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心中大震,喉中发紧,一时酸胀难言,天下受药瘾所害者不知凡几,而他,却竟早早便为她铺下了一条平安大道。
天子用心之深,实在叫人侧目,陆优优见她极力掩饰下,那不容错辨的动容,缓缓垂下眼眸,
安若胸中鼓跳,一时又无比羞愧,关于戒断之事,在将日记交给陈呈之后,她便未再过多关注,且陈呈治瘾忙碌,她亦不好打扰,但因住在宫中,时常能听得有喜报传来,故此,她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那戒瘾纪要,陈呈录成书册传出前奉到御前时,也曾送来与她看过,戒瘾院到底未能将全天下瘾君子囊括,此册流传乃是极大的好事,安若自是赞同,
而其中不仅有她的自白,还增加了戒断时可用各种措施,以及愈后避免复发之提醒。只在她看来,此册作用,她所占不足一半,更没想到,陈呈出册竟会将她的名字附上,且听其意,仿似全是她的功劳一般,
可她自知自己斤两,怎可能厚颜居功,
圆润的甲尖紧扣手心,轻微刺痛将胸中翻涌按捺,安若语气平静道:“烦请刘管家收回,我并未做什么,实在不敢接受,还请转告吴善人,此乃太医院各位太医之功,亦是吴府中人未自暴自弃,勇敢坚持的功劳!”
见他仍要再说,安若先一步开口道:“刘管家不必再说,这房子我如何不敢接受,若吴善人执意如此,那我也只能另择居了。”
刘管家这方惊异的抬头望了眼,要知道这房子虽只报一千两,置办的家具却都是珍贵木料,一景一物,一砖一瓦皆是精品,便是万两也属贱卖,
待见到一眉目秀丽自有股天然韧性,明眸漆黑坚毅,相貌绝俗的女子时,显见的愣了瞬,
想到家主命他去官府打听,得知全国此姓名唯一人仅有,且确认是我朝第一位女户主时,家主震惊之下喃喃贵不可言之语,他猛地后背一紧,
天底下何人有资格一人独享一名,何人有权利不许天下人重名?
思及此,忙收回目光,头垂的更低,拥有这般权威之人,又岂会在意这万千两之物?
而此时脚下所站之地都仿佛如踩刀刃般,瞬息便汗湿后背,却不敢接话,将锦盒快步放在就近的桌几上,再深深行礼,便匆匆告退离去。
他的举动突兀又迅速,安若始料未及,待反应过来欲去还时,忽地被人拦住。
“姐姐觉得自己无甚功劳,可却不知若无姐姐以身作则,为指路明灯,叫我等看到希望,更传出如此发人深省,令我等得以坚持之言,便是再好之药也毫无用处。太医功劳确实不小,却在姐姐之前,太医院众多医中圣手无一不束手无策,遂于我等而言,防范警醒在未康复面前,全如一纸空谈,而姐姐才是真正帮助我们康复之救命良药!”
“且凡康复之人,感念天子与太医仁德,皆已奉送谢礼,故,这份礼,姐姐当受之无愧!”
陆优优眸光灼亮,神情语气极为狂热,她激动于安姐姐之功劳终得传世,更骄傲她的安姐姐本就该得世人尊仰感激!
安若愣愣看着她,红唇微启,竟是结舌难言,天子下的喻令,便是她将之退回,恐吴家也必然不会收,可若受着,却实在难安,
却不等她想清楚,紧接着,竟好似约好了般,又陆续来了几波自称皆是受她大恩,成功戒断的府上送上各种贺礼,
他们来的迅速,不待安若发问拒绝,自顾说完后,只留下满院的绫罗绸缎,或珍贵饰器,或真金白银,或奇珍异宝,名墨名砚,竟甚还有珍奇瓜果,便匆匆离去。
陆优优绕着礼箱看了看,勉为其难的点点头,见她仍愣怔着,忽地弯眸一笑,打趣道:“这下好了,吃的用的都有了,倒是省得姐姐还要费心置办了。”
至此,安若已从先时的惊愕,无措,变作平静坦然,只在心中将前来送礼的府上一一记下。
她不是天真少女,多条人脉多条路的道理她是懂得,便是这些人只是以此两清,但他们大张旗鼓前来送礼的背后含义,却无形中向此地世人昭示着与她交好,日后她在这里生活,便拥有先决的保障。
安若闭上眼,深吸口气,以那人的深谋远虑,恐早在叫人感念她时,便已料到了罢。
第79章
因东西实在太多, 安若便没拒绝陆优优等人帮忙,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就被铃铛和护院挤到了一旁,间或休息着将这些东西收拾妥当, 她竟只是动动嘴,
只是没想到, 马车的明格里, 竟连各种常用或紧急时可用的药品都有, 安若看着瓶上字迹熟悉的标签, 轻轻将盒子盖上。
快到日暮时分时, 空荡荡的屋中烛光燃点, 宝架琳琅, 高床软卧, 纱幔轻挽,俨然已焕然一新。
