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亭台楼阁随处可见, 奇花异草也有处可寻,可那金碧辉煌,威严耸立的重重高台庙宇, 除了皇宫,这皇权至上的时代何人敢如此私造?!
安若脑中嗡鸣, 气息急促, 自他表明身份以来, 从未言及入宫之事, 她只以为此次一如先前是在某处清净之地, 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带她突然进宫,
她全无防备, 以致方寸大乱, 皇宫磅礴浩大,可她只觉压抑窒息,一直以来她让自己假装不在意一举一动都处在他人的监视之下,取乐般笑看她的徒劳挣扎, 尽量的从容,要谋而后定,可一切粉饰太平,都在此时此地在突然土崩瓦解。
宗渊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这种惊惧抵抗,甚至比他们初见时她身处绝境更要强烈,脸颊苍白,红唇失色, 被收敛的锋刺却猛然张开, 像是被逼到绝境但有风吹草动便要奋不顾身一般。
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如此排斥, 是对入宫,亦或是,对他。
早在她对天子不敬惊呼时,随侍的宫人便齐刷刷无声跪地,虽十指相连,四目相对,然二人心中各有思量,气氛一时僵持凝冻。
付出越多的人,往往最先妥协,而自遇到她开始,宗渊便一直在为她破例,为她亲喂汤药,纵容宠爱,教她授她,依她纵她,衣食住行全权过问,处理明面暗中一切于她不利的人与事,
她想要自由便由她男装立世,随意在宫外走动,她想要逃,便哄着陪着她玩你逃我追的游戏,
甚而现下,掌中手指冰凉僵硬,眼眸灼灼望来时如临大敌的防备模样,他亦是怜惜她从前受了苦,才不得不变得现而今草木皆兵。
且,这副不再伪装,鲜活灵动充满了磅礴活力的模样,仿佛将他感染,自心尖开始升温,发烫,流至四肢百骸。
帝王气势岂是寻常,他只收敛威势柔和下来,这一片灯火璀璨却寂静无声之地,便倏然活通。
高大伟岸的身躯主动上前,将僵硬戒备的女子强势揽抱怀中,安抚轻拍,“皇宫而已,便令你如此受惊?”
温暖好闻的怀抱及宠溺的语气不仅未叫安若放松,反而更心神戒备,发泄出来方才无事,而压抑越深,待到爆发之时,才更为可怕。
她已察觉到他温文儒雅的表象下,极其强势的掌控欲,更知道他一直视她为闲来逗弄所在,那半月之期不仅是让她愿赌服输的期限,更是他最后愿意忍耐的期限,哪怕他极有可能言而无信,哪怕她根本逃脱无门,但只要有丁点机会,她都要去尝试,而在此期间,便要尽可能的维持眼下,这虚假脆弱的和平,
惊愕褪去,理智回笼,正如她在维持平静,他既想要她心甘情愿,也绝不会突然毫无征兆叫她入宫,而今天到此,应是另有安排,
如是想通,安若慢慢放松,假作无事,“我生在乡野,皇宫威严,毫无准备乍然见之只觉满心惧怕,您若先与我提前告知一声,我也不至公然失态。”
宗渊哑然失笑:“如此说来,倒还是朕的不是了,”
一方有心一方有意,行在月下,走在璨道,十指相交并肩而行,从后面看,当真一对璧人,似天造地设。
应是早有安排,一路深入到一座二十阶高,檐坐瑞兽,坠着玉铃的六角亭,除宫灯引路未碰见任何人,安若心内稍松,但警惕半分不减。
也因此,过于紧张所致胃腹酸涩,而面前摆满了碟肴精美,散发着浓郁香气看得人食指大动的山珍海味,她却无半分胃口。
“凝汁露乃御膳房采时令瓜果精酿,胜水甘甜,优茶细润,赏心悦目,开胃解腻,若儿品鉴一番,可得你喜欢。”
夜风温煦,或清甜,或浓郁的花香随风飘荡,绘侍女擎杯透玻宫灯下,淡红色液体澄晃在洁白瓷盅之内,红白分明,依恋缱绻,果香悠扬,美妙绝伦。
安若再无知,也知花前月下与一男子饮酒意味什么,又或可能发生什么,温软的手指轻碰酒盅,她抬起眼帘,看向他,摇摇头,“先前胃腹受累,久不食寒凉辣物,汁露是好,却是无福消受,”
她顿了下想以茶水代替,却只扫见满桌佳肴,一樽青玉酒瓶,再无他物,
身处皇宫,夜色如渊,安若浑觉如走钢丝,防他会觉有失颜面致怒而生事,便抬眸看他,微微弯唇,语气认真,“能奉于御前得圣上赞许,必是珍品佳酿,我能有幸品得御膳已足矣。”
宗渊看着她,淡淡勾了下唇,他欣赏她懂得自保的谨慎,也愿意宠纵她许多事,却容不得她拒绝,哪怕微小如一杯果酿。
“若儿,”
磁性优雅的嗓音淡淡响起,安若蓦觉周身一凉,紧紧攥起的手忽被一只大手笼握,她反射性紧颤后撤,也意料中不得自由,
不足一臂之距的男子容颜俊美,语气关怀,话中内容却让她不寒而栗。
“你的瘾症已经痊愈,朕命陈呈为你调理身子也有数日,却仍叫你胃腹寒凉遗症未消,以致连杯果酿也用之不得--他既能侍奉御前医术自不必说,那么便唯有未尽全力,才叫你承受至今,”
宗渊眼眸凝她未转,口中吩咐:“叫陈呈过来。”
“慢着!”
