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眸微顿,视线下移,淡粉色的唇因被挤压微微嘟起,尤显出三分稚气可爱,泛着光泽的黑褐色乌云长发如瀑倾泄一侧,纤细脆弱的颈子,小巧精致的耳朵,毫无防备敞露出来,
右手垂落膝头,宽大飘逸的袖摆随着车行轻轻摇曳,仿佛下一刻便会掉落下来,整个人慵懒安逸,美好的让人不觉莞尔。
这一觉安若睡的安沉,但睡姿僵硬,醒来时只觉浑身骨头都酸痛麻木,明眸转动,见原州仍如睡前在车厢里侧桌后垂眸忙碌,安静的坐了会整顿精力,趁他笔墨暂停时试探着问了句车内可有地图一观,得到确定答复后轻声道谢,便铺展桌上凝神细看。
她不知这是工部特意为天子精心绘制,不流于市坊的绝版地图,只是惊叹这个辰朝的工艺水平着实精湛,山川河流,城池险关,不仅清晰标注,还色彩鲜明一目了然,材质不皱不烂,比后世地图还更胜一筹。
这个朝代除了不存在在历史上,语言,服饰,文字,都与她所知的古代极为相似,现在看来,就连地理也大致相同。
南江偏南,依山傍水,气候宜人,而她要去的元京,也就是国之首都则在北方,地广富饶,虽也有山水,但从地图上看,明显要比南江少了些,
若是居住,自然是南江更好,但及已离开多想无益,而如南江一样适宜居住的地方也有不少,但她仔细想过,气候也好,宜居也罢,对她来说,都远不如安全重要,
元京作为天子脚下,城防律例必是全国最严,就算那里权贵豪强聚集,但她这般的小人物也接触不到,只要治安好,打杂也好,做工也罢,她都可以去适应。
黑亮的眼眸在地图上慢慢搜寻,最后落定在距南江一个省份远的淅川,那是她穿越而来的地方,
若有可能,她自然更愿意回到现代,她不必一切重来,那个她熟悉,安全,可以称之为家的归属之地。
那晚逃走时,安若曾循着记忆攀上她出现的半山坡上,冒着风险来回跑过尝试停留等待了会,可山坡上静谧安寂,没有任何异样出现,
她不知道穿越的契机是什么,而那座山下还有恶民盘踞,她无权无势不能将那座山据为己有,也不能将那里的村民赶走,与未知的可能相比,她宁愿在这里平静生存,也不愿冒着再被囚禁的风险回去尝试,
当然万事无绝对,若有朝一日,她有了不惧那里的资本,左右哪里都可为家,她必会回去不惧失败的尝试。
安若独立惯了,除户籍一事,从始至终,她没有想过要与同车的大官攀上关系,借由他去达成自己的目的,也没有要借势私报伤害过自己的人的意思,
依靠别人永远名不正言不顺,还要谨小慎微察言观色,会不会一时大意将人得罪弄巧成拙,与石山母子的恩怨她已经自己了结,张娘子也已经伏法,那些人贩子也正被通缉,虽历经磨难,但否极泰来,前怨已了,她得到了能在这里立足的户籍,只需要认真生活下去就好。
马车停下时,安若还专注在手中的律书上,直到肘下小桌被人敲响,她才猛地回神,眨了下眼抬头看去:“原大人?”
