人现在在哪儿?”
*
方月华和宝夫人一同走回了客房。方月华对着镜子拆下发簪,见宝夫人还在镜前正襟危坐,便道:“你还以为圣上今日会见你?”
宝夫人被说中了心事,讪笑了一下。
方月华对着镜子用玉石轻敷眼角,冷笑道:“别等了,今日圣上既不会召见你,也不会召见我。”
宝夫人微愣,但并不怎么信方月华的话。
她如今要比方月华更受宠,若是算上两人一同被召见的次数,赫东延见她,要比见方月华还多。
方月华讥讽道:“你有今天,真该感谢感谢那位谈姑娘。”
宝夫人一头雾水,问:“为何?”
方月华道:“还不明白么?你猜徐公公为什么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好。宝夫人,宝夫人,占了她的一个字。你是圣上寿辰宴那日收的吧?”
宝夫人木然地点了点头。
方月华说:“所以啊,那日圣上本来看中了她,可她倒机灵,有人帮,跑了。圣上只能退而求其次。看到你,想到了她,就把你当成了她。”
宝夫人的神情渐渐冷了下去。
她只是那名贵女的替身吗?
她不愿意相信。
可当她反复回味赫东延每次见她的点点滴滴。
“把脸转过去。”
“把头低下来。”
他总在她的身后,将她的身体折起来,挡住了她的脸。
呼之欲出的真相几乎让宝夫人透不过气。
她在痛苦,和这不可能之间反复徘徊着,“那位姑娘叫什么?”
“谈宝璐,谈家三姑娘。”方月华回答道。
谈宝璐。
她在心中默念,她记住这个名字了。
从此以后,每次赫东延再唤一次她的名字,她便将万箭穿心一次……
*
从客堂出来后,谈宝璐不敢多留,一往外跑。
一出门,正好看见谈魏就在马车前。谈茉和谈芙也在。
谈魏说:“还没找着么?”
“没找到……”
“哎……”
这时谈茉道:“既然圣上一定要让谈家女过去,三妹现在不在,那就只能我和妹妹过去了。”
“你们么?”
谈芙十分赞成,说:“就我们去吧。”
“只能先这样了,”谈魏叹了口气,吩咐下人:“你们一见到了三姑娘,就把她带到客堂去。”
“是。”
谈宝璐慌不择路,连忙钻进一间空着的偏殿躲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谈家还有宫里的人在外面到处走来走去,“她到底跑哪儿去了?一定得把她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