脱口拦下时,安若右手猛地覆在他手上用力握紧,眸中还带惊愕,后背发凉心中疾跳,喉间干涩,
她看着他,灯光下他的脸被晕上柔光,显得无比俊雅,可那光却又为他周身渡了层金芒,愈显得高贵如神砥。
是他从不在她面前显露傲慢,予她相对的宽容,任她何态都不动怒的平静从容,让安若对他身为帝王的身份始终无从深刻领会,
在这一刻,她忽然真切意识到,他是一个国家的主宰,一个封建王朝的国君,一个手掌天下生杀予夺,谈笑间可灰飞烟灭的帝王。
浓黑的眼睫猛颤,白皙轻薄的眼帘微垂,安若牙关紧咬,指尖冰凉,他未再吩咐,亭下侯着的宫人也在原地等着,他也在等着,等她表态,而她若开口,便是向他妥协,予了他把柄的信号,
其实把柄一直都在,只不过他从来没用,他们彼此都知,一旦用上,她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安若胃中搅痛,眉尖倏颦,她深吸口气,抬眸看他,他的眼瞳浓黑如墨,光亮有神,深邃如渊,他在告诉她,他可以纵着她,而她,没有拒绝的权利。而他却有无上权利,无论她愿不愿。
右手缓缓松开,却还未转至桌上便被一双大手陇住,包裹住的双手温暖干燥,瞬息便将她指血冰寒消融,旋即手上一轻,而冰凉紧绷的下颌则被被温暖覆盖,
宠溺的叹息声随之响起:“若儿心性率真,心无晦暗,若不想,与朕直言便可,无需左右找补,若儿知道,但你所提,朕总会应你。”
二人本就并肩而坐,彼此稍稍靠近便近若咫尺,安若未及轻嘲,被仰望着看进他眼中,心觉警惕,凉唇微启,只觉有袖风佛过,眼前便是一暗,随即气息被夺,
安若愕然睁目,双手推拒,腰间一紧身体蓦地腾空,跌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顷刻由里到外被驱散了满身寒意。
佳酿入喉温热,香甜醇郁满腹,交缠无尽,回味尤甘,气息交融,熏然欲醉。
佳人在怀,柔韧温香,良辰美景,天时地利,只可惜,人和未至,只能浅尝辄止。
宗渊心内喟叹,意犹未尽,捏握温软脸颊的手指松动同时,放她喘息,意料之中猛然阖下的皓齿与主动落入掌中的颈背令他胸膛震动,低笑出声。
他的身躯高大挺拔,蕴满强大,仅是一臂便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反抗不能,
安若气息不足,唇内发麻,黑亮的眼眸喷火般灼亮逼人,晕着眼内潮气更显得莹润剔透,不可方物。
宗渊如被被蛊惑深深凝视,亦似要透过这双神秘干净的眼,看进她心里,看见她竖裹坚墙的心房猛然着火,难以按耐跃跃挣脱,无知无觉的,朝着他悄无声息设下的暗门靠近,诱她出来,等她主动入瓮,再关上门,自此,从身到心,唯他所有。
夏日衣薄,肌理热度轻易便能穿透,急促的呼吸平复,心内却仍在疾跳,安若身体僵硬不敢一动,强压下心中翻涌,偏开眼深吸口气欲谋脱身,
却忽觉腰间一松,再转眼人已重新落座,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球被碧色玉著夹放碟上,微哑的笑音同时响起:“院里的下厨手艺不错,但与御厨还是有些差别,你爱甜软,温酿开胃,尝尝这糯栗可合口味,”
安若抬眸看了眼,才发现桌上所摆除他说的野味全宴,确有平日她常用几道,只是色泽器皿看起来更贵更诱人,
似是知她无心品鉴,宗渊轻笑了下,略带玩味道:“看来不仅朕的御医不得若儿赏用,连御膳也徒有虚名,只不知这座皇宫若儿可能入眼,若无心品鉴,朕便带你到天子殿去--”
“御膳之味果然名不虚传,平平糯栗却软糯香甜回味无穷,”
安若囫囵吞枣忙忙咽下,神色认真满口夸赞,黑亮警惕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那模样生怕他当真起身,欲在这月夜带她往寝殿里去。
宗渊被她反应逗得忍俊不禁,深眸含笑,微一挥手,亭下候立的宫人便极有眼力呈了温汤上来,
“珍馐美味否也需得细细品味,一如你胃腹修养,急之不得,当专于眼前才是。”
