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比起他的伤情,被臣子逼婚,因无子而受天下人指摘这两件事,才应是更令他苦恼之事,可以他的智谋手段,又怎会容忍天子威严被天下人如此诋毁?
他若只是小伤,必不会让流言传扬至此,亦不会叫臣逼君之事发生。
一国之君的名声又岂会容得如此变故?更以他的城府若仅仅只是逼婚,岂会至于当堂发怒罢官贬斥?
至于请他延嗣,历来国无储君,必引得国朝动荡,以他之龄膝下无子,便是在现代也会有人道长短,更何况是奉行早早传嗣的古代,
朝臣逼他立后传嗣,应本一直在催,只因他此次受伤令朝臣惊慌不安,才致如此声势浩大,也或是他真的伤势严重,才会令之前一直不敢提及的臣子,冒着会得罪天子的风险,也定要他早早传下储君?
那么事情便又转了回来,他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又到底严不严重,竟对国朝的掌控松懈至此,朝中又究竟发生了何事,令他如此怒形于色?将自己陷于与朝臣,乃至天下对立的局面。
凝神思忖中,安若不知自己何时回来,又是如何回来,只待笔尖悬停于纸上时,她忽然回神,
她这是要做什么,写信问他到底伤势如何?
可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她不是大夫治不了他的病,还是劝他不要执拗将自己与江山置于险境?
便不提她的信要多久才能寄到,而那时情况如何,她又以何身份去说,当日说不要藕断丝连的是她,甫一听闻他有事惊急反悔的又是她,
可安若不后悔离开,若不离开,她不会知无论她用尽办法都无法回去,若不离开,“她不会安心留下,若不离开,她不会看清内心,
即便此刻她忧心忡忡,亦不后悔。
想到此,焦灼的心忽然沉静了些,她闭了闭眸,再睁开,眸中关切尤在,却再无挣扎,悬停的手腕亦继续执笔。
既如此放不下,与其在千里之外胡思乱想,那便去信确认一番,无关其他,只为心安。
第81章
这一封信仅用了不到两日便传到京都, 亦一如既往,先被奉于宫中天子过目。
而这封信,自确定消息传到她耳中时, 宗渊便一直在等,在此期间, 日日不断寄来的信他全都留中未开, 他在等, 等一个无论是否信到, 都会如期下达之令,
然情之一字不可以理相谈, 若信至, 便证明她对他有情, 他自心中喜悦。
深邃的眸紧紧盯着信上风骨天成的清秀字迹,半晌,愉悦的笑声响彻大殿,尊贵无比的天子忽地长身而起, 他展臂仰首,闭眸含笑,端的是意气风发。
倏尔,他睁开眼, 眸中尽是蓄势待发的胸有成竹,只要她还是那个面淡心软,勇敢坚韧的若儿,她的信, 便不会不到!
“传陈呈!”
“两刻钟后, 传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进宫。”
*
聪慧如陆优优,自然知每次送到她手里的信必非原件, 但她只做不知,依然如常与安姐姐通信。想到这些日来元京的紧肃风声及流言,待收到过快出现的信时,她心中已经了然。
甚而可以说,她亦是在等这封信。
虽安姐姐曾说前事已了,但莫说天子始终不曾放手,仅是情之一字,便不可能了清。
遂京中事她虽在信中从不提及,想以流言传播之速,传至仙阆她的耳中亦是早晚之事,若安姐姐来信过问,那必是有情无疑,若无信,京中一切她不想知之事,她自再不会提及一字。
便而今,虽是前者,她亦不会自以为是去做些什么,她只会如实告之,将决定的权利,交到她手上。
*
除戒断时,安若再不曾体会过度日如年的滋味,她曾以为来到这里后,最能体现她变化的,便是练就了一手好字,可此刻落笔略有滞涩的字迹,却明白泄露了她内心不宁。
安若闭了闭眸深吸口气,干脆放下笔,站起身却停在桌旁未动,明亮的烛光将她脸上挣扎映得分明,安静的书房内,缓缓一声长叹,脚步声响,却是走向内侧。
在书架后方有一张近两米长的檀木案几,几上三个锦盒静静摆在其上,这些东西自取出来安放在此,便未再动过,古朴贵重的盒面上,已落了层极淡的灰,
安若静望了会,缓步上前,指帕拂尘,一一打开,目光最后落定在精巧华贵的火铳上时,似开启了某种开关,与那人自遇见之后的一幕幕汹涌的倾泻而出,至最后,停留在临走前,那张殷殷嘱托的俊美面孔上,
想到闲暇时,他会带她逛遍京都及附近各地美景,有时看她乐而忘返,即便再耽搁或会影响早朝,却不曾催她,定要她尽兴,甚在她睡后抱她在怀夤夜回宫,后几乎片刻未歇换了朝服便去上朝,
想到他为叫她回应,会故意惹她,得她一记怒目,或没好气的怒语,或佯做求欢被拒,便会伏低做小柔声低哄,得她展颜,亦愉悦而笑...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安若忽地无声笑了下,一起时尚不觉如何,却没想到分开了,那人的身影却时常浮现,
她会下意识偏头看向身边,用膳时下意识等他布膳,夜寒时下意识想念那个温暖怀抱,如此,如此...
