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谈宝璐觉得岑迦南穿红衣服好看。
因为他眼睛紫,穿了红衣服,那只眼睛便被映照得跟琉璃珠似的。
谈宝璐挑选好后,拿了东西回马车上。
这时突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嘴,谈宝璐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赫东延的脸庞出现在她的近在咫尺的地方。
皮相再佳的美男子,也经受不住岁月的侵蚀,苦难的洗礼。不再身穿华丽的黄袍,头顶珍珠羽冠的赫东延,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男子。
他穿着一件棕褐色的粗麻布衣服,头戴毡帽,帽檐下的头发像枯草一样杂乱,他单薄的嘴唇干裂,眼底布满血色,一片鲜红。
马车飞快地驰骋起来,车上上下颠簸。
听到车外大声吆喝的马夫,谈宝璐意识到现在驾马车的已经不是她的人。
她的身体从指尖开始瘫软下去,最后提不起一丝力气,肿胀的喉咙连一声求救的喊叫也呼唤不出来。
赫东延方才捂住她口鼻的手掌里有使人浑身松软的迷药。
她猜到赫东延会不甘心,但没有猜到他元气已尽还能从死牢里逃出生天。
赫东延松开了她的口唇,“这一世我不会再放弃你了。”
这一世?
谈宝璐以为自己听错了。
赫东延怎么会用“这一世”这样的字眼?
“果然……”赫东延极其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然后吐出了这两个字。
他倾身看她,不断地贴近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想得没错,重活一次的,不只你一个人。”
马车外越来越安静,撩起的车帘送来了山风的气息,赫东延应该正带着她往城郊走去。
赫东延凝望着她的脸,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除了你也重活了,我想不通还有什么原因让你这么怕我,这么怨我,这么恨我。是因为我上一世对你不够好吗?是因为那杯毒酒吗?”
谈宝璐别开眼,她紧张地将手放在小腹上,在心中轻声说:“宝宝不用害怕,娘会保护好你。”
“这些我都可以解释。”赫东延喋喋不休道:“那杯毒酒是岑迦南逼我的,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喂你喝的时候,心如刀割,你难道看不明白吗?你这一世应该恨的人是他,你怎么却要恨我,反而嫁给了他呢?”
谈宝璐张开嘴,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只是有些微弱沙哑,“赫东延,你听得见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宝儿,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赫东延见她终于愿意理一理自己,十分欣喜,道:“你终于愿意看着我了。”
“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我上一世其实很爱你,非常爱,我对你不好,全都是因为那群下.贱的女人,每当我想去找你的时候,她们便迷惑我,引诱我!逼得我不能去见你。”
他的声音又放缓下来,“不过现在不会了,现在,以后,永远,都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时谈宝璐的手指一软,手中的东西便滚落下去。
赫东延的目光向下。
然后将她手里小孩的衣服捡了过去,一样一样地仔细看。
小孩穿的小衣服,小鞋,虎头帽……
最后,那双濒临在发疯边缘的目光望向她拼命保护住的小腹上。
赫东延语气晦暗不明道:“你有身孕了?”
第126章
◎恶心吐了◎
是夜, 万籁俱静,三五枝画烛高明, 一两处月光射入,堂内甚是明朗。
岑迦南沉默地端坐在幕府长方案几后,台下数十名将领正在汇报着今夜的搜捕情况。
“城东已搜查完毕,未见踪迹。”
“城西已搜查完毕,未见踪迹。”
“正在往南边搜寻……”
岑迦南一面听着,一面放任脑中记忆如海水一般回溯而上。
那时他要去往大禹查赫西汀,谈宝璐害怕被赫东延盯上, 自投罗网地跑到了他这里来,他们两人共乘一条小船,顺河道而下。她不知道她睡相有多不好, 一睡着就怕冷,偏生爱往暖和的地方钻。而整条船上最暖和的位置,就是他的怀里。
那时他冷眼看着, 心道看看她还有什么把戏,可当她从厚毡毯里钻出毛茸茸的脑袋, 依偎着他, 紧贴着他, 他又茫然无措了。
