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箭后,身后箭雨瞬间平息。
紧接着一声哨音划破天际,第二波飞箭雨点般地袭来。
侥幸存活下来的刺客向同伴发出了信号,于是更多的刺客向他们聚拢来。
攻势有增无减,身后追逐他们的黑衣刺客越来越多。
在这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里,岑迦南却朗笑了一声。
他笑着说:“看来秋狩的确是个很容易出意外的时机。不仅我们这样想。”
没错。
岑迦南想在狩猎时送赫西汀回宫。
徐敏儿想在狩猎时刺杀赫东延。
而作为所有旋涡的中心,赫东延本人也没闲着。
他也打算先下手为强。
岑迦南数次搭弓,数次射箭,但身后黑衣刺客却好像杀不尽一般地向他们涌来。
这时岑迦南突然收拢马绳,战马声嘶力竭地长啸,铁拳般的两只前蹄刚刚抬起。
只见他们的面前土地突然往下凹陷下去,扑簌簌的清灰之间,一道巨大的陷阱出现他们的面前。
陷阱之上是一面天网往下撒,陷阱之下是一圈圈带钢钉的狼牙棒往上升起,无数飞镖飞箭同时射出。
岑迦南当机立断,抱住谈宝璐跃下马背,然后狠抽了马臀一鞭。战马受惊,再次仰天四鸣,然后蹿入茫茫丛林中消失不见。
岑迦南抱着谈宝璐从陷阱旁往外一滚,那是一道陡峭的滑坡,布满荒草和碎石,两人顺着这道坡一路向崖底滚去。
到了崖底,谈宝璐摔了个七荤八素。
浑身上下都是疼的,好像每根骨头都被掰断了然后错着位重新粘合起来。她闭着眼在地面上蜷缩了半晌,方才睁开眼睛爬坐起来。
岑迦南就在她的身旁,正靠着山壁坐着,闭目养神。
谈宝璐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岑迦南撩起眼皮,异色的瞳孔平静地看向她,然后温声说:“宝儿,伤着了没有?”
谈宝璐龇牙咧嘴地坐正了,冲岑迦南甜甜一笑,说:“我没事。殿下呢?”
岑迦南不答。他点了点头,继续说:“你去看一看这附近有没有出去的路,有没有水源。”
“好!”谈宝璐飞快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磕磕绊绊地往外走。
她刚这一下摔得狠了,脑子还没清醒过来,也就没去多想为何身强力壮,武功高超的岑迦南自己不起身找路,却要她去找。
她四处走动,发现他们是从悬崖的缓坡处滚到了崖底,头顶的苍穹只剩下一条线那么宽。两侧山体上爬满了层层叠叠的藤蔓,地上树根虬结盘错,布满了厚厚的青苔,让这里成为了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
她捡了几枚青枣,又用水囊盛了一小壶水,快步跑了回来。
她告诉岑迦南她的发现:“这里有一条小溪,可惜再没有别的出路,想上去只能从崖壁上爬回去了,可是怕上面还有刺客守着,等天黑了以后,我们抓着藤蔓,就能爬上去了。”
岑迦南在她说话时睁开疲惫的眼睛,平静地说:“宝儿,你现在先听我说。”
谈宝璐这才注意到岑迦南的脸色有异,白得好像一张纸。
而且,他一直在闭目养神。
岑迦南觉少,有时候办完公务亥时方回,再折腾她到大半夜。她总累得起不来床偷懒贪睡,而他寅时又起,还大汗淋漓地练一场功,就神采奕奕地去幕府了。
岑迦南继续道:“以你的体力,想抓藤蔓上去是不可能的,你现在沿着这条小溪往下游走,一直走,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很稳,很平静,但中心却是空的。
好像那里有一个无底的沼泽,吸走了一切经过的力量。
一股非常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谈宝璐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朝岑迦南扑了过去,猛地抓住他的衣襟。
岑迦南掰开她的手,“宝儿。”
“谈宝璐。”
“你听我说。”
“我不听!”谈宝璐什么都听不下去了,“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答案呼之欲出。
当她的双手刚一抱住岑迦南,就摸到了一掌心的血。
她浑身疯狂地打颤,指尖哆哆嗦嗦,手指笨拙得像是刚从雪地里挖出来的木头。
她怎么也剥不开岑迦南身上的衣物。
紫色绣金纹的华丽昂贵布料吸饱了血水,粘稠成一块泥,与那绽开的皮,裂开的肉,融为了一团,如何也分不开来。
她不停地努力分开布料和皮肤,布料和血肉。
十根手指被血染得鲜红。
终于,她费尽全力揭开了他小腹上的那一层布。
布料之下,一枚黄铜色的箭头正对着她的双眼。
这根箭是从岑迦南的左肋骨下沿飞入,刺穿过了他的皮、肉、器官,扎出一个对穿。
这支箭就像一只躲藏已久的毒蛇,它蛰伏已久,终于从阴冷的角落里探出头来,然后冷不丁地狠狠咬她一口。
而被毒蛇咬过的人,往往会丢掉小命。
谈宝璐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心、脾,在这一瞬间全都停止了跳动,如同死人一般的冰凉僵硬。
她头一回知道,原来紫色的衣服染上很多很多的血,会变成黑色。
第116章
◎“你对我说过。”◎
“怎么会……怎么会……”谈宝璐喃喃自语。
她反复重述着那几个单调的字节, 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上一刻还让自己依靠在滚烫胸膛的人, 为什么下一刻就在她的怀里变得像冰块一样冰凉。这可是岑迦南,岑迦南怎么会中箭?
