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孩哪儿舍得睡?一边一个地拥着她,一人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口。
谈杰在谈宝璐臂弯里仰着头,说:“姐姐,他们都说姐姐今晚不会回来了。”
“是呢,”谈妮也瘪了小嘴,可怜兮兮地说:“他们说,我们再也别想见到姐姐了……”
“谁跟你说的?”谈宝璐将谈妮和谈杰脸颊上粘住的碎发拨开。
“赵妈。”谈杰说。
赵妈是大房太太的人,这人心术不正,对她都是一百个心眼,更不用说是对她的弟弟和妹妹了。
谈宝璐说:“以后赵妈跟你们说什么,你们都不要听,就当她不存在。”
“好!”谈妮和谈杰一口答应。
这个年龄的孩子是不知道好坏的,他们只会模仿其他人,而其他人中,他们最信姐姐,谈宝璐说什么,他们就坚信不疑。
谈妮想了想,又说:“但周妈也这么说,周妈还哭了呢。”
谈宝璐心一沉。
周妈是母亲一起陪嫁过来的嬷嬷,周妈都哭了,想来母亲应该更加难过。
谈宝璐捏了捏两个小孩儿的脸颊,说:“不怕,姐姐这不是回来了么?”
“那姐姐以后还要走吗?”谈妮奶声奶气地问。
谈杰也目不转睛地等着她的回答。
“不走啦。”谈宝璐向两个孩子保证道:“姐姐会一直保护你们。”
“不,”谈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姐姐保护,我要保护姐姐。”
谈妮也学起了谈杰小大人的模样,说:“我也要保护姐姐。”
谈宝璐抱着两个孩子哑然失笑,说:“你们太小了,姐姐是大人,姐姐不用你们保护,你们呀,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
“哎……”闻言,谈杰老成地叹了口气,“那我想快快长大了。”
“我也想,长大了,就能保护姐姐。”
谈宝璐说:“知道怎么样才能快快长大么?”
“怎么样怎么样?”谈杰和谈妮好奇地问。
谈宝璐一本正经地说:“要多吃肉,多吃饭,多吃菜。”
谈杰眼睛一亮,乖巧地说:“那我明天就多吃肉,多吃菜。”
谈妮瘪了瘪嘴,委屈巴巴地说:“可我不喜欢吃五花肉,我还能快快长大么?”
“也行,”谈宝璐说:“吃别的,吃鸡腿,也能长大。”
“好!那我要多吃鸡腿!”谈妮破涕为笑。
“那姐姐就等你们快快长大。”谈宝璐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角。
“姐姐,”谈杰从被子里伸出圆乎乎的小手,对谈宝璐说:“我想拉钩。”
谈宝璐捏了捏谈杰的小手,说:“好,阿杰想拉什么勾?”
谈杰发愿:“我想,姐姐再也不要走了。”
谈妮闻声也打了个滚凑过来,将小手塞进她的手里,奶声奶气地说:“我也想拉钩钩。”
看着谈杰和谈妮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样子,谈宝璐的心软成了一片。
她不禁想,上一世她没能回来,谈妮和谈杰是不是一直在焦急地等她?直到最后他们都没等到她,是不是非常地难过?绝不能像上一世那样,愧疚一生……
谈宝璐郑重地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弟弟和妹妹的小手,牢牢地牵住,来回摇了摇,“姐姐答应你们,姐姐会一直陪着你们,看着你们好好长大……”
“嗯!”
谈宝璐又陪着两个小孩说了会儿话,问过功课做了没,哄着睡着了,方才出门。
周妈正在门外候着,见到她时,眼眶还是红的,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三姑娘……”
谈宝璐温声问:“周妈,我母亲现在如何?”
周妈说:“刚喝了药,听说你回来了,一高兴,又差点闭气了。”
谈宝璐忙说:“那我看看去。”
她走得急,有些踉跄,周妈忙跟上,说:“三姑娘别着急,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可谈宝璐怎么能不急?
她一路匆匆赶到娘亲的房间,辛夫人正在屋里睡着。
娘亲的房间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药味,前些天请大夫来看过,给她换了几味药,用的药气息重,屋子里的药味异常冲鼻。这死气沉沉的房间,谈魏是一步都不肯进来。
“娘。”谈宝璐跪坐在辛夫人床畔。
“宝儿回来了……”辛夫人在床上侧着身,费力地去握她的手,“让我瞧瞧。”
辛夫人又捏她的手,又摸她的脸颊,见她女儿还是一整个,方才放下心,垂泪道:“是母亲没护好你,让你吃了这么些苦。”
终于再见到母亲,谈宝璐心中百感交集。
上一世在深宫里时,她时常想念母亲,有时候好不容易在梦里见到了,天一亮发现原来是个梦,那怅然若失之感,她到现在都忘不了。
无论多大了,无论经历了多少事,只要再见到母亲,她都好像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孩童。
重生一次,对于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终于能再见母亲一次。
她半跪在母亲病榻前,握着母亲的手,虔诚地将脸颊贴了上去。
那是母亲的手,苍老冰冷,但能给予她无限的包容和力量。
她抽了抽鼻尖,低声说:“娘,说什么呢,我吃了什么苦?”