她一人独居陆优优本就不放心,宅院不大又添了这诸多珍宝,临走前, 陆优优看着满室华光,难得态度强硬道:“便让先前与姐姐随过的李镖头等人过来暂做护院,若姐姐觉得合用日后便叫他们做姐姐长随,若不合用姐姐便依自己心意再挑, 此次还请姐姐听我一言,财帛动人心,且姐姐又是新迁独居,为安全故, 姐姐万莫推辞。”
初到此地, 又屋藏珍宝,安若再是喜静, 却也不会拿安危玩笑,“我也正有此意,有劳优优了。”
提议被纳,陆优优心中欢喜,又紧接着说道:“今日天晚,待明日我再与姐姐挑几个伺候的人用--”
“这个不急,慢慢来罢。”
安若并非已习惯有人伺候,只对日后生活她已有打算,恐是抽不出空闲来打理宅子,且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让自己过得舒适,实是再正常不过。
遂人确是要雇的,只是她不需奴仆死契,便如后世以工换酬便可。
热闹了大半日的宅院忽然安静下来,安若站在院中仰望星空,忽然闭上眼,深深长长舒了口气,直至这一刻,她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归属感,也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可以让她完全放心,放松,自在之地。
春日的风温暖舒适,熏人欲醉,安若睁开眼,元京的夜空与仙阆无甚不同,只是明月常在,而望月之人心境已不同,
她转眸看向身侧,院中无灯火,只有银轮明月洒下的淡淡清辉,浓长的眼睫半垂,她的神色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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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想要办个报社的念头,是在青阳城时忽然有感,环境确实可影响人的思想,便如现在的她,已不再考虑如初到此时,只想有份稳定收入便觉满足,
非是眼高手低,而是在阅历与眼界都已开阔之后,不必为生计发愁时,日复一日的一成不变,便觉虚度。
安若亦从未想过她从后世来便可以傲然于世,或改变世界。她是理科生,专业在当下时代注定是无处发挥的,
而报纸,便是她所拥有的能力,财力前提下,既可确保她的生活,又可力所能及做些什么的选择,
她无大能之力将后世东西直接带到这里,却可将所知的知识提前传播,说不得也会给一些有志在此,并一心钻研之人一点灵光,如此,她所学便也不算白费。
南方文人墨客繁多,雕刻著书的作坊亦遍地开花,且工艺精美自成体系,安若到行当里颇有名气的雕版作坊细说了要求,确定好取货时间,又到纸坊定下宣纸便打道回府。
自朝廷颁下女户令后,大街上摆摊开店的女子明显多了起来,而辰朝的治安本就属历代最高,尤以年前刑律加重之后,作奸犯科之人明显减少,是以,安若现下已不再男装行走,
她虽衣装极素,然出众的样貌与气度便是在常出绝色的仙阆城中,仍引得无数瞩目,却也因她通身气度从容中又带若有似无的尊贵,身边亦跟着冷面魁梧的护卫,寻常百姓自惭形秽不敢冒犯,而有权有势者消息自来灵通,知她身份神秘更不敢犯,
遂话本中常说的纨绔恶霸,安若一个都不曾遇到,而这样安全,安然,可见包容的现状,令她倍感舒适,恍然竟有种走在后世的错觉,不知不觉中,对这个世界的隔阂日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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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信息大爆炸的后世人来说,制做一份报纸很简单,但要在这个言论不自由的时代,出一份既不涉及国政,又可抓人眼球,且能引人入胜,又不可过于流于俗套的版面,亦要符合此间世人的受众,却是要仔细斟酌。
安若未有想要做到掌控舆论喉舌的野心,她的目标至今不曾变过,有一屋可安睡,有一事可长久,不必为生计发愁,安然自在即可,
心中有了方向,安若也未急着立刻着手,铺面,素材,消息,等等,都需要一步步来,
想到这些,安若忽然有些怔忪,纸坊与雕版坊,都有她从前在书楼工作时的便利,而后来在皇宫数月里,她亦看了许多世间不曾流传的珍本,而这些从前无意的积累,都可以转化为素材供她编撰所用,恰恰好便形成了一个闭环,竟叫她仿佛有种宿命之感。