日暮西坠,最后一缕夕阳即将跃下地平线。
黑色的鹰隼在他们头顶的一线天一圈又一圈地飞,发出嘶哑的长啸,似乎正在寻找着它们的主人。
“是什么时候?”谈宝璐哽咽:“是那群刺客刚出现的时候吗?那个时候你就中箭了吗?你怎么一直不说!”
“宝儿。”岑迦南温和地开口。
谈宝璐慌不择路地扑向岑迦南,两手拼了命地想捂住那一处伤口,但越来越多的血顺着箭刃涌了出来, 将她的手掌染得鲜红。
“宝儿,你听我说……”岑迦南开口时的呼吸带动了腰侧的伤口,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可谈宝璐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哭着问:“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
岑迦南曾在她面前死过一次。
那时她飘在他的肩上,怀着对赫东延冲天的怨气, 对所有活着的人既羡慕又嫉妒。
她将自己当作一个看客,戏谑地俯瞰凡人众生相。
她从没试着去看透岑迦南每个深夜沉默的背影, 岑迦南在她面前坠马死去, 她也只略微惊讶, 然后很快释然,人嘛,都是凡夫俗子,固有一死, 不必介怀。
可这一世, 她又和岑迦南再次捆在了一起。
他们朝夕相对。
他们相爱相守。
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她窥视到了这个男人藏起来的另一面。
他的过去, 他背负的秘密, 他沉默隐忍如大海般的深情。
于是在这刻里, 上一世那些她从没用心读过的岑迦南沉默的背影全部都活了过来,失去所爱的痛苦翻了个倍,整整两世的错过,两世的离别,两世的剧痛,令她痛不欲生,恨不得当场也撞死在这里。
“岑迦南……”她泪如雨下。
岑迦南用冰凉修长的手指,轻轻梳过她耳畔落下来的碎发,温声说:“宝儿,你听我说。”
谈宝璐隔着朦胧的泪眼望他。
岑迦南说:“从现在开始,你逆着这条溪水往上走。溪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所以它会带你走出去。”
然后他将一枚信号弹放在了她的掌心里,他攥着她的手指,引着她的指尖摩挲信号弹上的凹槽,告诉她:
“你回到山上后,就放出这枚信号弹。这是环扣,这是引线。你要先拉开环扣,然后再点火,赫西汀看见信号,就会现身。”
他略一停顿,重新开口时声音比方才更加虚弱疲惫:“赫西汀回宫之后,朝中自有人会给他铺路,送他登上皇帝宝座。你于赫西汀有恩,赫西汀也一直将你当做自己的亲姐姐,他是个好孩子,会保护好你和你的家人。所以你害怕的那个人就要消失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害怕。”
谈宝璐看着岑迦南一张一合的嘴唇,耳膜嗡嗡作响。
她脑子很乱,很多事还反应不过来。
但她再如何迟钝,此刻也如梦初醒。
岑迦南突然跟她说这么多话,是要她一个人走,要她独活!
“不!”谈宝璐崩溃道,她将信号弹推回去,如何也不肯接,“我不走,我不走!我死都不会丢掉你。大不了我们一起死在这儿!”
“谈宝璐,”岑迦南声音沉了下来,“听话。”
“我不要。”
“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母亲,想想你的弟弟妹妹,你还会过很好的一生。”
“我不!”谈宝璐声嘶力竭地喊道。
她哀怨地望向岑迦南,声音又弱了下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偎进岑迦南的怀里,埋怨道:“岑迦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还要一起去看很多很多地方,我们还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没去过边塞,没见过下雪,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下雪呢!我们,我们都没有一个小孩子……我们什么都没开始,你怎么就要把我丢掉了呢?”
