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老了,也糊涂了,天子十二岁登基,臣强君幼,如履薄冰,短短八年便将旁落的大权重握手中,内除异己,外平藩王,从一个傀儡幼帝,成长为一个深不可测,不动声色间生杀予夺的帝王,
这十年来,帝威深重,一言之堂,手段雷霆,威震八方,辰朝的国土版图,较之先皇扩大了一倍不止,他竟自作聪明到,自以为能骗得过这样英明神武的天子!
沈留风颤巍巍跪下,以头叩地,惭愧泪流:“草民有罪,辜负了圣上信任看重,草民罪该万死啊!”
宗渊稳稳坐在堂上,深渊般的眼眸淡淡睨着堂下老者,漫不经心道:“沈老何罪之有,罪在何处。”
沈留风不敢抬头,再深叩首,苍老的声音嘶哑难听:“草民教子无方,攀附权贵,借势威风,贪银数万,其罪之重,当按严律论处,下狱不赦!”
“哦?”
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落下,堂中再次安静下来。
茶香流淌,堂门大开,日已正中,热意渐深,但沈留风却仿佛置身寒冬,不知是冷还是怕,跪趴在地的年迈身躯不停发抖。
他到底是离朝太久了,只是这样难以揣测的态度,他就已承受不住险要全招了。可他还记得孰轻孰重,贪财事小,至多罚没钱财小惩大诫,可知法犯法触犯辰朝律法,便是无法宽恕之大罪!
他没叫陈御医诊脉,便还没有被圣上发现,只要咬死了只是贪财,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汗水流入浑浊眼内,立时激得泪水夺眶而出,长久卑微的跪姿,压迫着沉疴在身的身体不堪重负,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正欲借此祈求时,不该在此时犯的病症忽然袭来,
沈留风当即惨叫一声歪倒在地,浑身抽搐,也再顾忌不了,骨瘦如柴的手指哆哆嗦嗦探向衣襟,松垮苍老的脸早已狰狞一片,口中赫赫粗喘,唾液直流,形容狼狈,丑陋至极。
宗渊坐在上首,冷眼看着下方曾经于朝堂之中才高行洁的肱骨大臣,为了一己私欲变作眼下这般受药物所控的卑劣之态,直至一掌心大小管状白玉瓶忽然滚出,棕黑色粉状物散落在地,他眸色骤厉,九五至尊的威严之气蓦地罩下,静立在堂中的侍卫不堪威压唰唰跪倒在地。
此刻唯有药瘾发作的沈留风游离在外,他够不到白玉瓶,便匍匐在地伸手去抓地上散落的粉末,即将抓到时,涕泪横流的脸上扭曲狂喜,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那被他看若生命的药粉正被一只黑色锦靴踩在脚底。
“滚开!快滚开!给我!快还给我!!!”
“求求你给我吧,求求你只要给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想要什么银子吗我给你银子,给你很多,快滚开我要药!求求你,我求求你快给我吧!求求你呜呜呜...”
陆铎震惊的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说话颠三倒四状如疯癫的老者,他见过无数药瘾发作之人的不堪之状,可却万万没想到,
沈留风,他可是满朝,乃至天下誉名,满身傲骨宁折不屈的一朝重臣,天子半师啊!
为了药瘾竟然如此卑微,毫无尊严可言,他也是历经两朝风雨的顶梁之臣,到头来,他竟连个小小女子都不如!
一时间,他竟不知是该佩服那女子心智之坚,痛惜沈留风晚年折腰,还是痛恨那药瘾害人至此。
然最后,为防他疯癫暴动,他也只是命人将其捆绑,而后将玉瓶呈递圣前。
宗渊没有接过,幽深的眼眸睨视下方扭动哀嚎的老者,神情平静,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为何食瘾。”
陆铎知道沈留风已处在求而不得的疯魔之中,感觉不到身外之事,便朝押着他的侍卫使了眼色,也没见他如何做,便听沈留风一声痛呼后,浑浊的双眼愣怔片刻猛然抬头,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忽然颓败下去,
侍卫俯身低语了瞬,他猛地抽搐了下,鼻子猛吸,嘴角歪斜,似哭似笑气若游丝道:“圣上,不知,草民刚到南江时,大病,一场,请遍了名医,也,无人能治,已是,急病,乱投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生死关头,草民,不想死,顾不得圣令,那药,将草民从,阎王手中,救回,草民,离不开它。药瘾,并非毒药,它是,能救人的!圣上!明鉴呐!”
