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衣衫微乱,发丝尽湿,而他自己也不遑多让,甚至更狼狈一筹,堂堂一国之君坐在下首,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坐上这正厅主位,
未免越耽搁越出错,他便忍着心颤抬手欲拍案威慑,却在手落下的瞬间,看到厅内左侧悠然端坐的男子时猛地收力,生生向后一甩,神情僵硬越显冷肃的看着厅中愣然不跪的女子,却无心计较她见官不跪之罪,国君正在侧首,他岂敢此时威风?
“大胆女子,姓甚名谁,藏身车底有何目的!”
安若站在堂中,缓缓抬起头,余光顺势将堂中迅速掠过,在看到正前方黑木方桌上,尺长掌宽,由金丝楠木做盒,敞开着的银白衬布上躺着的一物时猛地心中一跳,
被修饰的精致却保留本性的坚毅眉眼也没忍住跳了下,在被人发现前若无其事移开,目光与神色冷肃满口官腔的中年男子对视。
片刻后,她垂下眸哑声开口:“尊驾容回,我并无恶意,亦手无寸铁,为逃命才借贵车一程,借方才尊驾手下一言,我只是一险被歹人迫害的无辜女子,若惊了尊驾,还请尊驾雅量海涵。您虽无意,但解我之危为实,只可惜我所有家当均被恶人刮为己有,如今身无长物暂无以为报,唯能再三致谢暂表尊驾搭救之恩,若尊敬愿意告知姓名,日后我定会报尊驾今日大恩!”
“天色已晚不便久留,还望尊驾能日行一善,容我自去。”
先出狼窝,再入虎穴,虎口脱身又再陷囹圄,而福祸两相依,她想借势脱身,自也料到了或会翻车。
事到如今,安若反而镇定下来,从被发现到被带入这座偌大府中,一路所见护卫无数,在绝对的强弱悬殊下,一切算计都是枉然,
若这府主人愿日行一善最好不过,若也是一衣冠禽兽,想到那桌上之物,安若垂下的眼中划过一抹坚决,她不愿意轻言生死,但也不惧鱼死网破!
口中说着感谢,语气也算得上凄苦真切,但她腰背挺直,站得稳稳当当,低眉顺眼脖颈微垂,却不见半点卑微之状,历经周折孤身面对未知安危也无唯唯诺诺,言谈间不卑不亢叙说清晰,自带一股与生俱来的自尊从容。
凡女子遇到此事,唯两条路可走,屈从,或是以死明志,即便是自小精心培养的高门贵女,也做不到如她这般身处逆境临危不乱,当狠不仁自救逃生。
若非她的冷静聪敏,坚韧不屈,世间命运多舛的女子千千万万,宗渊掌天下生杀大权万里山河,不会垂下一顾。
而她现下的表现,未让他觉得夜色虚度,也不负他随手施下的半分怜悯,只看她能否抓住他给予的机遇,解决后患。
天子执掌朝纲多年,从来儒雅翩翩,如浩瀚深海,看似平静包容,实则深不可测。
周腾跃看不出,也不敢妄自揣摩他的心思,可如这女子所说她是在南江平白被人迫害,那岂不是在圣上面前指责自己治下不严?这一晚上刚因南江官场风气被敲打了一番,现下还要再在圣上面前再加罪一桩?
但这女子既是圣上授意带了回来,且观其样貌虽非绝色也是不俗,尤其现在低眉垂脸,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病美人之姿,
但再美的女人入过青楼算她是个清官也已没了清白,圣上乃天子尊贵无双,即便心生恻隐也不会真看上这等腌臜女子,现下这般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但便是这一分兴起,也不能草率处理,故思忖片刻,便只尽一为官本分,处理这平日不值他一顾的小事。
“口说无凭,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说为实,既然为人所困,你又是如何从那等地方脱身出来?又怎会恰恰好藏身于圣-车上!若是求助你大可以光明正大,为何要做鬼祟之状潜伏车下?!”