辛夫人不断垂泪,“娘从不求你日后有多大富大贵,娘只希望你这一生平安顺遂,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娘这破烂身子,就是个拖累。是娘,是娘护不住你。”
谈宝璐抬起头,她的眼睛始终是干涩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不要谁庇护,我能庇护我爱的人。”
“我的宝儿……”
“三小姐。”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赵妈在门外说:“老爷请你去前厅一趟。”
赵妈的语气多少有些看幸灾乐祸的意味。
今晚她闯了祸,坏了谈魏好事,谈魏是铁定不会放过她。
果然她一进大厅,就听见谈魏一声喝道:“跪下。”
第9章
◎改命◎
谈宝璐直直地往地上一跪。
即便跪着,腰也绝不打弯。
这姿态反倒比他们几个站着施刑的,要硬骨头得多。
见谈宝璐这幅模样,谈魏更气了,眼睛珠子快从眼眶里鼓了出来。
“哎哟老爷子,”二夫人巴不得谈魏厌恶三房,笑里藏刀地说:“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把自个儿的身子给气坏了可没人替啊!”
“是啊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
二夫人继续说:“这人跟人的的区别,可比人跟狗的区别大,有的人,就是没那本事。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这可不一遇事就露怯。我看大夫人养的茉儿就不会这样,我天天叫我那小芙跟着她大姐看着、学着。”
谈茉是大夫人的女儿,这番话不仅把谈宝璐踩得体无完肤,还把大夫人给捧了一番,实可谓精妙。
大夫人捻着佛珠,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堂上唱着一出好戏,谈宝璐懒倦地跪在堂下听着。
若是上一世,二夫人这般编排她,因二夫人是长辈,她忍也就忍了。
但现在,她死都死过一回了,还在乎这些?
任何尊重都是交换得来的,既然你不尊重我,将我比作狗,那我凭什么给你好脸色?你又算什么东西?
谈宝璐故意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腿,硬是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来,楚楚可怜地说:“二夫人,您可莫要再怪我父亲了!”
二夫人一愣。她一直在骂谈宝璐,怎么就变成指责谈魏了呢?
谈宝璐继续说:“说起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挑猪崽子也有挑走眼的时候,家里这么多孩子,父亲挑错了也情有可原吧?二夫人何必一直死抓着不放,责怪父亲?小儿都是老子生的,骂儿就是骂父!二夫人您要怪就怪我吧。”
家里这么多孩子,这个也好,那个也妙,谈魏还偏就挑她去跳舞,现在她没跳好,这是不是在骂谈魏眼瞎不会看人?
二夫人脸色刹那一变。
她哪里会想到谈宝璐竟然会这么说?
“老爷,老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夫人急欲解释。
谈魏本来是顺着二夫人的话想,但谈宝璐故意这么一说,倒把他也给架了起来。
要谈宝璐去跳舞,可不就是他的意思,现在事情搞砸了,难道他这个选人用人的,就没有责任了吗?
骂儿就是骂父。谈宝璐他能骂,辛夫人能骂,她二夫人凭什么骂?
谈魏心中是千愁万绪,被二夫人吵得心烦,拉长脸来,骂道:“都给我闭嘴了!”
二夫人猛地噤声,羞得脸色煞白。
谈魏语气放缓和,问谈宝璐:“这支舞你练了这么久,从没有踏碎冰面过,怎么今日就错了呢?”
谈宝璐低下了头,故意将曲跪着的腿从蒲团垫上移了移,露出伤痕未消的脚踝。
脚踝上的旧伤新伤,可都是练舞练出来的,任谁见了,都不能说一句她没下苦功。
谈宝璐:“女儿也不知道为何,大概是太想为咱们谈家争功,想让谈家在圣上面前有脸,没想到,没想到,呜……竟弄巧成拙!女儿知道自己今晚做错了,女儿愿意领罚。”
她把“为谈家争功”这面大旗给拉了过来,把能说的话都给说完了,谈魏更无话可说。
“哎……罢了罢了。”谈魏长长叹了口气。
但此刻谈魏看着谈宝璐可怜相,脚也弄伤了,多少有些心疼。
谈魏:“就去祠堂跪着吧。”
二夫人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
就在祠堂跪一跪,这事就翻篇了?她女儿谈芙若是犯错,也是去祠堂跪一晚的。犯了这么大的错,就这么点惩罚?未免也太偏心了!