这女子是真的无视他,马车行了一路,除了问借书图,不曾与他攀谈一句,二人同车,不曾做分毫暧昧之举,明知他有权在手,也不曾攀附一分,
宗渊收回手,高大的身形近乎触顶,站在她跟前将一切光源尽数掩盖,
“天色将晚不宜赶路,下车吧。”
安若下意识侧身转头,这才发现外面天色转暗,马车也已停在一处幽静雅致的宅子门前,随行护卫正站列门前,看起来已等侯许久,
她忙站起身转过头却险些撞入他怀中,包扎着纱布的左手及时扶住桌沿,后仰了身与他拉开距离歉笑道:“让原大人与各位久等,实在抱歉。”
宗渊若无所觉先行出去,欲提步入内时,忽然顿住,回身见她弯腰出门,心随意动,便伸出手欲扶她下车。
安若余光看见目光微顿,没有抬头只做并未察觉,一手握着律书,一手提着裙摆踩着车阶,动作僵硬却稳稳下来,而后才好似才有看到,吸着气后退两步,带着歉意点头致谢:“多谢原大人。”
宗渊看她脸上平静疏离的神色,唇边弧度微敛,自然收手负后,面上尔雅不变,淡淡说道:“走吧。”
安若仿佛没有察觉他突然冷淡,二人本也极少同桌而食,晚膳时独自用了少许粥果,与陈大夫诊脉简谈后,压着燥意乏力刻意凝神续看未看完的律书,直至眼睛疲惫,才放下书,克制着药瘾躁动,强迫自己睡去。
他们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但也没急着赶路,中间又停了一日,次日一早便有人通知安若马车已备好准备出发,本以为要与婢女同车,不想还是原来那辆,上了车后安若时隔两日再次见他,从容与他见礼:“原大人。”
宗渊俨然也已恢复如常,指点她坐下,道:“公务在身,怠慢了姑娘,这两日身子如何了。”
安若在他对面坐下,手指握着桌沿用力,看向他的方向颔首道:“劳原大人费心,一切都好。”
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又主动问道:“敢问大人,不知那几名人贩可有了下落?”
“不必心急,有画像在,只要他们出入城镇,必会被当地擒获,你且放宽心便是。”
即便是后世到处天眼,想要找几个作恶丰富的人也没那么简单,更何况是这个一切全靠人力讯息不便的古代,
安若心中明白,只是仍想问问,再是与他维持表面客套也有提醒之意,却仍不免躁意涌动,她转回头轻而深的舒了口气,闭着眼强自压抑也再无心开口。
宗渊今日却仿佛极有闲暇,未阅文执笔,抬眸看她:“观你一路在看律书,可有何见解。”
安若在他开口时便睁开眼,听见此话不由自主便皱了眉,作奸犯科,贪污舞弊,轻则杖笞收监,重则流放斩首株连等等严苛律例,不犯自不必忧惧。然与切身相关的,却是这里竟也有良籍女子到了一定年龄若无婚嫁,便会由官府保媒拉纤之律,但却又没有女子立户的条例。
她与他报的户籍名字有假,可年龄却没做假,除奴籍贱籍,良家女子十八岁未嫁便要由官府分配,而她已经二十,只怕到了元京就会先被官府盯上,
虽可以以银资相抵,但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早晚是个隐患,若早知道她就报了已婚死夫的寡妇身份了,也不知道空口杜撰一未婚夫可能蒙混过去,
再者五十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起码是寻常百姓几年都挣不到之数,而如此高额却还只能延后半年,以她的年纪晚了两年就是四百两,还要提供所属地官府延期凭信,她倒可以相同的理由含混过去,就怕元京官府太过尽责当真查察凭底验真假。
先前看到女子十六方可婚嫁时,安若还觉得这个时代比她所知的一些朝代十二岁上便可婚嫁要宽容许多,可当看完整条律例,她便只觉可笑又愤怒,
看似宽容两年,又可延期,可这就像头上悬着把刀,只待时辰一到便会落下,古代讲究男女大防,只凭外名断人品,多少人成亲前都不知对方是何模样。而女子又不如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错了能换又能休,就算是火坑也容不得重新再来的机会。