“宝儿……”
谈宝璐执拗道:“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你说,我还没说过,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还没说过,我特别高兴这一世能嫁给你;我还没说过……我,我……”
说到这里,谈宝璐抱紧了岑迦南冰凉的躯体,彻底泣不成声,“我还没说过,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好看,真的好看,真的,就像天上的星星……”
岑迦南低头望着怀里哭成泪人的爱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你对我说过。”头顶传来岑迦南沉沉的声音,无限包容,“只是你自己忘记了。”
“是吗?”谈宝璐茫然。
“是。”岑迦南微笑道。
那时他还在深宫里活得不像人样,谈宝璐也不过是谈妮现在的这个年纪,她被选进宫给公主们陪读,偶然撞见他被人羞辱,那群人辱骂他的话还是那么几句,独眼龙,邪物……
以往这种事很多,他自有办法让这群人倒霉,不小心撞见的人也很多,但宫里的人惯会明哲保身,看到了也像没看见就是了。
可谈宝璐这枚小豆芽菜,非冲到了他的面前,两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对那些羞辱他的人喊道——
“不许你们这么说,他的眼睛明明很好看,像天生的星星!”
或许,那只是一句童言无忌。
亦或者,那只是她随口这么一说。
但在人落魄的时候,如果能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好话,便会十分喜悦,足以支撑着再继续走很长一段路。而这句话于他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对不起。”谈宝璐泪珠汹涌,呜咽道:“我,我记性太不好。我,我不记得了……”
她活过两世,两世大量芜杂的记忆早就将年幼时的惊鸿一瞥挤进了角落里,怎么也想不起来。
岑迦南轻笑,说:“本来就不重要,忘记就忘记了吧。人总要往前看。好了,很快就没事,别再哭了。”
她感觉怀中岑迦南的体温正在逐渐消失。
他眼神里的光开始涣散,那双异色的瞳孔一点点黯淡了下去,黑色的眼眸蒙着一层薄雾,于是他脸庞上唯一的色彩便是那只紫色的眼睛。那只紫红色的异瞳镶在深邃的眼眶里,宛若一枚璀璨多彩的宝石浸润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之中。
他靠坐在山壁上,身影和山体几乎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一尊从山峰中开凿出来的佛像。
谈宝璐拼命地摇头,她感到极度的惶恐,发疯似的攥紧岑迦南的衣袖。他的体温越来越冷,声音也越来越低微,不敢错眼地盯着他,好像只要她一眨眼,这个人就会变得透明,然后在她的眼皮下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随风而逝。
“别这样,岑迦南,你别这样,我求你了。”
她不敢说出“死”这个字,害怕会一语成谶。
她爬坐了起来,紧紧抱住岑迦南的身体,将额头抵在岑迦南的额头,口不择言:“你,你要是再这样,我就立马改嫁!我天天跟野男人在你牌位面前亲嘴,把你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
岑迦南哑然失笑。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恶毒的诅咒,她接下来什么也说不出,趴在岑迦南的胸口呜呜大哭:“岑迦南……我,呜呜……”
岑迦南再次梳着她的碎发,感慨道:“你若真能这样,我倒也放心了。”
他的脸色正在她的眼前变得越来越苍白,“我这人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说情话。”
“所以我之前从没对你亲口说过,我其实很喜欢你,你是我这世间最喜爱的人。”
“我也是,我也是!”谈宝璐昂起脸,像奶狗急得汪汪叫一样对岑迦南大喊,生怕自己说慢了,声音说小了,岑迦南就听不到了。
她跪坐起来,“全世间我最喜欢你,我喜欢你。”
岑迦南涣散的眼眸重新凝聚起来,那是废墟的灰烬里突然爆发出来的最后一捧火星的热度。他又笑了一声,十分开怀满足。
“我这一生,快乐的时间并不多。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很开心,谢谢你。”
岑迦南伸出手,想拍一拍她的发顶,试图平复她的颤抖,但他的手掌已经没有温度,也没有力气,于是像轻拂她的发尾一般,很快垂落在了一侧。
“好了,别哭了。”他叹息似的说。
他朝她低了低了头,两片单薄冰凉的嘴唇轻轻地在贴在她的额心上。
那两片嘴唇冷得像一块白玉,没有活人的温度,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周围,沉木的檀香已经变得很淡很浅,夜风吹过,闻起来更像是寒冬梅树一片落花飘在了结冰的湖面上。
谈宝璐在这个吻里迷醉昏沉,她紧闭着眼睛,不愿面对现实,不愿去看前路何方。古有孟姜女哭倒长城救夫,她也嚎啕大哭,祈祷她的所有眼泪也能化作一味灵丹妙药,让她所爱之人立刻苏醒。
崖底清冷寂静,只有女子的悲伤的啜泣。
月亮和繁星从云朵后升了起来,悄悄照亮了这座幽深的山林,和那林间的离人。
有两只鹰隼围着他们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翩然落下,一只落在树梢上,一只落在树干下,不远不近地守护着他们的主人。
怀中的人突然一沉,重重地朝她倾轧过来,谈宝璐浑身颤抖地睁开眼,岑迦南已闭上了眼睛,他看起来很平静,呼吸越来越轻,就好像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