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教女不严,包庇纵容, 妄负圣恩,着令,思过一月。”
“玉泉宫许氏,窥伺帝踪, 胆大包天,愚钝蠢笨,即刻发入皇庙,无召不得出。”
宗渊身为天下之主, 他若不喜, 全无需迁就,这些女子养尊处优还不安分守己, 心思甚大,生事作怪,已不必再留宫中。
有许连盛之事在前,众女家中必知所为何事,窥伺帝踪岂是小可,仅仅是发作源头轻拿敲打,而未降罪全族已是天子宽容,若老老实实安命还罢,若因此不满,那便一起,数罪并罚。
吴恩来时,林妃正因福阳宫大肆清动一事心绪翻涌,她代掌宫权,调拨宫人分配宫殿自要经由她手,可福阳宫启用却连知会她一声都没,
中廷乃天子所居,她轻易不敢插手,但整饬一宫动静不小,动的又是整座皇宫与天子最近之宫,又未被刻意隐瞒,自早已传遍后宫,
天子冷情,且于前朝后宫泾渭分明,那福阳宫本以为是天子所用,却当有见那据说是自天子私库取出,为女子所用器物珍宝源源不断抬送进去时,后宫便如水入油锅波澜荡起,
有天子携美游猎在前,这宫殿是为谁所备,已不言而喻,
林可舒先以为这便是她的危机,却在吴恩代传的口谕降下时,一切谋算防备瞬间土崩瓦解,
她唰地抬头,愕然失色再不复平日娴雅,颤声厉斥:“本宫不信圣上如此绝情狠心,本宫要见圣上,我究竟何错之有要得此不堪恶名?”
后妃的兴衰荣辱全在天子一念,纵前一刻她是高高在上的一宫之主,圣意下达之时,她顷刻间便跌落泥尘。
失宠获罪的后妃,这座至高无上的皇宫里不知处置凡几,宫人亦早有防范知她不甘便早早压跪在地,
吴恩看惯浮沉心如止水,他连丝幸灾乐祸的嘲讽都不屑露,只微弯下身,语气如常道:“林罪人,莫说圣上斥你诸条,仅是操弄权术一句,你便是百死不足惜,你再谨慎,却不过是天子眼皮底下的跳梁小丑,一举一动都被天,”
他转身朝中廷恭敬弯身,又转回来道:“看在眼里,只是发入皇庙而未赐死,已经是圣上法外开恩了,林罪人,自作聪明者,必自毙,现下,你还觉得自己没错吗?”
林可舒瞪大眼,忽地短促赫了下,轰然委顿在地,她从前听天子雷霆手段,却只看得见天子冷情冷漠,而今方才领会何为天子雷霆,前无征兆,后无顾念,更不留半点余地,
直到此刻她还在想,到底是天子尊威不得侵犯,还是那女子便得天子那般在意,藏之爱之陪之还不够,她不过是想查一查,只是查一查,便落得如此下场,
一宫之主,后妃之首,就这般败在一个不知姓名长相的女子手里,真是,荒唐,可悲,可笑!
她也忽地恍悟,什么尊荣地位权力,都不过是空中楼阁,都得是天子愿意施予才有的,他若不愿,那海市蜃楼顷刻便烟消云散。
什么操弄权术惹怒天威,天子既知悉一切,却早不处置晚不处置,偏偏此时降罪,到底不过是动了凡心百般爱护,而她高估自己,触了龙鳞罢了。
原来天子不是冷情,他只是不愿将情意施舍哪怕丁点,他不愿施予之人。
是她错了,错在自以为是,错在野心蒙目,错在忘了身份,错在她一念之差连累家中,可她不能再错,亦无机会再错,如圣令所传,留得性命已是天子开恩,
“罪人林氏,谢恩,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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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于世,在后宫一手遮天的林妃竟如此轻易被废,消息传遍后宫之时,众人满以为是哪个疯言,可随着贤福宫宫门落锁,依令亲眼看着那林妃素衣散发,满身狼狈随宫奴离宫时,后宫这方震惊相信,
却幸灾之余不免唏嘘,再闻令她一朝跌落的罪过缘由,方思及天子令众亲见实为震慑,无不是心惊胆战,什么算计,什么筹谋,什么女子,在天子绝对的维护面前统统化为乌有,
自此后本就清冷的后宫更加静如潭水。
圣令如电,前脚林妃刚上了马车,后脚林府与京中数府都收到了前朝后宫两件消息,而如宗渊所料,林府本就明知故犯,只一下,便打得他们露出原形彻底灭了心思,亦震慑诸府再不敢生心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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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天下太平,城门日夜不闭,然天子所居,必城防森严,尤以日暮后出入城门者盘查更严谨十分,且不管身份地位,一视同仁。
安若虽是男装,但她用的却是当时官府办的女籍,只不过是她自制的假籍,
