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留在这里还能躲过红宵阁的搜寻,等过些时日,他们放弃寻找,她再出去安全也有了保障。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这里是安全的,而偏偏她不能确认,也不敢信任,更不想再寄人篱下,时刻绷紧神经提心吊胆着会不会再在这里栽了跟头,
她身上虽然没有大财,但昨晚她脱身时留下了金簪玉饰,怎么也能值些银子,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谨慎小心,她会找到一处可以暂时容身的地方,或能带她出城的法子。
“陈大夫医者仁心,尽职尽责,我本该承您好意,可确有要紧急事在身,而人无信不立,我与府上本也是萍水相逢,不好多待,还请见谅。”
经昨夜一事陈呈也知此女意志坚毅,看她神情坚定,便也没再多言。
只是安若设想再是周全,寄人篱下,就当观人行事,她承人恩惠不可能不告而别,而那位大人也不是她想见就随时能见,这府里繁花锦簇幽雅别致,护卫林立别有威严,若无主人令,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也离开不得,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落西山,红霞漫天。
宗渊不主动提起,下人也不敢私自提及,南江城内官兵尽出重查药瘾,南江官员忽然间被数罪并追,这一日,于南江百姓及当地官门都不亚于一场突然来袭的海啸地震,
肃清一城官场风气于宗渊来说轻如翻手,辰朝养了无数备用之才,即便将南江从上到下所有官员全数罢免,只需一道令下,便能有人日夜兼程赶来顶起大梁,
遂他今日行程并未因此有何变化,看望了气色愈见欠佳的昨日重臣,听了这富庶之地自觉高人一等的百姓猜测议论,赏了天下闻名至美之景,会了高僧问佛参禅,待要更衣时,无意瞧见火铳,方才由此想起那女子来。
得知主人回来要见她时,安若正坐在府内花园湖池旁闭目养神,她不是客人,自然不好随意走动,这里湖水清幽,花香四溢,可极大的抚慰她焦灼郁燥的情绪,
若非她行走微滞,脸色发白,眉尖轻颦,唇色浅淡,眨眼时一滴晶莹汗珠自漆黑长直的睫毛坠落,真让人看不出她正经历何等样非人折磨。
宗渊见过药瘾发作不得满足的人癫狂之状,就更对她此刻的云淡风轻感到讶异,陈呈着手药瘾拔除一事时常与染瘾之人接触,能得他言赞,此女果然坚毅超群。
“事物繁多,让姑娘久等了。”
安若闻声一凛,抬眼望去微微勾唇:“尊驾客气,本是我自己唐突,您能借宿看医帮助于我我已感激不尽,”
她眉头轻锁,眼睫微颤,停顿下来暗自深吸口气,笑容浅淡苍白,“今日寻您无他事,只是感念尊驾恩情,再与您当面辞别,现下天色尚早,我便不再叨扰了。”
早?
宗渊睨了眼她身后昏暗下来的天色,再转回她脸上,黛眉星眸,琼鼻淡唇,肤白如雪,脸若玉团,胭脂未施,天生丽质,是一张惹人侧目的美人脸,而眉宇间那一抹坚毅冷静又为她增色八分,倒是称得上难寻之美,
白底青霜广袖交领流仙裙,发无钗簪,身无饰物,素到极致,简到极致,倒是别有一番清冷干净之气,与昨晚那个衣妆如火的模样判若两人,倒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美丽的人事物总能叫人多加宽容,更不必说她此刻隐忍坚强,尤惹人怜惜。
宗渊见惯天下绝色,目光无一丝过度深意,看向她微垂着,仍显克制莹润的眼时,只有一片淡淡:“如你所说,随身之物皆被人强行取走,又身染药瘾,你此时离开何处可去,何处可以安?”