铺面不需多大,也无需挑在闹市,排除这两点,安若很快便选中了地方,并当场定下,招人的告示挂在行行的示牌,又通过先前交易宅院的牙人介绍,雇了平日负责打理宅院的妇人,书墨,小工,签订密契,交予官府公证。
仅一日功夫,安若便将诸事敲定,但也随着各项支出,她手中存银也在迅速减少,挣钱的紧迫感久违的袭上心头,自无暇分心他念,托李镖头给行行去了信后,安若便开始闭门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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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阆距元京甚远,行行又不曾打着陆国公府的旗号,是以想在富庶之地站稳脚跟,远不如在元京顺利,秦如意倒是在此颇有关系,但陆优优不想依靠他人,且又非同行排挤,或商人手段,只是新店尚不被信任无有生意罢了,并不算大事。
倒是帮安姐姐的招工告示筛聘人选,更引她兴致,
收到安宅送来的礼物时,陆优优着实惊喜,虽同在一城,但安姐姐喜静,她自不好频繁打扰,且又刚迁新居必事物繁多,加之她先前传信闭门谢客,算起来竟已有三日未见了,
当下迫不及待打开来,长近三尺,高近二尺,三折的淡黄色宣纸展开时,她脸上期待的神情霎时被震惊取代。
这一张报纸,安若完全是手绘而成,排版布局大致与后世相同,耗时近两日,囊括了时下要闻,气候,名人事迹,种植,未解之谜,民生大全,告示等九个版块,
入目横批便是“有间报社-辰朝日报”极醒目的八个大字,下方中间约占一个版块的位置,是缩小版元京城池及影影倬倬的巍峨皇宫缩影,被以极其逼真且震撼的模样彩绘其上,
对于交通不便,大多数一生都难见国都之貌的百姓而言,瞬间便可被吸引,便连陆优优生长于京都且时常出城,却也从未想过会以如此角度见过生活十余年的城池。
无论是右上角比其余文字更黑更粗的准确报时,或是纸上各个被以空白区别,或歌功颂德,或真实客观,或促狭调侃,或情感充沛,或认真严谨,却无一不引人入胜,看得人心潮起伏的内容,
或是清秀干净,风骨彰显,笔锋勾断间又透着锋锐的字迹,还是这史无前例精妙奇思,堪称绝世的成果,都无一不叫人惊叹叫绝,浑身发麻。
而就在那巍峨城楼的右边,竟以仅逊于首字小的大字,写着行行镖局四字,其下小字更将行行实力,能力等,以极其干练且保真的遣词用句尽数章列,最后特缀了地址,待此报一发,恐满城人皆知行行存在,
这一张报,陆优优正面看,反面看,待全部看完又回头来重新看,如此从天明看到天黑,反反复复看到可将报上内容背诵而出,甚而看到秦如意归来仍爱不释手,激动难宁。
秦如意负手敲着折扇跨步进来,便见她埋着头,如痴如醉的捧着一张纸,那纸张甚大,足足将她半个身子都给遮挡,他走近了才从她与纸张空隙,居高临下看到她口中还念念有词,隐约听到什么鸡与蛋孰先孰后之语,
他挑了下眉,实在好奇,要知道他这位表妹可是自康复后便一直以冷面冷酷示人,当然,在那位面前除外,遂眼下她竟露出如此痴态,怎不令他好奇?
正欲问那婢女,目光不经意一瞥,忽地定住,他弯下身凝神去看,那纸张背面原竟都是字!
然还不待他细看,眼前便蓦然一空。
秦如意愕然了瞬,缓缓直起身,挑眉笑道:“纸上写了什么叫你如此紧张?”
陆优优想将这份世间无二的报纸独自收藏,却又想将她安姐姐举世无双的才华展露于世,叫世人钦叹拜服。
无意瞥见堂外时,她略沉思片刻,后者瞬间占了上风,指挥人取纸笔来,边将其珍而重之展开来,面容大亮,语气激动,满是与有荣焉的炫耀:“是什么表哥一看便知,然此物仅有,表哥看时定要万分小心爱惜!”
如此故弄玄虚,秦如意当然是郑重接过,却漫不经心的目光在看到那纸上夺人眼目的画像与内容时,骤变认真,且别无二致深陷其中,
陆优优亦不打扰他,凭着记忆尽量临摹,却她才连一面内容都不曾默下,便忽听他激动问道:“这日报是何人所写,有间报社又是何处?”
秦如意虽无官职,却身为国朝勋贵,对政事极为敏锐,而再玩世不恭游手好闲,忠君爱国却是刻进骨血里之本能,这日报一经看完,他立时便意识此报好处,
且不提报上对国朝强大之概书,或可说是预判而出的莫大惠民之论,便他不曾对农桑,天象,专涉研究,却也知之三四,遂自可确定报上于此所写乃真实正确,
更莫要说那突然戛然而止,叫人抓心挠肺的奇闻异事,或是那极其简单却永远无法自圆其说,鸡与蛋孰先后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