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里,她该要如何疾驰,如何奔波,才能在短短七日赶到京都!
帝王越见深邃的眸,血丝瞬至,气息陡重,莫大的情丝在胸中激荡,这一刻,他忘了一国之君的修养与威严,忘了正在上药,忘了一切安排,不顾此刻衣发不整,大步而出便要去迎他的若儿,
吴恩见状连忙上前拦道:“圣上,圣上,夫人是担忧您身体有恙,遂才不远千里而来,圣上此刻前去该如何向夫人交代?”
宗渊顿时僵在原地,若儿爱憎分明,性子强韧又宁折不弯,若叫她知道她披星戴月不远千里赶来,却发现他乃无恙,以她的性子,恐此次便是与他彻底决裂,
微红的眸闭了闭,复唰地睁开,脚下却坚定向外迈去,甚而越走越快,
他的若儿已然不辞辛苦抵达京都,他岂能只因怕她发现便安躺床榻,任她疲来?!
春末夏初,衣衫逐减,天子墨发覆背,洁白亵衣之外,蓝衫敞披,高大身躯大步前行时,风拂长发,那肩背处清晰可见殷红点点,且随步履间越发扩大,
然天子之意势不可挡,转瞬便已踏出宫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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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气氛因她到来而焦灼紧张时,安若刚刚奔入元京城门,与镖师们分开,
有星辰剑在手,任何地方,哪怕城门已闭也可使立刻开门,便是天子脚下亦如此。
这一刻安若庆幸他给了她这把畅通无阻之器,亦庆幸她未偷偷将之留下,否则今时,便是她可以忍受日夜疾驰之苦,也无门可以入,最终,自一切尽误,抱憾终身。
春末的风便是夹着凉夜也不伤人,甚而在疾驰的状态下,吸入肺腑极为舒服,头顶繁星满天,地上灯火流萤,宵禁未至,元京城中仍一片繁华热闹,
安若无心感受亦无心览赏,她清喝着避让行人,满心只想着要快些,再快些,破伤风感染最多只有十日之期,自她得知消息已有七日,可这七日却并非就是他感染之日!
城门距宫门近五里,快马不到两刻钟可到,街景人群随骏马疾驰飞速倒退,可安若仍觉慢,仍觉得远,她怕她已经来迟,怕见到已是人事不省的他,
强劲的风吹在她奔波多日明显憔悴疲惫的脸上,唯独那双在暗夜中依旧明亮的眼,灼灼逼人。
“见龙佩如见君,速速打开宫门!”
把守宫门的侍卫早便收到消息,遂只确认了来人手上龙佩,便二话不说打开宫门,马蹄声如雷鸣踏过,巨大恢弘的宫门再次紧紧闭拢。
他曾说过,皇宫占元京三分之一大小,便是骑马自宫门到寝殿亦要近一刻钟,安若心中焦灼,眉心紧拧,
宫内巡逻的禁军看到她马背悬挂的宝剑便第一时间躬身放行,若果真帝王病重,宫中氛围必然紧肃,而如她这般敢纵马于皇宫者,必早在第一时间被擒拿下马,却此时除比先前更冷清肃穆,并未见风声紧肃,而安若一心赶路竟也不曾察觉不同,
却刚越过中直门,一道本该她想象中必已缠绵病榻的男子正步履带风,衣衫不整,近乎于奔跑着大步走来,
安若蓦地双眸大睁,头中一时空白,却在越近时看到他在宫灯映照下苍白难看的脸色倏地回神,忙勒马转头,甚而心急之下还未停稳人已自马上一跃而下,
“宗渊!”
只她忘了自己疾驰多日,双腿早已不堪负荷,双脚甫一落地便头重脚轻将要栽下,恰时,带着浓浓药味的灼热臂膀及时将她接住,
清雅干净的蓝色长袍曳地,即使因接抱住她而牵动伤口再次崩裂,即使他奔来受到的冲力令他单膝跪地,宗渊亦不曾松手半分,他甚至庆幸自己接住了她。
无人知道,刚刚他看到她风尘仆仆从夜色中不顾一切朝他奔来时,心中的惊喜与激动是何等的澎湃,可当她的脸颊被月光与灯火照亮,那么疲惫,苍白,尤显得那双眼更大更黑,眸中的强撑与坚韧在看到他时由心流露的震惊与庆幸时,他是何等的心疼。
宫人早在二人相拥时便提着宫灯背过身去,便无人看到尊贵强大的帝王再次红了眼,亦无人看到月色下,帝王是如何深情且虔诚的在女子凌乱的发上落下一吻。
安若还未稳住身形便闻到了从他身上传出的血腥味,她不知他伤到哪里不敢让他受力,忙移开身体,亦单膝着地反握住他的手臂,眼神紧张的上下打量他,
那覆在发丝之下,早已将外衫浸透,浓红得刺眼 ,足有巴掌大,甚而还在流溢的血迹映入眼中,隐忍多时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你到底出了何事,怎还未好,怎如此严重,为何还不好好养伤?”