越说周腾跃便越是眉头紧锁,面色凌厉,再思及她方才应对得当从容不迫,这岂是寻常女子能有的风范?这女子该不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圣驾消息想要攀附,再不然便是暗藏车底企图行刺!
如是一想,他顿觉后背发冷,非是他草木皆兵,而是若圣上在自己治下遇刺,那他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且圣上着意让他审讯此女,或否也根本非是一时兴致,而是要自己来处理这女刺客的?!
背在身后的手砰的下拍在桌上,周腾跃顿然厉色:“说!你到底是何人,背后主使是谁,若从实招来念你行凶未遂或可网开一面,若是执迷不悟,南江大狱可不会因你是一女子而法外容情!”
安若自知自己所为有亏,遂纵被他冠冕堂皇的质问激得心生怒意也强叫自己忍下,可突然的巨响却如一把利刃劈在脑中,自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压抑着的愤懑再拦不住趁隙挣脱爆发。
她倏地抬起头,眼眸灼亮却又浸满冰寒,那一瞬散发的厉色竟是叫周腾跃愣怔一瞬。
“你问我是何人,那我倒要问问你是何人,若你只是一寻常百姓,今日我不问自行搭借你车确是有错在先,你想报官也好私了也罢直说便是,不必扯这些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欲加之罪!而你开口闭口一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可挥使南江律法之姿,如此傲然无恐你可是南江官员?!你若是,你身为一地父母官员理应爱民如子面面俱到替百姓张目做主!”
“你说我口说无凭?方才半路停车你手下护卫已经将那为非作歹之人抓获你稍加盘问便能知道真假,犯法作恶之人就在你眼皮底下,你不去审讯追究,反而危言恐吓于我这个受害者!若非被逼无奈你以为我愿意深夜无屋可睡,若非事急从权,你以为我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藏身车底?不要说什么为何不光明正大主动求救,如你现在这般表现,你以为你会良心发现施以援手吗?!”
“为人你斤斤计较自以为是自视甚高,什么行凶未遂,简直可笑之极!为官你失职失责任由歹人作恶迫害无辜百姓枉为一方父母!”
安若怒火中烧直直逼视着他,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你看我年岁几何,你看这天下可是太平!南江城内繁华锦灿歌舞升平,如此太平盛世我本应无忧无虑不识世道险恶,此时此刻我本应安居一屋高枕无忧,可我却因你疏忽怠政,陷入你南江锦绣璀璨之下藏污纳垢之地!”
“你但凡尽职尽责那南江城门就不会形同虚设,任由作奸犯科者随意出入迫害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我此刻出现在此,就是你失职失责的罪证!你本该羞愧无颜愧对于我,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或站或坐在富丽精雅堂厅众人,因她陡然爆发的铿锵之语陷入沉寂,周腾跃作为被她言锋直指的对象,更被震得哑口无言头脑空白,直至头侧被一冰凉之物抵住,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冷汗瞬息滴落。
“大胆!”