她已反复比对,也曾在仙阆使用都未曾出错,然许是守城兵士停留的目光过久,气势太过犀利,等待中安若面上镇定,心律却疾,她怕的不是被抓,而是被识破,
若是后者,于她日后行走便极为不利,反之,她便拥有绝佳便利。
同名不同姓的男子户籍,在离开仙阆前已托安流光扫了尾巴,她不知能不能瞒过他的眼,但她能复刻户籍一事绝不能被发现。
辰朝律法严苛,弄虚作假者必死且罪及九族,故世间敢于户籍造假者少之又少,且非靠山大关系硬根本没有门路,而她足够谨慎细致,无论是字迹,墨迹,笔重,章印都照得分毫不差,再观面色形气无恶像,查无疑处,便被放行。
安若申时出的城,她骑马还不精,加之走走停停速度自然不快,此时天已暗下,月清灯明,大街小巷依旧人来人往,夜市喧嚣,好一派繁华盛景。
丹青自她走后便在城门内守着,一见她出现忙迎上去将马接过,细声关怀:“公子一路辛苦,请暂先车上歇息,”
骑马将近一日,安若的体力确实已近负荷,也未做推辞抬步上了马车。
丹青冲对面一处点头,弯腰上车后听命坐下,见她眼帘阖下面露疲色,便知趣未再开口,直至马车入院才轻声将人叫起,道:“圣上方才派人送东西给您,奴婢已放在您寝卧妆台,膳食汤浴都已备好,您要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后用膳吧,有劳。”
安若疑惑他会送什么,但东西不会跑她便未急着看,待一切安置妥当她回到寝卧,妆台上那约有臂长的棕红色缠枝木盒便先迎入眼中,
安若微挑了下眉,解扣打开,腰系红绳,象牙白色卷轴静静安放,指腹摩挲了下纸质,厚,滑,韧,
指尖微顿,随即取出抽绳展开,一副以元京为中心,方圆百里内,大到城池山脉,小到村镇布排,每条路每条街,便连官道大路蔓延而出的无数小路密径,与她下午所见不差分毫的画卷清晰展示,
安静清雅的屋中灯芯微晃,浴后清淡馨香中隐约汇入股清冽幽旷的高雅香气,更声一响时,灯烛熄灭,屋内骤静。
第49章
书楼暂时易主, 那些帐自不用再算,其实到了现在,安若已经明白此次来京盘帐, 实际就是安流光在做的局,
家事不比官事, 只要分出强弱, 这些账目清不清根本无关紧要, 而执意带她过来, 不过是因她确实强一些, 做局做的真一些。
虽是因为他的缘故致自己落入彀中, 但安若对他并没什么怨言, 正如食物链一样, 无论中部还是底部,都是上层狩猎者的口中餐而已。
白日的臻园少了夜间幽美,多了明艳繁花,因只有自己一个观众, 安若便请戏法师近前表演,而这大变活人的绝妙所在,在第二日便被送到了她手上,只是看得懂不见得能学得会, 学会不见得能使得得心应手。
也许是圣命难违,也许是许以重诺,要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笑脸迎人的戏法师,一遍遍的重复大变活人的戏法时, 安若自己都觉得过分, 可对方却不厌其烦,将每一次表演完成得严谨完美, 甚而知她有兴还特意点睛几句。
“承蒙姑娘看得起小人行当,想姑娘必已看明这戏法的诀窍就在于,眼疾,手快,能言,会控,”
戏法师边说边抖了下手中黑布,再一松手,空荡荡的褐木桌上便出现一装满了水,还有条正在里头摇头摆尾的小红鲤的瓷白大碗。
后又恭敬的看着她身前地砖笑道:“姑娘若有兴,可纡尊就近一观。”
安若自然求之不得,但还是先真诚致歉道:“我知手艺人看重传承,尤以师傅您这般神秘戏法更注重保密,此次强您所难实在对不住,但请您放心,我了解这戏法只为娱己,绝不会将奥秘告知于人,”
说罢便走到桌前将早早备好的银票放上,道:“手艺无价,但我自私一回,还请师傅莫要推辞。”
见他大惊就要下跪推辞,安若忙上前搀扶先一步道:“若不然就请您劳心帮我弄套您手上的套件,算做买资即可。”
戏法师奉于宫廷,又是民间行头出身,察言观色识时务的本事出类拔萃,自知能叫天子迁就特将宫廷几部叫来为博一笑的主儿,必是宠妃娘娘的命,
秘法传承是重,却也不如命重,利重,且把戏本属九流行当,但有身份之人便只当取乐一看,而权贵势大,以势压人被断生路的多不胜数,手艺被人学去无可抵挡,亦可算另一种传承,只看谁更精更奇谁便是行头,
且天子已用重赏换得秘法,而今这位主子亲善近人,便是天子不曾吩咐,只为日后善缘,分文不赏他也愿将秘诀奉上,遂如何敢再收她的银钱,更不敢污她贵手,早早机灵的退到后方诚心叩拜:
“姑娘喜欢便是小人之幸,小人心甘情愿不曾有半点为难,且圣上已经厚赏,小人万万不敢再收姑娘的赏,这套件小人那里好些套,稍后便叫小人的徒弟回宫,将最好的一套给姑娘送来,小人倒还要谢姑娘赏识,定多多钻研新奇戏法,待日后姑娘入宫,小人定为姑娘好好表演!”