口中哽咽怪着,却已解开外衫将中衣褪下压在伤口止血,又叫到此时还背着身的吴恩去叫太医,再命人去抬轿撵,才有暇去看他脸色,却又瞬间被他苍白的脸色上,无比深情眷恋望着她的目光震住,
自听了他不好的消息,便一直克制着的情绪再压抑不住,“你到底受了什么伤,怎会恶化,现在伤势如何,能出来走动可是已快好了?”
“若儿,”
宗渊看着她一番动作,听着她说完,偏头蹭了下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方展开无事的臂膀将她紧紧按搂在怀中,苍白的唇愉悦勾起,嗓音沙哑却带着无限满足的叹道:“朕无事,朕,...我只是太想你了。”
安若浑身一震,喉中如塞了把棉花,难受的厉害,眼睛轻眨滚烫的热泪顺流而下,却还未稳住气息,肩头便忽地一沉,她猝然偏头,便见他已双眸紧闭不省人事。
“宗渊!宗渊!”
然宗渊自得知她日夜赶路便一直心中煎熬,彻夜难眠,又有意令伤口减缓恢复,国朝大事亦不可懈怠,饶是他体魄强健,连日紧绷的心弦甫一放松亦有些撑不住。
肩头之人无论她如何呼唤轻推,都无任何反应,衬着此刻苍白无血色的脸,只让安若感觉浑身血液都凝冻了,
她屏着息,手指颤抖的放在高挺的鼻梁下,直至微弱的气息终于拂过,她方猛地松了口气,瞬间,头中似有针刺般嗡鸣不止,眼前亦发黑,
却她仍撑着口气,镇定的指挥宫人帮忙,将连昏过去都不曾撒手的男子艰难挪上轿撵快速返回。
自她离宫后,点星院便成了天子寝卧之地,殿中的物品摆放一如她离开时模样,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亦一如她在时的习惯,满室花香。
安若无心观察,连衣衫都未换,一步不离的看着陈呈为他止血清伤,待那狰狞可怖的硕长伤口被包扎掩住,她才记起要呼吸般重重吐出口气,
只眉头仍不自知的紧紧颦着,脸色苍白憔悴,人撑在榻边却摇摇欲坠仿佛随时欲倒,她却仍撑着问道:“陈大夫,圣上方才出了许多血,可已至失血过多?伤口可有大碍?人可有影响?到底是如何受伤,先前恶化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陈呈心中一叹,他早已腹稿多时,遂立时答道:“回夫人,臣亦是听近卫陈述,道春猎时圣上开猎为一小鹿冲撞,一时不察跌下马,只不想正撞上箭头,若只箭伤倒非大碍,却是圣上跌马时不慎磕到头部,先前圣上一直未愈便是因此,”
“而伤势恶化,却是圣上与一止血药相冲,圣上尊体贵重从未受伤,故臣亦是因此方知,临与太医院众位太医反复试药方总算制出圣上得用之药,此说来全乃臣下失职,而圣上蒙此无辜,却胸怀宽广未曾降罪,臣等实在感愧。”
“也请夫人勿要过于担忧,圣上身骨强健,正值盛年,臣已拟了补血益气之方,只要伤口不再崩裂,好好修养,应是再过十日便可以结痂痊愈,”
提着心听他说完,安若猛地松了口气,应是轻微脑震荡和药物过敏,不是破伤风就好,但随即又心中一紧,药物过敏有时亦是可以致命啊,
她忽地转眸看向赤着上身伏卧在榻上的男子,怪道他脾气忽大,脑震荡时头晕恶心,静止不动都是煎熬,更罔论他还要处理一国之政,再被反复催促多人威逼,如何还能保持冷静,甚而在那样难受的情况下,他作为一个唯我独尊的封建帝王,都未曾因迁怒而大开杀戒泄愤,
而后面祸不单行,又药物过敏,其中凶险更无法想象。
安若眸光发软,不知多少怜惜,她看着看着,只觉眼帘越发沉重,
她太累了,除必要吃饭洗漱稍作休息,其他时间她一直都在赶路,至于同行镖师不停提议叫她换车停下休息的建议,她根本就已顾不得,
一时辛苦与或许生死离别相比,根本毫无可比之性,
而在如此高强度的疾驰之上,她还要忍受着不断胡乱猜测的精神煎熬,现下亲见他还活着,知他的伤已不再致命,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猛然松下,便再撑不住,慢慢松开握着他半张在榻上温暖干燥的手,不知何时侧靠着他沉沉睡了过去。
伏在床榻赤着精壮上身的男子,倏然睁开眼,目光清明,动作轻健,哪还有方才处理伤口都毫无知觉的虚弱,
榻上侧蜷着身的女子面容苍白憔悴,更有微尘轻覆,令这张本该千娇万宠的娇嫩脸颊显出几分狼狈,而连睡时都颦起的眉心无不都在显露着主人的疲惫,