与活命相比,只是依赖药瘾,失了骨气,背叛皇令,对他来说已经微不足道。
至此,宗渊再无与他多费口舌之念,“还有何话一并说完,念及君臣一场,朕,酌情留你沈家之名。”
沈留风吸食药瘾已久,断了药根本毫无抵抗之力,他此刻心痒欲死,却不知为何头脑竟还能留三分清明,叫他听出了天子言下之意。
留沈家之名,便就是说要将沈家满门抄斩,只是不将污名公之于众。而酌情,便是看他所说能否值得为沈家留一分清名在世。
按理说,人都没了,还要名声作何,可天子之心缜密高深,从不做无谓之事,不说无谓之言,
他沈留风风光一世,任谁提及必是满口赞誉,哪怕他包庇儿子谋财做大,明知天子深恶朝廷禁止,却还是怕死私下与人勾连将南江弄成了药窝,他也仍然是世人交口称赞,德高望重,凌驾于世人之上,可流芳百年的前朝廷重臣!
他维系了一辈子的名声,怎么能容忍自己背着污名,骂名而亡!
身体不时抽搐,涕泪口液失控难止,沈留风却已如被驯服的豺犬,乖乖俯首。
第15章
南江药瘾一案,出的快,办的快,结的快,是南江众多案件中少有的雷厉风行。
不仅是城内,一道令下,南江境内所有村镇均被官军仔仔细细搜查掘验,短短两日便将藏于盛世之下的药瘾大患尽数除之,
如此大案定瞒不过天去,是以南江知府周腾跃便陈书上折,道自己与一众官员为官失职,险叫药瘾之患再生,愧对天子,愧对朝廷,愧对百姓,无颜面君,不堪为官,已自请辞官。
当地百姓早便猜到此事重大,必然瞒不过天去,只是真传出官场换血仍免不了大呼震撼。
而其中,虽无官职,却为南江官民敬重尊崇的沈家,沈老终是病重不治,其子悲痛呕血竟也接连撒手人寰,短短几日,清贵鼎盛之家主子尽亡,奴仆四散,只剩一座空府余名尚在,然在这样犹如海啸地震的动荡中,却已微不足道。
自那日看到私贩药瘾的人游街回来已有两日,这两日安若一直想找机会问那位原州大人户籍之事,可自那日二人城中分别,她就再没在这座别院见过他,
这里虽距城中较远,有什么动静也传不过来,但出了如此大事,他身为钦差自然忙碌无暇,主人家不在,她这样不尴不尬的留下实在不合适,
可户籍还未到手,她只能厚颜按耐。
“右姑娘今日如何?”