安若听出他话中别有意味,抬眸轻望,正与他含笑深邃的眼眸相对,黑亮瞳孔微晃,尽量自然转开,
他说的不错,纵有再多想法,也先得过了眼下再说,且观他态度今夜应真只是大费周章来皇宫用膳,
安若稳下心来,专注于此,在尝到绝味时认真赞美,故这顿饭虽有插曲,却也宾主尽欢。
一直到踏上来时宫道上,安若都是这样以为的,直到她来到车旁心下微松,转身欲与他道别时,
“雾山的地宫密道是快出地面数倍,然里面多已沙化,且阴暗潮湿暗虫无数,错综复杂,无专人带领寻不得出路,而那里为皇家私属,由门人把守,非令私入内者,按偷盗重宝论处,且那里三教九流汇聚,鱼龙混杂,”
宗渊看着她脸色顿变,仍旧温文儒雅,含笑摇头的模样都气度高华,“若儿,那里不通。”
安若立在车旁,她只需转身便能上车离开,可刚撞入耳中的话却似一张漫天大网,任她能飞天遁地也无处可逃。
他连秦如意说的话都一清二楚,知道密道也没甚稀奇,安若掐着手心,抬眸看他,不悦质问:“圣上与我约定,不叫人暗中盯随,只你我二人,天子一言九鼎,怎可言而无信?”
宗渊好整以暇,“朕既应你自不会食言,然陆铎护你安危向朕复命,亦是职责所在,如何算得言而无信?”
说罢看了眼此时夜色,手臂施力便将她轻松抱入怀中送入车厢,对惊愣中尤显可人的女子弯眸轻笑:“朕对若儿知无不言,与其只身犯险,不若来问朕。距约定之期还有十二日,若儿若是主意有改,皇宫大门随时任你出入。”
安若站在车内一时无语,抿唇定定看了他几息,忽然一言不发关上车门,而宗渊不仅不恼反而开怀大悦,
但见那马车听令一点点远离,属于那个女子的气息倏然不见,他面上神情缓缓淡下,月色与宫灯照不清他的脸,却无端令人不寒而栗。
第51章
元京的护城河东连长江, 越远离城都,河面越宽广,水流越湍急, 而元京地北,水质沙多, 不如南地水清草密宜生海货, 长长的江河竟连艘渔船都不曾见到,
安若停马下来, 立在江边静静巡望, 忽然转身看了看, 此地远离官道, 无桥无站较为偏远, 数里不见人烟,便连勃勃生长的树木也远在数十米外,
而此时天光明媚,树枝繁茂, 但间隔有距,且多只有掌圈粗细,极难藏匿身形,但己所知, 并非他人仅所能,有没有,一试便知。
安若转回身,望着眼前悠悠江水, 忽然松开缰绳, 取箭在手,转过身背对江水轻抚马颈, 马头亲昵与她贴蹭,她似不敌它的力气,无知无觉后退两步,却不妨一脚踩空,惊呼声仓惶溢出,碧色身影陡然消失,
水动风澜,哗哗作响,空旷无人的江岸除风声依旧一片寂静,却几乎只是前后片刻,三道黑影如利箭从数米外林中疾射而来,直奔江中。
河道属自然形成,岸沿至河中有约一米左右斜坡,安若半蹲着身后背紧贴岸壁,单手抓在被她深插岸壁的箭矢上固定身形,神情平静与从水下冒出,神情愕然的三人对视了眼,留下箭矢翻身上岸。
她想要试探,却不想以自己受伤为代价,她时日有限,不容许身体拖累。
暗中有人跟着安若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出现的这么快,她骑马前来并未听到周遭有马蹄声跟随,就算她马速不快,数里远步行跟下来必然筋疲力尽,
几十米的距离,十息不到便能抵达,而现身之前,未有任何踪迹露出,不论是他料到她会来此派人守着,还是这些人实在身手高超,在这样无可防范,又如天罗地网之中脱身,根本难如登天。
若非今日她有意遇险,恐这些人还如昨日隐匿无踪,那所谓约定也确是一纸空谈,权利悬殊时,讨要说法毫无意义。
安若看向浑身滴水垂着头,手足无措站在岸边的人,心中有愧,却也无可奈何,无关对错,唯立场不同罢了。
当日之事,安若还未回城,宗渊便已得到消息,听到她落水时他蓦地眼眸冷冽,得知她使诈本人无恙,他又蓦地展颜大悦,
前一晚还信誓旦旦道言而有信,不过次日便被发现,他也并无惊慌,只要他未叫停,哪怕她知道他最终不会如她意,她想要困中求机,也只能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