他不愿动弹,怕将她惊醒,然后就像狸猫一样受惊躲开了。他恨河道开凿时只凿了十五里,该是二十里、三十里、最好没有尽头, 两人就这么一片孤舟, 天地为被, 继续漂流。
再后来谈宝璐嫁与了他, 睡觉爱动的习惯依旧不改, 无论他每次将她折腾得多可怜兮兮,刚结束时红着脸要躲,跟他生气,一睡着了,又抱着被子卷进了他的怀里。
心口一股邪气涌了上来,他扶着桌角,猛烈咳嗽。
徐玉关切道:“殿下,您伤势还未好……”
岑迦南重重地将手掌按压在裂开的伤处。
本就龟裂开的伤口血丝从布料中渗透出来,从中心向外渲染,扩散成一朵嫣红的莲花。
那双紫色的那只眼睛已经鲜艳得近乎红色。
疼点好,这个位置疼了,心脏就好受些。
他现在十分悔恨。
是他太惯着她了。
明明她每次找他要的,都是危险的东西。
每次要做的,都是九死一生的事。
他就不应该允许她来处置赫东延。
只是她冲他一颦一笑,他就情不自禁地让步了。
这是最后一次,他在心中立誓,待谈宝璐回来后,他就要将她关进由纯金打造的鸟笼里,再也不许她离开,任她如何请求,也绝不相让……
*
“你有身孕了。”
这是谈宝璐陷入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迷药令她昏昏沉沉,她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梦境中,她惊恐地发现自己重活的这一生其实才是一场梦,那个真正的活生生的自己,早就死在了赫东延喂她毒药的那一日。
大片冰冷的雪花覆盖了她的骸骨,雪化成水,刺骨冰寒。
她打了一个寒战,从噩梦中惊醒。
睁开眼时,车内车外漆黑不见五指。
深秋入夜阴冷,她身上没有棉被,只有一身不算厚实的秋衣,无法抵挡夜晚的寒气,冻得微微发抖。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分辨出身旁赫东延的轮廓。
当她昏睡时,赫东延就在她的身侧,入迷一般盯着那些小孩的衣物。
“你醒了。”见她苏醒,赫东延开口道,嗓音沙哑。
谈宝璐不愿说话。
但就算她一言不发,赫东延也知道她的迷药药效已经过去了。
谈宝璐侧耳听着车外的动静,似乎有人声和脚步声。
紧接着,马车停了下来,赫东延用一块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然后轻柔地抱着她下马。
似乎穿过曲折的长廊,幽深的庭院,她被抱进了一间厢房里。
房中点过熏香,那香料闻起来价值不菲,一两能抵过千金。若是乡下田野,是很难见着这么好的香料,再以马车奔走的脚程来算,他们现在至少出了城。将这两项异样相结合,谈宝璐推测,她现在应该在某位高贵显贵的外宅。
赫东延将她在一张真丝被单床榻上安顿好,又将她的双手捆绑在床杆上,“我去去就来。”
门吱呀推开又关闭,谈宝璐被独留在房中。
她虽然恢复了清醒,但身体还是绵软无力,根本无法挣脱手腕上的绳索。眼前的黑布隔绝了一切,她只能安静地坐在床榻上,听着一旁水钟滴滴答答地流淌。
好想知道现在殿下怎么样了……
应该已经知道赫东延把她抓走了吧?
他的伤呢?
上次看时还没好全,不知道现在会不会又开裂了。
好不容易才养得好一点的……
床畔水钟响了约莫半个时辰,有人回到了屋内。
眼前的黑布终于被揭了下来,她看见了赫东延的脸。
赫东延亲自为她端来了一桌饭菜,有荤有素,卖相尚佳,还有一小盅冬瓜虾仁汤,几样糖水点心。
他与她同坐,太监似的一一为她布菜。
“一起吃吧。”赫东延说。
谈宝璐不说话。
赫东延看着她,然后非常有耐心地说:“差点忘了,没给你解开绳索。”
谈宝璐冷眼看着赫东延。
赫东延嘴上这么说,结果压根没有解她绳索的意思。
他端过汤碗,翘起一根小拇指捏住汤勺,轻轻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凉了,然后喂到了她的嘴边。
谈宝璐死死地抿紧了嘴唇,不屑地看着赫东延惺惺作态。
赫东延将汤勺喂在她的嘴边,蹙眉关切道:“怎么不喝?是不喜欢吗?”
真会演啊……
一个刚赶下马的假皇帝,在她面前演得跟个小太监似的,要不是她的双手被捆绑住了,她真想给赫东延鼓掌。
她讥讽道:“我孕吐,喝不下。”
“孕吐”两个字狠扎得赫东延的瞳孔变成一条竖形的柱。
他重重地掷下汤碗,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赫东延,你将我关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谈宝璐心平气和地说:“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要在这儿跟我装大情圣,你还能人道吗?”