陆铎这方猛然回神,厉喝一声,人已迈步上前挡在前方,堂中侍卫也同时回神抽刀直指。
宗渊站起身抬手一挥,陆铎虽觉不妥,却不敢违他之意,虽是让开却紧紧跟在身侧,全神贯注万分警惕。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又可知自己在做什么,既然猜到他是官身,可知挟持官员,该当何罪。”
忽然响起的儒雅嗓音,令安若倏然抬眼望去,她知道这堂中一侧有人坐着,却不及多加留意,站在三步之外的男子身形高大,气宇轩昂,俊美儒雅,极其出众,此刻刀兵尽出他却优雅从容,比之身旁惊慌狼狈的无名官员,风姿犹胜不知数倍。
但安若无意欣赏男色,她站在桌边手握火铳牢牢抵在汗流不止的官员头上,无视被刀锋所指,与他镇定对视,不答反问:“你既然开口,可是做的了主。”
因她的话落,堂中气氛陡然凝肃,宗渊却只泰然自若的看着她,微微颔首:“自然,你欲如何。”
安若虽有人质在手,但神经已是极度紧绷,此刻于她来说,脱身为最重要之事,至于这人为什么能做一个官员的主,又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冲动之下走到这一步,她只能前行,没有后悔路可走。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我要一匹马,再放我出城,脱身之后我自会放人。”
安若迎上他的目光,食指扣上扳.机,冷静说道:“我只求脱身无意伤人,此事后我被通缉,后果我自会承担。你可以敷衍我,也可以派人偷袭我,我一人势单力薄自然不是你们的对手,但你应该知道,刀再快也没有木仓快,除非你的人可以一击将我杀死,否则我受伤之时,就是这位大人丧命之时。”
火铳木仓乃是番邦近日刚刚奉贡,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她一个被陷青楼的女子不仅知道是什么,还知道怎么用,
却是一腔孤勇,宁拼死而不愿乞怜。
安若急于脱身,没有时间等他考虑,且她忽然想到离开红宵阁时张娘子说的子时之期应就是毒药发作的时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若不能尽快脱身,到时毒药发作,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以她现在挟持一城官员的胆大包天之举,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就算事后被追杀通缉,她也不后悔。
“人质在我手里,你没有与我谈条件的筹码,也不要想着拖延时间,两分-一杯茶的时辰之内将我要的马准备好,若再阻拦,就先用他一只手来换吧。”
陆铎暗吸口气,看着她的目光复杂难辨。
宗渊却忽然轻笑了声,深邃的眼眸睨了眼她握着火铳木仓的手,淡淡道:“你确定你手中的火铳,可能用?”
只此一言,堂中一触即发的气氛陡然翻转,主动权亦瞬息颠倒。
第8章
安若心中发沉,手指一僵,她认识火铳,知道与木仓的原理相同,见过怎么开,却没有精通到看一眼就知道是真木仓还是工艺品,或者里面是满夹还是空夹,
但她不愿再耽搁时间与他争一时口舌之快,也不愿去赌,她本也没有完全指望他们会投鼠忌器完全听她的话,只要他们还顾忌她手里的人质,她就可以脱身。
她心中清明,但此时刻却不能露了怯,右手持木仓,左手取出腰间金簪抵在一直沉默不言的官员颈上,微一用力便挟持着他往外走,目光警惕,语气冷酷:“有没有用,你大可以派人动手一试。”
即便她手握杀器挟持着他的臣子,宗渊也有无数种方法在不伤人的情况下将她制服,可对这个身处逆境屡屡却能找到生机自救的女子,竟让他少有心生不忍。
拿下她,或是杀了她,或是如她所愿放了她,都不过是他一念之事,对一个不知名姓,不知底细的女子心生不忍,这是他多少年没有过的念头了。
她虽冷静机敏,但也还有着少年冲动,面容皎美眉眼未开眸带倔色,身量婀娜纤纤玉质,
这样一个自强不息,也不过及笄之龄的似玉女子,已屡遭难数,她现下虽胆大妄为挟持一朝四品,但气息干净绝不会敢行凶杀人,如她所说,她只是求个脱身而已,
于公于私,当日行一善,遂她之愿放她离开吧。
即便这个女子或许独特,但今日他在她身上耗费的时间,也够多了。
屋中刀尖相向的侍卫奇怪的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作,但即便如此,安若仍不敢掉以轻心,在与那男子即将擦身而过时,她忽然瞳孔放大,心跳如雷,如遭重击,身形顿住,僵在原地,