自信寄出之后,安若便在想,若他无事便罢,可若他果真出了事,她要如何做,是执着守着遥祝安好,而后惦念一生。或是遵循心意,哪怕明知她就算回去也并不能做些什么,但亲眼看见他安好与否,便余生无憾,
等待的日子里,她不停自问,也隐隐已有倾向,
当回信终于到时,安若蓦地睁眸,一一将盖子合上,转而步至窗前,自信鸽腿上解下信件,就着灯光与明月,展开信,逐字阅之,
当那一行写着“天子伤势恶化,时有昏迷,已暂不临朝”的字眼闯入眼帘时,心中蓦地一窒,整个人都摇晃了下,头中一片空白,
破伤风三个大字强势闯入脑海,犹如彻骨的寒冰兜头泼下,呼吸骤停,心痛难当。她却咬紧舌尖强拉心神,头中嗡鸣着,轻颤着捏着信的指尖冰冷彻骨,
在没有疫苗的古代,得了破伤风,唯有等死一途!
而仙阆距元京千里远,便她策马疾驰最快也得七八日,且若果真如她猜测是破伤风,便她能到他面前,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可若叫她明知他有性命之危而什么也不做,她待不了,等不了,也做不到!
若彼此安好也还罢了,可在正情深时知他或危在旦夕,试问谁还能保持冷静。
生死攸关面前,一切挣扎顾虑都已不值一提,既已下定决心,哪怕此行只是徒劳,安若亦再未有半分迟疑,身体仿佛涌入无限气力,她大步转身绕过书架,将那几物一应打包背在身后,随即竟跑出房门直奔白马所在。
守夜的李镖头见状忙跟上去,见她一脸冰寒毅然,但周身却透露着仿佛即将破碎的悲伤,陡然大惊:“东家,您这是要作何?”
安若已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她的心跳急如擂鼓,快得她心口阵阵抽痛,亦紧得快要无法呼吸,仿佛必须快速奔跑方能得以喘息,
此时此刻她已顾不得报社,仅是对李镖头说了句稳妥斟酌,便叫上其他三个镖师迅速驰隐入夜色之中。
*
宗渊料到她会来,却是想以她的谨慎,应会边打探消息边迂回前来,却如何没想到她竟会连夜疾驰,
他看着信上所写,道她收信后备受打击摇摇欲坠心碎难忍,说她以宝剑勒开城门,不敢稍歇,继续疾驰,说她不停赶路水米不进...
原来若儿,亦竟对他用情至斯。
宗渊不知她以为他命不久矣,只为她的不顾一切而心头大震,胸中翻涌,喉中涩然,眼眶发热,手指紧紧攥着掌心,指骨错响,手心黏腻,都不及他心中惊痛!
他那般爱她宠她,不舍得令她委屈分毫,吃丁点苦楚,却没想到头来,最叫她吃苦的,竟是他自己。
而这赶路之苦,她已吃了近两天一夜!
宗渊压下心痛,颤着息,连下数道急令:“传信沿途消息,不论用何种方法都要让夫人改乘马车赶路,沿路安全分毫不容出错,但夫人临时下榻之地,膳水皆加以养身滋补补,但有拦路造次者,无需审问,一概严惩不贷!”
“来人,再传陈呈!”
两刻钟后,陈呈赶来殿中,却还未及拜见,便听得天子再次令他大惊失色之言。
“将朕后背肩取一处,割下血肉,伤口做旧,”
“圣上!”
陈呈霍地抬头,瞠目看去,但见帝王不似作假,头中腾地嗡鸣,失声惊呼:“圣上不可!天子之身关乎国体,岂可中伤!万请圣上三思,微臣实不能应!!!”
然宗渊主意已决,顾自脱下衣袍,露出肌理紧实精健,块垒分明却无任何伤处的上身,遒劲的臂膀自然舒展,以侧身背对,拂墨发于侧,俊美逼人的侧脸锋冷咄人,眼眸斜瞥,含无尽威压:“此乃皇命,朕命你动手,一刻都不得耽搁。”
殿中凝肃,落针可闻,冷汗滴落,陈呈终闭了闭眼,皇命难违,纵他再如何不愿,也只能遵命。
他直起身却头重脚轻,短短数息,竟已冷汗覆面,不敢耽搁,不断擦拭手心黏腻,良久颤巍巍握了把指宽小刀,双手捧起来到仅着亵裤,上身挺拔健壮的男子身前,
帝王近卫虽未靠近,然覆甲的手皆紧握刀柄,数道锋利目光直直刺来,气氛肃杀蓄势待发。
“敢问圣上,伤至何样,左右,长深皆几何?”