安若愣了瞬,右茁这个名字很长一段时间要跟着她,她得要尽快适应了。
“累,但还能忍受。”
从药瘾发作至今是第六日,续药是绝对不可,安若拒绝了他施针镇定的好意,自觉精神尚可,连安神汤都不用,全靠毅力撑到现在。
其实她对于戒毒的了解仅仅来自于宣传,具体手段并不太懂,也不知道多久可以彻底戒断,但她知道急不来,而依靠外力干涉虽然好受一时,却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而且这几日下来,她已强迫自己适应了身体忽冷忽热,无处不在的心痒,骨痛,意乱,烦躁,虽夜深人静难以入睡时渴望和欲.望会被无限放大,但每一次的抗争都是让她更加坚强的历练,
人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而现在,彼此争夺中,她对身体的控制,已经慢慢压过了生理的自然反应,
除了行走坐卧有些缓慢僵硬,从表面上看她已经与常人无异,然只是短短几日她瘦了许多,莹润的脸颊褪去了稚嫩,下巴更显纤细,肩颈之间的线条轮廓更加清晰,本就黑而大的杏眼更大了些,只是与有些病态苍白的脸颊与唇色相比,眼里的光更亮,更坚韧。
宗渊看到她,不由心赞,与旁人一比,自更显她的难能可贵。
陈呈背对着小路入口,看她眉眼坚毅,傲如梅雪的气度,也不禁连连感叹:“右姑娘心志之坚远超常人,实在令人佩服,如姑娘这般毅力,我以为,短则月余,长则三月内,必可以彻底戒断。”
安若谦虚一笑:“托陈大夫吉言,有您这句话在,我便如有目标可以为之坚持,也还要多谢您这几日与我照顾。”
“姑娘能坚持至今,我之用寥寥可数,全赖姑娘自己可贵。如姑娘前日所说,人逢喜事可鼓舞心志,我以此在其他染瘾之人身上做过尝试,确实有些成效,只是戒瘾并非短日可成,此法也只能做一时之用,且对心志不坚之人仍是无用,看来还是要另想他法。”
这几日二人就戒断药瘾一事没少交流,但安若不是医生,也不是医学生,本就所知有限,再则她也不想多事多话显得不同,而且戒毒一事,即便到了后世也没有捷径可走,除了靠自身毅力别无他法,
所以此刻她也只能微言宽慰:“术业有专攻,陈大夫医术精湛,医德高尚,想来假以时日定然可以想出应对之法。”
陈呈还欲再说,忽然察觉身后有异,不经意回头见到来人,下意识就要撩袍跪地磕头行礼,好在看到陆铎眼色及时站直,却仍是深深弯腰行礼后才退至一边。
宗渊走上前眸色温和再将她打量了遍,又在她缠着纱布的左手上落了眼,才看向她凝聚神采的双眸,儒雅关怀:“这两日身子如何,伤口可有恢复?”
安若见了他也有些惊喜,唇边的笑意不由就深了些:“多谢原大人关心,有府上大夫照料,一切都好。”
纵然想马上问他户籍之事,可基本的礼数她懂得,他两日未回定然忙碌非常,即便想问,也不该是在对方一回来就鲁莽逼问,而且说白了她想要户籍,就是有求于他,即便他说是补偿,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也不能当作理所应当的事。
安若虽然足够冷静沉得住气,但到底年轻,心事多少会流于表面,宗渊虽不在别院,却知道她日日问及自己所为何事,更知她的最终目的为何,
不论心中于她有何安排,这个女子已经多遭磨难,她既有幸撞到他手上,他自然可翻手为天为她遮风挡雨,于公于私,他都应保她日后不再受难。
“官兵已将红宵阁遍寻,并严加审问,还是未能找到你的包裹,不过我之前应你补偿,已命人为你补办了户籍,东西找不到,只能以银资廖做替代,当然,这些许银两与你所受之苦差之远矣,便再许你一个要求作为补偿吧。”
陆铎挥了下手,身后侍卫便托盘上前,在她面前垂首站定。
艳阳下,托盘上两排圆润可爱的银锭子散发着夺人眼球的刺目光芒,一侧被红线系扎着,约有半指厚面额为百的银票也更为可观,然安若的目光却只放在最前方那个巴掌大小的褐皮小本上,
一双手背白皙细嫩,指腹却可见伤痕的手,珍重将它捧下,阳光下,青葱指尖白的仿佛透明,右手五指自然微微轻拢,弯出一道优雅柔美的弧度,手腕摆动,轻微的吸气声响起,苍白清瘦的脸颊蓦然漾起笑来,
眉眼弯弯,皓齿微露,如此喜不自胜的模样才叫人不由怜惜宠溺,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妙龄少女啊。
安若细细看过户籍上的每个字,及其上的官府印章,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有了户籍就可以去官府办理路引,她也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入任意一座城池,也终于有了可以在这个世界立足的根本!