而那银资延期,却又定下那般高额,同样不过是为要逼人就范的手段罢了。不论是历史或是这里,对待女子都实在太过苛刻与压迫,仿佛除了服从,就再没有旁的生路可走。
见她娥眉紧锁又是分神,宗渊也不催促,来时一人乘坐不觉枯燥,有此女同乘,安静又不缺存在,便是两相无言也自有惬意静好。
抬手为二人倒了茶水后,隔着袅袅水汽打量她,右姓不是常见之姓,而她识文断字,聪明机敏,再加以她的气度容貌,就算是在才女辈出的元京也不应籍籍无名。
他自然知道她身份有假,便是那打手交代她被扣在红宵阁里的户籍多半也是假的,甚至在她自报年龄时他便知她来历有异,否则以她的谨慎,不会不知一个年二十的未婚女子会遭何等境遇。
如此明显的纰漏,她又准备如何应对呢。
第17章
安若回神时手边茶水已凉,惊觉自己近来总是失神,心中沉重更甚,面上却平常道:“律法乃朝廷集众多能人多番思量考据所著,我只是平平女子自不敢有何看法。只是我因服丧过了朝廷所定成婚之龄,此次远行便是与父母及未婚夫一道,却不想我不过稍稍与他们分开片刻便遭此磨难,”
“也不知他们现下身在何处,有无报官寻我,出了这遭事,恐我婚事不顺,只望家人已回元京等我,届时再求官府大人能体察我所遭不幸,不追究我延岁未能出嫁之事。”
宗渊除了在她提到未婚夫时眸光微动,可算是好整以暇听着她虚情假意,待她说完,放下茶杯,修长优雅的手指在桌上轻点两下,漫不经心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安若黑睫微动,抬眼看他:“不知原大人此话什么意思。”
“假话,自是官府怜你遭遇,体你之情,或宽你时日,”
宗渊看着她清瘦的脸颊紧绷,淡色的唇微微抿起,面上仍是温文儒雅,“律法既定自然不可更改,忠言逆耳,然世间命运多舛者大有人在,若人人都有情可原,大于律法,那还要这明律何用?”
安若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而与一个官员谈及徇私本就不妥,她本意也只是稍稍试探,他会这样回答她也并不意外,而他的态度几乎可以代表官府于此事上的态度,
“大人所言极是,是我无知言想天真了,国朝律法自然不可因个人而徇私,既然如此,等到了元京我便主动前去官府缴纳罚银。”
安若察觉他谈性正浓,但她心中烦乱,更不想将话题一直放在自己身上,以免多说多错,便猛地闭了下眼,身子微晃,她本就时时刻刻不舒服,不需怎么假装,脸色便苍白一片,
手指紧扣桌沿,四根手指用力到发白失色,费力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无力垂下,声音虚弱,有气无力道:“原大人见谅,药瘾汹涌,实在无心言谈,我想小歇一会...”
常言道可一可二不可三,常人尚且不喜被拒,更何况宗渊堂堂一国之君。
如她这般在他面前做抗拒姿态的女子不是没有,只不过别的女子本质是欲拒还迎,而她却是实实在在的疏离,
若是从前年轻气盛,他少不了会因她越是拒绝而觉兴味越想得到,或是不悦处置。到如今千帆阅尽,即便是争宠,也不敢有人能到得了他面前,使这种欲拒还迎的幼稚手段,
而她的抗拒,在他看来便是带着点叛逆的挑衅,要将其镇压在手,不容放肆而已。
适当温和,是对子民爱护,但要用什么态度对待,却是由他做主。
“现在歇下夜间难眠更为煎熬,之前你我曾言人逢喜事可抵抗瘾症,路途枯燥,不妨想一想有何喜事与我说说,心神转移,也好叫你少些受罪。”
安若下意识便皱了眉,她本来就不是外向表现的性格,喜怒哀乐从来都是自我消化,而且分享喜事这种事也属于较为私密,说与他听,未免交浅言深,不合适。
她倒不是真的困倦,相反她的精神极为兴奋,他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若有人和她说话转移注意力,确实要比她自己苦苦抵抗要强。
“原大人见谅,我每时每刻自顾不暇,实在无从想起,您博闻强识,见多识广,定听闻不少世间趣事,若您有兴,不知可否说与我听?”