“跌落划伤,长半尺,左,上至下,深一寸近二。”
“微臣,遵旨。”
宫人手捧银镜于帝王前后,陈呈得示躬身绕至天子背后跪下,屏息抬眸,仔细确认既可不伤身体,亦不会造成大出血,又可迅速恢复之处,
反手指在镜中天子后背肩胛骨之下,咽了咽干涩喉头,道:“禀圣上,此处位于肩胛骨下,无主筋骨,大血脉,愈后无后遗之症,平日稍加注意可迅速恢复,若圣上准许,微臣这便为圣上,制伤。”
宗渊自镜中看了眼欲伤处,仿佛即将被生割血肉的不是自己般,手臂抬起做圈搂状,结实的后背肌理随之绷起,放下手臂,淡声道:“可。”
事宜早不宜迟,既皇命已下,陈呈便摒弃其他,擦了下手心与额上冷汗,目光定在选定之处,咬紧牙关,迅速手起刀落,
瞬间,天子尊体便多了条巴掌多长,裂开鲜红肌理,足有半指粗的豁口,鲜红血液决堤般泊泊流下,而如此疼痛之伤,天子除紧绷了瞬,便连声闷哼都不曾发出。
陈呈来不及钦佩,忙将早备好的止血药利落敷上,宫廷秘药天子御用,见血即止,正要包扎,天子忽然抬手制止,看向银镜,沉目审视,
须臾,竟是以牵连伤处的左臂再行圈抱,方有愈合迹象的伤处瞬间撕裂,血液再流,而伤口处可见又有再造,方才那一看便是被利刃一刀割开的伤口明显粗糙了些。
“圣上!”
“请圣上勿要担忧,臣--”
“朕知轻重,无需多言,上药吧。”
宗渊脸色微白,却自始至终神色平静,他一直记得他的若儿曾嫌他比她大,想要将这十年抹平,想要与她共白首,必然要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他比任何人都更在意自己的身体。
然此次,他的若儿正在外为了他而受苦,他岂能以假伤骗她,一想到她不顾身体昼夜疾驰只为回京看他,膝上搭放的手猛地攥握,经脉肌理牵扯到伤处,火烧火灼般的剧痛竟令他眉心略有舒展。
待包扎完,他仿若不曾受伤,半点不曾顾忌,撑臂而起,挥手披上衣衫,脸色失了血色的帝王,看起来更有种高高在上的冰冷,那淡淡瞥来的一眼,仿若寒冰埋颈叫人汗毛乍起浑身僵冷。
“下去吧。”
“微臣,遵旨。”
陈呈是恍惚中本能告退出去的,远离那座森然威重的宫殿,阳光普照,他仿佛才重新活了过来,春日暖阳清风,他却如同水洗,手脚发软浑如脱力,头晕耳鸣之症渐渐淡去,他拖着步子往太医院走,身体阵阵发冷,心中感慨,
古往今来,从未有哪个帝王为一女子自伤身体,而一年前,彼时她狼狈无助,而帝王淡如看客,漠然从容。
却谁能想到,一年之后,同是二人,而帝王失血狼狈,仅是为让那个女子回头,动情至深,再无当时淡漠从容。
第82章
宗渊本以为她远在千里之外不得而见时, 他已体会何为度日如年,可现在他方明白,与知她现下日夜兼程不知路上会否遇意外的未知相比, 而今每一时每一刻的等待,方是噬心剖肺的煎熬。
他本就失血不少, 又日夜煎熬, 短短几日, 便脸颊消瘦, 眉宇间因时常颦起更显冷漠,
自她离开之后, 承元殿成了宗渊常待之所, 这里的画像每一幅都是他亲笔所画, 每一幅画都惟妙惟肖,每一幅上她的神情动作,是在何等情况之下,何种心情之下, 他都了熟于心,至每看一副,对她的思念,便愈加深一重, 直至深入骨髓。
宗渊不后悔引卿入瓮,他只后悔叫她辛苦受累,从前可算聊以□□的信件,在而今亦都变作了增火之薪柴, 可他依旧如自虐般逐字看过, 甚而连时间都改为半个时辰便要传一次,只因这里面有他若儿的一举一动, 他可以更快更详细知最新她近况,
直至第七日,月朗星明时,城外消息忽然传来,宗渊竟恍惚了下,
他没想到她会到的如此快,快到他的伤口反反复复都只将将愈合,快到意料之内却仍觉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