安若眉头微皱,他虽是好意,但她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交浅言深的必要,“多谢尊驾关心,我只向官府补办户籍便是。”
说罢她抬起眼帘与他静静对视,“不知尊驾可愿告知姓名,将来若有机会能够再见,而我那时无事在身,定会尽己所能,报答尊驾今次之恩。”
口中说着谢语,却字字不离离开之意,他虽刻意收敛威势,但天子威严岂是寻常,这个女子却一点没有闪烁惧怕,宗渊不认为她是假装镇定,而是从一开始她便未将心神过多放于他身,他对她的存在可有可无,却不想,她比他更甚。
“陈呈可与你说了,”
不能立刻了结离开,让安若心中燥意愈重,但她理智教养仍在,便再次深吸口气,点点头。
宗渊见她眉尖渐蹙,鼻端盈湿,淡唇紧抿,玉颈泛亮,身形微颤,置于腹前的青白袖口隐有鲜红泄露,可见正极力忍耐煎熬。
“药瘾之患早在半年前便被朝廷严厉消绝,昨夜查出姑娘身患药瘾之症,便不再只是你个人之事,于公,你可为不法之徒违抗朝廷知法犯法的人证,又为南江官府治下不严无辜受害之人,理应由官府为你主持公道。”
“于私,身染药瘾者其数庞大,唯你还能持守理智有抗衡之力,陈呈为无数染瘾之人医治,却一直未有速进。听其言讲,见姑娘与药瘾为抗时气度从容方有所悟,故,为找出此患解决之道,于公于私都要姑娘暂且留下,作为补偿,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待一切尘埃落定,你也可没有后顾之忧的离开。”
第11章
安若没想到这个时代的朝廷已经意识到毒.瘾的危害,且雷厉风行大肆灭绝,虽国家大事与她太过遥远,但不可否认,不论是禁.毒还是解决毒.瘾,这样凛然正气的消息,都为她一直以来处在黑暗的心带来一缕光亮。
不论是整顿违法犯罪之人,还是要配合找出解决药瘾的方法,留下对她都是利远大于弊,且作为补偿,她可以顺势请他帮忙出具一份货真价实的户籍身份,虽然她只是这场端本澄源之下的捎带者,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获利者。
但随即她眸中光亮又倏然淡下,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要是他说的是真的,
而且,不论是真是假,是去是留,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既愿这样和颜悦色与她解释,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她能做的,就是在不打破现在平和的表象下,尽量争取于己有利的东西。
看出她脸上神情变化,宗渊心内轻赞,似她这般年纪,如此聪慧,如此通透,不一味逞强,懂得审时度势,确实难得,有此欣赏好感,对她所提的要求,自然无有不可。
“取回你的户籍细软本就应当,有何要求但讲无妨。”
安若抬眸看他,气息有些不稳,语调却沉稳冷静:“我想请问大人官任何职,可否一看官凭官印鱼符,另,我还想亲眼一见那些违法作恶之人被捕之况,望大人谅解,只有亲眼见到害我之人落入法网,我才能真正放下心来,全心全意与药瘾对抗。”
宗渊唇角微勾,这是怀疑他话中真假,好个聪敏谨慎的女子。
他点点头,眸色平和,“言之有理,本官官任钦差,乃代天巡狩,官凭官印不可轻示,鱼符可予你一观,”
说罢当真自腰间信手取下一物,外间夜色虽暗,厅堂之内却灯火通明,那垂吊在修长双指间墨色锦绳下,一指长两指宽,半面暗金色鱼形符饰清晰毕现,
“可还有何求?”