将户籍合起紧紧拢在手中,安若抬头看向立在阳光下愈显得高大俊美的男子,真诚道谢:“原大人如此费心我已是感激不尽,再没有其他要求。您能帮我补上户籍已是大恩,这些银两我是万万收不得,而我在您府上叨扰已久,早该告辞,正巧您今日回来,那我便正好向您正式辞别,感谢您这几日来的费心照料,若日后有缘再见,若您有需,我定竭尽全力报答您的恩情。”
如她这般直言道谢还真是罕有,宗渊伸手虚托在她手臂下方,让她直起身,日光愈盛,便自然带她前往花园芬芳树荫之下走去:“些微银两并不能补偿你经受之苦,”
不欲就银钱一事再做推辞,便转而说道:“不仅是你要离开,我也要离开此地,你正可与我同行。”
安若直觉抗拒,神情不由发紧,随即停下脚步凝眉说道:“原大人帮我良多,我本应有求必应,只是我离家许久实在想念,家中也定然无比挂念--”
“红宵阁已被查处,不过当时将你绑去的拐子还流窜在外,据阁中人供述,已将画像画出,你且看看是否是当时绑你之人,若确定无误即刻便发往各地,但在人还未归案之前,你还不宜独自在外行走。等人落网,你再归家,也可无后顾之忧。”
安若接过陆铎递来的画像凝眸去看,点点头,确实是将自己掳来的那个妇人画像,递还回去后,却没忍住抬头看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负责好心,不仅将张娘子捉拿归案,连那些人贩子也下令通缉,她本来也顾忌会不会再路遇绑匪,若能将他们绳之以法,那就确实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说实话,她心中已经有所动摇,现在的她不敢心存任何侥幸,更不敢再冒险,一人行走放松也不放松,安全也不安全,若有同伴同行,只安全系数就大大提高,而这位原大人又是一个高官,看他手下众多且个个英武不凡,就算是遇上土匪也不敢前来冒犯,更何况是宵小人贩。
但安若无处为家,亦可以各处为家,若留在南江这些顾虑自然都可以免去,而此城刚刚经历一场大换血,值此风头必然不敢有人敢顶风作案,
然安若就差在一个时间差上,且处在被动,又闻讯突然,若她能在事了前有机会到城中打探,必能有所准备,可她不知城内详情,且她户籍报的是元京人士,又已以思亲归家为由离开,此时再做改口未免惹人生疑,
“我此次归程之地正在元京,与官府中人同行,无人再敢打你的主意。而你身染药瘾一人行走也不安全,且与陈呈钻研解症一事还尚未了结,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准你一人上路。”
话已至此,即便心中不适,安若还能再说什么,她有想过事情是不是太过巧合,也太过顺利,可她身无长物可图,长相也只是中等,如今戒毒气色大差,消瘦苍白,连她自己都看不过眼,
最重要的是,虽然他句句为她着想,但其实是人在屋檐下,他若不同意,她有再合理的理由也走不了,留不下,
审时度势的道理,她深明在心,就目前来看他好像并没有恶意,至于他真是一时好心,还是别有居心,她能做的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第16章
刻着南江二字的城池已经模糊,安若收回视线撑在窗边,临着马车行走带起的清风,感受着日光照在脸颊身上的温暖,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自戒毒开始,她已许久没有困倦的感觉,许是离开那座对她来说犹如泥潭的城池,愤懑得以伸张,这一刻睡意汹涌来袭,竟没有丝毫抵挡之力。
清新素雅的碧色袖角无声滑落,有阴影一闪而过,宗渊侧眸看去,便见她安静的趴伏在小桌上,白得透明的脸颊侧枕在臂上,细嫩的眉心轻颦,浓密黑长的眼睫在日光中投下一排朦胧阴影,却掩不住白皙眼下那片久未好眠的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