这是男人最介意的事。
赫东延浑身颤抖,就连他们面前的小木桌都被带动得震荡起来。
赫东延糟蹋了那么多女人,谈宝璐放她们进去报复后,她们第一个要坏掉的就是赫东延害人的东西。赫东延现在就是个太监,甚至比太监还不如,毕竟太监后面还是好的。
赫东延拼命喘了许久,然后慢慢冷静了起来。
他渐渐坐直了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然后他端来了一小碟板栗,慢条斯理地剥着板栗皮。
看着赫东延莫名其妙地举动,谈宝璐简直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赫东延认认真真地剥了三枚,细细吹掉表面的碎屑,然后小心翼翼地喂到她的嘴边,说:“吃这个吧,板栗,朕记得你上一世最爱吃板栗。”
谈宝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最喜爱宫里的板栗酥吗?”赫东延道。
他自己将自己感动到了,洒下几滴清泪。
那几滴泪水令谈宝璐想到了鳄鱼的眼泪。
传说鳄鱼会在捕食猎物后分泌出几滴泪水,所以鳄鱼的眼泪又叫做虚伪的慈悲。
“朕知道事已至此,破镜难圆,”赫东延继续深情款款地对她说:“你心中对朕的怨气不是一日两日就可消除,不过没关系,朕会好好爱你,好好照顾你,甚至就连你肚子里的孩子朕都会视为己出。朕对你的爱天地可鉴,日月可鉴。宝儿,你再给朕一个机会,好不好?”
“哈哈!”谈宝璐笑出了声,她像看了一场令人捧腹大笑的喜剧,她笑得直摇头,最后目光冷漠如寒冰,“我不喜欢板栗,我从来不喜欢。我最喜欢吃的点心也不是板栗酥,而是莲花酥。那个喜欢吃板栗的人,是方月华。”
“月妃?”赫东延微微一顿,又说:“这时候,你提她做什么?”
“你还记得她吗?”谈宝璐反问。
赫东延却答非所问,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上一世冷落了你?”
他摆出一副真诚的嘴脸,认真地解释:“其实我的心里只有你,那些女人都是你的替身,你的影子。我无数次想去找你,但方月华那个贱.人拦着朕不让朕去见你。你也知道的,你们后宫的女人就爱争风吃醋。朕也是有苦处,不然我们早有我们自己的孩子了,何至于今日……”
谈宝璐问了第二遍:“赫东延,我问你,你记得方月华吗?”
赫东延不悦地蹙了蹙眉,说:“你老提她做什么?她不是早就病死了么?”
赫东延记得方月华很早就因为他染了病。
染了病的人当然不能要。
他能有病,但他床侧的女人都要是干干净净的。
无论谈宝璐自以为自己有多了解赫东延的无情无义,她还是被他的下限所震撼。
“那春华呢?”谈宝璐继续问。
“春华?”赫东延疑惑道:“那是谁?”
“一名宫女。”谈宝璐提示道。
一个被他玷污后投湖而死的宫女,而她的爱人为了报仇刺杀了他,被当场分.尸。
赫东延眉紧皱,似是回忆,“你说的是哪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谈宝璐大笑了起来。
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这些泪水为那些无数痴情女子被浪费掉的一生而流。
赫东延见她的神情登时慌了神,急切道:“宝儿,你听我说。我的确有很多妃子,睡了很多女人。可她们哪儿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她们就是个容器,是个皮套子。我其实只想从他们身上找你的影子,谈宝璐,你要信我,我爱了你两世,两世!”
谈宝璐笑得满脸是泪,她平静地说:“赫东延,你根本不爱我。你根本没有人的感情,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现在抓我来这里,跟我说这些,跟我演戏,不过是不甘心!”
“你不甘心我没爱过你。”
赫东延愤怒地站起身,他在房中徘徊着,“根本不是这样,不是!我是真的爱你,我只是上一世做错了事,你应该给我机会!”
赫东延到底当久了皇帝,他从没被人拒绝,更没有被人像今天这样连续拒绝两次。他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不是男人了,但不是男人也可以做很多事……
他情不自禁地要去抱谈宝璐,想吻一吻她的唇。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多么动人的一层皮,多么迷人的一双唇,可为什么她一开口,就尽要说一些伤人心的话?
结果他刚一靠近,谈宝璐就吐了。
吐了他一身。
赫东延震在了原地,满脸不可置信。
谈宝璐嘲讽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赫东延,你真让我恶心,恶心得想吐。”
赫东延衣襟上沾着点点污秽,他怔愣了许久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了看衣服,手足无措地搓了搓,道:“没事,没事的……不臭,我不嫌弃你,但我现在要出去整理一下。”
谈宝璐嘲讽地扭过脸。
赫东延出去后,谈宝璐便瘫软了下去。
她疲惫地倚在床杆上,小腹里如烧起了一团火一般翻江倒海。
她已被绑走了整整一日。
这一日里她身中迷药,滴水未沾,食不果腹,体力消耗到了极点。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又能不能保住这个孩子。
她将身体蜷缩成了婴儿的姿势,这样虽然会令绑缚住的手腕承受巨大的压力,却能保护住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