安若也只听说过一些官员自证其身的信物名称,并不曾真的见过,自也无法确定真假,但面上却不露怯,再见他神情不似作假心下微松,
沉吟片刻,忽地眸光微亮,但随即又打消念头,他看似有求必应,是因为她的要求无关痛痒,若她所提碰到了他的底线,那么等待她的就不是功成身退,恐是过河拆桥了。
最关键的,是她并没有可以让他一再妥协的价值。
“尊驾知我所遇不幸,唯愿平安顺遂,别无所求。”
宗渊自看出她方才心有旁念,但他对她已是额外优容纡尊降贵,她既是不提,他自不会再劝。
一个平安而已,自然应她所求。
*
自那日面谈后,安若再未主动提及拜见那位钦差大人,或过问案情进展,仅是抵抗毒.瘾已耗尽了她全部心力,
安若本以为以她的意志力,定能战胜克服,可想象与现实的差别犹如天堑。仅是经历两个日夜,她却似觉煎熬两年,
身体与精神时刻处于渴求不满之中,且一是强过一时,一日盛过一日,扰得她心烦气躁,无缘由便想要发怒破坏,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身体缺失能量供给,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大脑又叫嚣着不满足,如此恶性循环,其中折磨痛苦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若非喜讯突来,如同甘霖泽被,精神大振,安若都不敢想象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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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已至,衣衫渐轻,安若坐在窗边椅上,背脊似是被紧紧粘连挺直僵硬,十指指甲被修剪的圆润漂亮放在膝上,一点一点攥紧,一点一点用力,尖锐的痛感袭向脑海,她竟有种自虐般的痛快,
想要再痛一些,更痛一些。
安若猛地闭了闭眼靠近车窗,深吸了下车外清风,转过头,黑亮的双眼在窗外透亮的日光下更显晶莹透润:“说来失礼,这两日承蒙大人照料,一直未与大人互换姓名,我姓右,名茁,不知能否有幸得闻大人尊名?”
她很安静,沉得住气,但马车空间有限,只有二人同车,彼此有些动静自能轻易被对方知悉,
今日一见她,宗渊便明显看出她的气色比前日更差了些,便连那双黑亮坚毅的双眼也多了难以掩盖的疲色,
其实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随时都有可能失控失态,应如陈呈所说待在屋中不与外人接触为上,但她能坚持到现在,没露丑态,没有疯癫,能够自控,保留清明,可见他们从前所知一味隔离存在弊端,当然也不排除是她意志极坚,且有妙法之故。
“原州。”
将火铳放入盒中,宗渊看向她,见她脸颊颈上盈光点点,整个人如玉兰承露,颤颤巍巍不胜娇怯,再见她双手紧攥,膝裙褶皱足踝微露,黑亮双眼却专注看他,知她此刻主动意在分神转移,便又将火铳重新拿起,淡笑问她:“前日仓促,难得今日你我悠闲雅兴,右姑娘可否一谈这火铳木仓你是从何处得知?”
能有人说话分散注意力自是再好不过,安若轻润了下发白的唇,极轻短笑了下:“天下太平,万邦来朝,时常有见海外之人带本土之物来到辰朝易物买卖,曾有幸见金发碧眼的海外人士腰携此物高谈阔论,之前无知卖弄,对那位大人有所不敬,还望原大人与那位大人,海涵见谅。”
说谎,
海外番邦是常有往来辰朝,但异族人踏入国土之时,便会先被当地官府带去登记验身,每一样物品必要经过多重严格拆除检用,排除一切明面暗中危机方才可准许现于街市。
如火铳木仓这等新奇利器,是从根本上就杜绝现于民间,便是带此物入朝的异邦之人,也必在当时便被扣下,遂,在辰朝国土之上,她不可能见过。
除非,她来自海外,或者,她去过。
第12章
宗渊不动声色,优雅颌首:“无关见谅,实话而已。只我本以为右姑娘经此无妄之灾果真如当晚愤慨之言那般,对我朝律法治下心寒失望,不想姑娘心胸开阔,雅量海深。”
后转而说道:“听陈呈说右姑娘不用施针,也不服药,是为何故?”
一听此话,安乐便蓦觉浑身发痒,再次润了润干涸的唇,忽觉口渴,手指轻颤着握住桌上已经放凉的茶杯,另一手托在下方稳固,闭了闭眼深吸口气一饮而尽,
“施针并不解症,只是将症状暂时遏制,等到针效过后,瘾症依旧复发,它只能作为亟需时饮鸩止渴之用,而且若是经常施针,我怕也会跟这药瘾一样对施针止症产生依赖。被关在红宵阁时我曾听里面的人说过,这药除了会让人成瘾,短时内并不会造成致命伤害,且我症状不重,只要不再接触,慢慢自愈即行。”
“话虽如此,染上药瘾之人,长则一两年,短则月余,目前还没有一人成功痊愈,而不少人便自折在求而不得的煎熬之下,你可坚持得了吗?”