安若的手僵在半空,几步远外跪在地上好言不断话语真诚的老者脸上,看不出半点勉强,安若喉中微涩,手指蜷动,忽然向后退了半步,仓促笑了下,道:“师傅快快请起,那就有劳了。”
戏法师这才躬身站起,满脸堆笑:“姑娘体恤仁善,定能万事顺心,长命百岁!”
安若笑了下,将银票随手搁在一旁空几上,就近看了几遍,又自己上手请他指点着试了几次,把握到手感便回了点星小院,
等把戏套件送来后,她便如着迷了般不厌其烦的钻研琢磨,那股子认真劲儿与悬梁刺股寒窗苦读的书生也不遑多让,连天色暗下,身边何时站了人都不知,
眼见她手扶下颌,秀眉颦起,似要想个天荒地老般,宗渊轻笑了声不再等她,曲指在那黑布桌上敲了下,语气愉悦:“该回神了。”
安若真彷如被他这一敲一叫叫回了神,猛然抬头先是一惊,后眨了眨眼,脱口道:“您何时来的?”
宗渊笑而未语,右手伸开向她,安若看着这只抬手可触的手,大而不僵,色润干净,微覆薄茧,骨节修长,掌纹清晰且长,掌心微陷,一颗点大黑痣恰长在正中,
安若不懂手相,却听说掌心有痣者必是身居高位,大富大贵,成大事者,而古言也果不欺人,眼前这人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只手便可翻云覆雨,当真正正合契此说。
她手指微蜷,红唇轻抿,缓缓舒了口气,双手离桌却未上而下,然还未等双手交握,便在半途被人拦截,合拢握紧,无名指指尖恰摁在那掌心微陷的黑痣上,
下意识轻动蜷缩,可他握得不痛却紧,最终竟只是如同调情般摩挲了下,却使得掌握的大手猛地一紧,上方看似温和的目光亦倏地压迫。
安若被他的力道带起身,却浑身戒备,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方见天色暗下,先行说道:“您吃了吗?”
宗渊掌心灼热,眸色深暗,他看着她颤动的眼睫,只觉方才那股瞬息流窜四肢百骸的痒意全部汇聚心尖,欲抒而不得,他忽然不想再等,不论她做些什么,成功与否,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可更改的,他何需要因早晚既成的结果克制忍耐。
然掌中女子格外警惕,他不过稍露锋刃她便敏锐要逃,感觉她在掌中挣扎,看着她戒备望来黑亮瞳眸,满身蓄势威压倏然消散,
半途更改,先前心思便都白费,且越是难得的果实,摘取品尝才越甜美,实不必急在一时,致得不偿失。
仅是气势收敛,他整个人便又变回温文儒雅,招来下人取温帕为她净手,又重以不容抗拒之势握在掌心,袖摆落下将二人紧密相牵的手尽数遮盖,
他举步往外走,边侧首与她低语:“知你得了乐趣必废寝忘食,故,朕便来与你一起,岳阳野味虽鲜,手艺却差了一筹,朕命人备了全宴,邀若儿一品。”
他说的亲昵体贴,安若却心中一滞,岳阳野味鲜美只有秦如意与她说过,当时在场还有陆铎与车夫,她不意外他会知道,只是心惊一言一语他竟都听在耳中。
路上窗帘未起,不知去向何处,安若仅能感觉到马车直走转弯,现下天色已暗,路上行人渐少,未做伪装也不怕被人记到,有心想掀帘探路,然左手一直未被松开,而他自上车便闭目养神,是以直到马车停下,她都不知到了何处。
宗渊适时睁眼,目中深邃有神,看她一眼,轻轻勾唇:“走吧。”
已到了这里只能静观其变,安若已镇定下来,任他牵下马车,然当落地抬头的刹那,她蓦地头中轰鸣,身体已自发退后奋力挣扎,猛然望他的目光充满惊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