“老爷……”二夫人还想煽风点火。
谈魏不悦地一喝,骂道:“行了行了,今晚就你舌头最长,话最多,两片厚嘴唇切下来够我着吃一壶酒!散了,都回去歇着去。”
大夫人对这决定也是不悦,捻佛珠的手一顿,撇了撇嘴角,径直出去了。二夫人再不敢再多嘴多舌,吃下这么个暗亏,也跟着大夫人一同出去了。
*
谈宝璐在祠堂里跪着。
等门一关,立刻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她拍了拍膝盖,搬来把椅子。
谈家祠堂供奉着谈家的列祖列宗,供台上摆了些供果和供糕。
谈宝璐先燃了三根香,冲牌位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进香炉里,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说:“老祖宗,上回我没死好,没机会去见你们,下次有机会,一点好好拜见。我这会儿是真的有点饿了,吃你们的一只供果,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你们千万别生气!”
谈家祖宗当然不会说话,但非常配合地闪了闪蜡烛。
谈宝璐一面吃着供果,一面舒舒服服地晒着月光,开始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取来几张供奉祖先用的黄符纸,一只炭笔,飞速地记下她脑海中还记得的前世种种。
现在是乙亥年初春。
上一世,这年的三月忽然来了一场倒春寒。
王朝的解体往往是从内部开始,如果将赫东延命中注定的衰败往前倒推,绝对无人会相信,引起堤坝坍塌的那只蚂蚁仅仅只是一场降温。
突如其来的这场冰雨冻坏了田地里的庄稼,百姓没饭吃,饿死了。饿死的人太多,未腐烂的尸体堆在街上,于是接下来就是瘟疫。
大晋数百年的辉煌在在民不聊生中埋下了第一道伏笔。
她母亲辛氏也是在这年三月在降温中撒手人寰。
母亲去世后,谈宝璐困于深宫,白日时常闲闷,常翻看医书,学懂了一些医术。
她在书中找到了和母亲类似的病状,原来母亲的病症并非无药可医,只是天生气虚,加上谈魏待她冷淡,心中思绪郁结,于是才会越病越重,如果能今早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是完全能治好的。
而这年六月,宫里的惠妃也生过一场大病。当时徐玉发了疯地在民间求仙问药,终于找到了一名叫万事通的江湖大夫。这名大夫给惠妃开了几幅药,惠妃的病立刻就好转了。
想到这里,谈宝璐在黄符纸上落下几笔——只要她在三月前也找到这名神医,那么她母亲的病症就一定有救。
除此之外,还有大哥谈俞的牢狱之灾……
小弟谈杰的科举之路……
妹妹的婚事……
不知不觉,黄符纸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她将临死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写下后方才搁笔,揉了揉酸痛的肩。
她两手捧着黄符纸,在心中默念,直到每个字都牢记于心,方才将纸对折起来,凑近蜡烛,直到黄符纸化作一团灰烬。
无人会来,她便自救。
*
翌日清早,谈宝璐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走出祠堂,朝三房院子走去。
“三姑娘早。”府里大夫人和二夫人屋里的小丫鬟同她行礼。
她便又捶肩膀又捶腿。
小丫鬟见她这惨样,便立马兴冲冲地跑回屋复命。
等他们走远了,谈宝璐立马站直身,脚步如飞。
这一夜她想通了心事,身心尤为舒畅。
一回屋里,周妈就急匆匆地端着一碗窝着两只鸡蛋的阳春面匆匆过来,“快来快来,跪了一晚上,快将面吃了!”
“还是周妈最疼我了!”谈宝璐眉开眼笑地抓起筷子。
周妈说:“老爷已经上朝去了,我刚刚瞧他的脸色,应该是不生三姑娘的气了。”
谈宝璐笑了起来,乐呵呵地说:“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周妈您就别担心了。”
“姐姐!”
“姐姐!姐姐!”谈杰和谈妮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朝她飞奔过来,一头撞上她的腿。
“哎哟喂。”谈宝璐扶着两只小脑袋,笑得眉眼弯弯。
两个小孩儿背着花布做成的小书包,是要上学堂去。
谈宝璐便问:“吃早饭了么?”
“吃过了!”谈杰说:“今早一醒,见姐姐不在,以为姐姐又走了呢。”
谈宝璐心里软成一片,捏了捏小孩儿肉嘟嘟的小脸,竖起那根拉过勾的小拇指,说:“怎么会,咱们拉过勾了。”
“嗯!拉过勾了就不会变。”谈杰信心满满地说。
谈宝璐说:“好了,快上学去吧,在学堂要怎么样?姐姐教过你们的。”
谈杰朗声说:“要听老师的话。”
谈妮脆生生地说:“不可以揍同伴。”
谈宝璐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轻刮两张小脸蛋,说:“对,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咦?”
谈宝璐认真地说:“一旦在学堂里发生了任何不好的事情,一定一定要告诉姐姐,千万不要偷偷藏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