察觉他落在身上的视线,安若勉强一笑,语气虚弱,话却坚定:“不想被药物控制成为行尸走肉,就必要坚持,”
她忽地抬眸与他对视:“其实我所知的药瘾一事并不如原大人与陈大夫知道的多,许是屡遭无妄习惯了忍耐,才会看起来比旁人从容一些,但若能于解症有用,我必会全力配合。”
宗渊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将温壶放在她抬手可碰之处,转而说道:“你方才提到的红宵阁昨日已被查封,只是你的户籍并未寻到,你可知是被收在何人手上,你又是如何落在那里?”
安若心中一跳,好在她本就身体不适,面有异色也不会惹人怀疑,她报的是假名,红宵阁里留的是石母的户籍,自然不会找到,
而她赌的就是那里如她一样被困的女子不在少数,为了防止她们逃脱,户籍可能早就被销毁或是藏匿,只要她咬死现在的名字户籍就在那里,与作奸犯科触了大忌的红宵阁相比,她的话自然更为可信,即便怀疑,官府也无从查证。
她轻皱眉头,须臾苦笑了下:“可能是那些人为怕我逃跑早将我的户籍销毁,多劳大人上心,等风声过后,我再去官府补办,或是请府官出具凭信,我回乡去补也行。”
“天光再亮,也总有阴影藏匿,我是走在路上时,不防被人打晕后卖到这里的。”
好一句天光再亮总有阴影藏匿,好一个通透聪敏的女子。
碧湖别院距主城大街近有十里,二人不时说话间已入了繁华街市,马车停下时,安若朝外看了眼,街道宽广,古香古色,商铺精雅,鳞次栉比,时有摊贩行人走动,却又无端显得有些稀疏冷清。
“姑娘,请下车吧。”
安若回过头,便见那位气度儒雅的原大人已下了车,一剑眉星目相貌俊朗的青年男子,正站在车门前,那晚说出逼良为娼罪大恶极的人,也正是他。
“抱歉,我这就来。”
话虽如此,可她坐了许久身子发麻,且为克制药瘾一直紧绷着身体,没有如那些瘾君子一样,身形佝偻面容扭曲口鼻抽搐已是坚毅,扶着车壁弯身下车时身形僵硬险些踩空跌下来,
宗渊外出不喜带侍女,而她又不是正经主子,自也无人跟随伺候,陆铎本欲转身跟随圣上,见此已眼疾手快下意识抬手将人扶住,
他习武在身手劲有力,手中细臂柔软,隔着层层衣物透着的冰凉却叫他心内微惊,等她站稳便快速松手,期间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安若站在原地抿着唇,闭眼静立了会才重新睁眼,先看向已站回护卫之地的陆铎轻言道谢,才仰起头看了眼脚下所站之地,而后走向站在门前台阶上半回身看着自己,居高临下有些看不清神情的男子,她脸色苍白微覆薄汗,牵唇强笑:“抱歉,劳原大人等我。”
宗渊等她走到身前淡淡说了句无妨,便走在里侧挡着茶楼内望来的视线,略放缓了脚步与她一道缓步上楼。
天还未入夏,但安若已经里衣湿透,一进包厢安若来不及客气礼让,便脚步有些踉跄的来到窗边坐下,想拿起水壶倒水,可手却颤抖无力根本拿不起来,
看着洒出来的温香茶水,安若明明口渴至极却又凭生厌意,她克制着想将水壶摔砸的冲动,猛地又站起身,摇摇晃晃漫无目的的在屋中走动徘徊,忽而又捂着胸口面露痛苦,大口大口如同窒息一般急促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