宗渊微扬眉,见她看向他的黑眸明亮,盈盈专注,倒是愉悦两分,便难得起了雅兴点头应了,
只是他所闻所见尽皆国家大事,便是最亲近之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言,想了片刻,忽而有悟,左右都是让她从药瘾上分心而已,喜事与否并不重要。
遂略一沉吟,道:“一年冬日,深夜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家家户户熄灯安睡,唯有一高门府邸灯火通明,声声不断,不多时,府中上房喧哗大起,隐约可闻婴儿啼哭,下人来报喜得一子,府主人大喜遂赏银全府。此子乃其府唯一男丁,且极其聪慧,男主人宠爱深厚,悉心教导,此子也极为争气,不及弱冠便下场考试得了首名,其府上下大喜,宾客迎门。然事无全美,满府里便唯有一人不喜,”
宗渊眼中含笑,看着认真听讲的女子,问:“你且来猜,此人是谁?”
他的声音磁性悦耳,语调顿挫合度,极容易叫人全神贯注凝神倾听,安若也确实有意叫自己专注于他口中故事,便凝眉思索道:“唯一人不喜,您故事中男主人有几房妻妾?上可有长者安在,与男主人可是亲母子?生产之人是妻子还是妾室,生产当日可还有人同时生产?”
如此才思敏捷,抓住要点,直问要害,令宗渊舒心惬意,“上有亲母,妾室五房,当晚唯妻子一人产子,”
排除长辈,妾室五房自然不可能是他口中的一人不喜,只有妻子一人产子,那该不会是,
安若皱了下眉,又倏地松开,神色有些怪异的看着他,慢吞吞道:“是妻子。”
宗渊眸中微亮忽地哈哈一笑,愉悦之下抬手欲抚去她微颦的眉心,手至半途又自然落下,拎起温在炉上的紫砂壶哗哗倒茶,语气带笑:“何以见得,”
你都笑了不就证明自己猜对了?
而且后世什么样的真事故事,或历朝历代的秘辛都已是公众皆知的事,他口中的故事在那些面前只是小巫罢了。
只不过她转移注意身体与精神确实轻松不少,安若没答,婉拒他换热茶的举动,将杯中冷茶饮尽后,问他:“您这故事还有后续吗?”
“此子后来蟾宫折桂,该要说亲时,横挑竖挑都不合其母之意,后上香拜佛问子姻缘,大师言,此子聪慧太过,不可高娶,煊赫太重,恐承不住福气。其母深信不疑,遂力排众议,为其子取了一小户之女,并因爱屋及乌对其妻疼爱有加,连其妻进门两年未孕都不曾怪罪,且为宽其心,主动提出不许其子纳妾,”
“只是却在其妻将要生产之时忽然态度大变,又大张旗鼓以平妻之位又娶了一位教书之女疼爱更甚,可过后不久又旧病复发,再纳了一良家女入府,其子不愿,母子嫌隙大生,怒斥其子不孝,仍旧纳妾不停,后逼得其子离府另居,好好一座光宗耀祖的府邸被闹得家宅不宁,夫妻失和,母子离心,后女主人疯魔被关在佛堂,永世不得出。”
“你猜,这是为何?”
安若想过这故事俗套狗血,可未免也太狗血了,若她猜的没错,应该混杂了狸猫换太子,假公子,真假千金等等,
“因为这个孩子不是亲生,女主人想娶回府补偿的是她女儿,后来发现不是又换人,后来又发现还不是,如此往复,求女不得,由此入障,所以疯了?”
宗渊却笑着摇头:“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安若忽地睁大眼,愕然说道:“该不会最后发现儿子是真儿子,妻子是真女儿?实际是双胎?这?”
这也太狗血了吧?
这丫头可真敢想,她一定不知自己此刻惊愕又好奇的模样何其可人可爱,
再美再娇的女子看多了也不过如此,而一个有美貌,有聪颖,有谨慎,又坚韧,不是腹中空空,充满了神秘引人探索的女子,露出这般纯粹天性的神情,才更打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