眸光散开,见发丝凌乱,衣衫微皱,轻柔托握在掌中的手心更已磨出了泡,这一切又无不昭示她疾驰千里是何等的急切,
若一个女子担心到连容貌身体都已不顾,她的情,该是何等深厚,她的心,又该是何等的赤诚。
宗渊心中一痛,胸膛如窒,喉头堵涩,修长的手指无比爱怜轻柔的将她脸上浮尘一点点拭去,不复几月前饱满软腻的消瘦触感,叫他心中愧疚更甚,
“取温水来。”
悄静的殿内帝王压得极低的声音忽然响起,守夜的宫人忙将常备着的水帕奉上,不曾抬头看过一眼便悄声退了出去。
从来无需顾虑的天子,无比小心将榻上沉睡的女子抱在怀中,肩后伤口再度浸血,她衣发微尘沾身亦全不在意,手上动作熟稔的为她更衣,目光却一刻不离她的脸,
待将那携着风与尘的衣衫褪去,又数次换帕为她净面擦拭,直至她周身上下再无丁点尘埃,着干净柔软的寝衣安然躺在榻上,眉心的轻颦随周身舒适无觉散开,宗渊方无声长出口气,
而做完这一切,额发与未着衣物的精壮胸膛已覆满薄汗,肩背后的血迹更已将新扎的纱布浸透,他却全无所觉,只是看着她沉睡消瘦的脸,多少怜爱,心痛,
这般动静竟都不曾打扰了她,她真的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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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安若睡的格外深沉,忽然惊醒时,她蓦地坐起身朝旁边看去,却实则她的意识还有些恍惚,对上屈膝坐在外侧,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男子时,只是目无焦距的出神看着,
直至她忽然激灵了下,失焦的眼眸瞬间明亮凝神,先是仔细看过他的脸色,又倾身靠近越过肩头看他伤处,见干净无恙方放松下来,
却忽然注意他的坐姿,当即眉心颦起,软哑着声轻斥:“你伤在后背怎能以这般姿势坐着,我已问过陈大夫,若想尽快康复,便再不能令伤口崩裂,你快些趴下来。”
“若儿,”
安若忽想起一事,又忙叮嘱:“你小心些,莫要晃着头,头可还晕吗?”
“若儿,”
宗渊抓住她伸来的手,满脸笑意道:“若儿可是关心我,才不辞辛苦,特意回来?”
安若顿了瞬,避而不答道:“现下最重要的,是将你的伤病养好,你是辰朝的国君,肩负天下万民的期望,你不能出事,”
“那我可也是若儿你的期望?”
他就这般坐着,明明身形高大将殿中大半烛光都遮挡去,却此刻执拗的像个孩童,仿佛一切都没有她的答案重要。
安若抬眸对上他满是期盼的眼,缓缓启唇:“是,”
若非因为关心,她岂会不顾一切夤夜出发,不辞辛苦疾驰千里,连报社都暂抛之脑后。若非因为关心,她怎会心中焦灼茶饭不思,叫自己灰头土脸狼狈至此。
若非关心,她怎会见他尚安便喜极而泣,若非关心,她怎会设身处地站在他的立场去维护,若非关心,她又怎会心疼他先前所受之苦,
虽他好似已并无大碍,但安若并不后悔回来,她甚至庆幸他并非如她想象的危在旦夕,只要看见他安然无恙,那些付出便算值得,
听她那毫不迟疑的是字,宗渊肉眼可见浑身一震,旋即便是巨大的狂喜,他胸膛起伏,气息陡重,漆亮的深眸紧紧攫住她不闪不避的眼,双手更忽地握紧她的双臂,喉结滚动,哑声再问:“既是关心,那若儿可是如我一般,情已独钟,此次归来,愿两情相许,再不走了?”
事至如今,安若当然清楚自己的心意,既不远千里只为他的安危,若因他并无大碍便原路折返,说实话,便是她,亦觉如此未免矫情,
若只想确定他有无事,她身边有他的探子,京中亦有可以接触他的朋友,她有别的办法,可偏偏选择亲自前来,
无非只因在意,重视,
若是从前无事,两地相隔即使心中思念,但各自安好便与思念为伴亦足,可经此一遭,只听他一出事便乱了阵脚,如何还能自欺欺人,可以两厢安好?
更因为,他们确实彼此有情,而他之情明显多过于她,既如此,为何要为了仅仅只是猜测,或是戒备,在无任何外力干涉之下,而让两人天各一方,徒受离别思念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