手中的火铳咚声掉落,轻如鸿毛的尖簪也抓握不住叮声脱落,甚至连人质脱手都没有反应,
只是瞬息之间,她仿佛置身熔炉,血液皮肉火灼滚烫,黑亮坚韧的双眼覆着朦胧水汽,苍白的脸上艳红满面,头中一片昏沉,耳中尽是嗡鸣,
一股尖锐猛烈的痒意更是自脚底迅速蹿入四肢百骸直达神魂,让她瞬间站立不住栽倒在地,身体碰撞的痛感瞬间压过了极致的痒意,让她短暂得以清明,已经到了唇舌的喘息及时被强压在喉,远去的听觉感知也在瞬间回笼,
火铳和尖簪就在抬手可触之地,安若想要去捡却发现身体绵软根本抬不起手来,脸上尽是晶莹剔透的细汗,殷红如血的唇紧抿着,下颌紧绷,可见其内已是牙关紧咬,时清时混的双眼望着近在咫尺的火铳尖簪,手指抖如筛糠般一点一点攀过去,再极其缓慢的挪回来,紧紧抱在怀中,
只是这般简单的动作,安若已是浑如水洗,身体与灵魂深处无尽的痒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身体,侵蚀着她的意志,倒在地上的身体无法控制的不停战栗,她将喘息与呻.吟关在喉中,可闷哼声却无法控制频频传出。
变故发生的实在突然,上一刻这个女子还如盔甲加身上阵对敌的战士,下一刻,她便轰然倒地,威胁尽失。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曾喊叫一声,虽不知她出了何事,但只看她瞬间汗如雨下抖如筛糠,便可以想见她此刻在承受极大痛楚,
一个女子,如此年轻,本应享尽宠爱不知人间疾苦生如繁花的女子,却能有此忍性毅力,便她方才持枪对峙言语锋锐,也值得人心生敬意。
陆铎胸中翻腾,眼神明灭,只失神片刻便欲叫人将其拿下。
宗渊却抬手制止,且提步近前,竟在蜷成一团的女子身前,屈身蹲下。
安若眼前已经模糊,但一直以来的危机如悬在她头顶的刀,即便此刻已经神志不清,她也仍记得还处在危险之中,
她不知道试了多少次,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从趴着,到坐在地上,可却仍无法维持平衡身形摇晃,她能感觉到身前有阴影笼罩,下意识要握木仓防备,可她身上汗如雨下,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手心黏腻,冰凉的木仓身上也被握的一片湿滑,无力的无双只是做出简单的抓握动作,便逼得她险些崩溃。
“退--后!”
“主子小心--”
对天子刀兵相向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可宗渊并不以为意,对她手中歪斜举着随时会掉的火铳不置一顾,
他看着她,衣衫湿透,摇摇欲坠,气息灼热馥郁,发丝濡湿凌乱披散,脸颊朱唇艳如海棠,双眸晃晃极力睁大,却朦胧潋滟尽是水汽,娇艳又脆弱,再是可怜不过。
她如掉入陷阱拼命挣脱的小兽,想尽办法终于攀到洞口,却不知猎人狡诈早已留了后手。
她本可以成功的,可惜了。
他眼眸微垂,微覆薄茧的修长指腹接住她纤纤下颌处滴落的晶莹,滚烫一瞬即逝,唯余一丝冰凉,
“叫陈呈过来。”
陆铎微愣,忙垂首应下,迅速派人过去。
安若耳中轰鸣,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心跳的越来越快,气却越来越短,呼吸声越来越重,浑身越来越痒,痒得她恨不能将皮肉抓烂,
她还很渴,渴得像走了几天几夜的沙漠,每一次的呼吸都干烧的厉害,想要水,想要止痒,还想要什么东西能填补肆虐着她精神渴望的空.虚!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但她现在头脑乱成一团根本无法思考,可当手中感觉到一股拖力时,她如被针刺,失神的双眼猛然清明一瞬,一臂之遥的俊美脸庞赫然入目,她却如临大敌,手指艰难扣近扳机颤巍巍对着他,牙关紧咬,泄了声息:“滚--开-!”
宗渊淡淡勾唇,双指并拢轻轻一拨,那空夹火铳便轻而易举易了手,他看着她脸上流露出的恐慌,茫然,无措,挣扎,难耐,
缓缓站起身,将火铳抛向一旁,接过锦帕擦手,身后忽地一声痛哼,他蓦然回头,深眸微讶,便见她一手握着染血金簪,一手手心血痕横穿,触目惊心,那双眼黑亮有神,显然理智已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