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朝虽不禁百姓读书,然天分是其一,家境与师从教导又占其一,而书本珍贵,自不会浪费钱财去买旁门别类,亦因而涉猎有限,寻常百姓自更无处得知,
而此报涉猎广泛,观其定价,只需花费廖廖便可知得受教,用词通俗易懂,既不叫人枯燥,更绝妙在此报竟还广征答案,特设答区用于取精公示,只此一点,瞬间便又将此报盘活,而既标明第一版,必然还会有第二第三,乃至无数版,此可堪为传学之举,
书此之人,实乃大才也!
这般人物,当引为高朋也!
仙阆虽美,但对于几乎每年都会来上一两次的秦如意而言,此次逗留近一个月,除心中莫名,实只余寡淡无味,而今此报横空出世,如何不令他大为惊喜!
陆优优观他一无所知赞不绝口的模样,忽有些怜悯,他本就意动,现而今若再得知令他赞不绝口引为大才之人,便是安姐姐,他还能做到现下这般若无其事吗,
然安姐姐既已做出,这报纸早晚会于仙阆,乃至全国风靡传播,便是她此刻不说,他早晚亦会知晓,若到那时方知,恐才更受震动罢。
她面容冷淡,眸中却复杂,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此人表哥也知,正是安姐姐一手绘制。”
果不出所料,秦如意面上兴奋倏然顿住,狭长凤眸一点点睁大,震惊愕然之色显露无疑,就这般愣愣数息,不知过了多久,方舒缓了神色,垂眸看着报纸,修长的手指脉络突起,纸张却未有任何褶皱,
他连连点头,语气叹服:“原来竟是安姑娘,真是,深藏不露,佩服,佩服。”
随即他抬起头,有些不舍的将报纸递过去,神色略谄媚道:“表妹与安姑娘交好,便帮我问一问,这报纸可否也先卖我一份?”
陆优优只当未闻,将报纸收起,淡淡问道:“表哥此时寻我,可是有事?”
秦如意心中空落,却当即收敛神色,道:“京中有事,叫你我此间事了后尽快回京。”
陆优优若有所觉,迅速瞥了眼厅外,“何事?”
秦如意亦骤起眉,只隐晦道:“府中传信,应无小事,回京后自会知道。”
“那安姐姐--”
陆优优忽地顿住,只道了声知道了,便加紧速度将报纸临下。
万籁俱静时,她刚刚收笔,屋中人影忽现,目标直指报纸,陆优优知道留不住,见状并未阻拦,只忙低声快问:“回京之事,可是圣上有所安排?”
黑衣人将报纸妥善收好,只眼眸极冰冷瞥她一眼,转瞬消失不见。
直至屋中重复安静,春风自半开的窗户悠进,陆优优方从那一眼中回神,人亦蓦地打了个寒颤,她反手探去,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
春四月,刚过了春耕,此时本该是百姓求天赐好时景,文人争相试笔墨,却这一日,繁华安逸的仙阆城却人声鼎沸,大街之上人潮涌动,将将出门上街的百姓见此阵势一惊,信手便拉着身旁人大声问道:“可是官府又要发善牌了?”
被拉住之人也不嫌不认识,边跟着人流走边大声回道:“鸡蛋!有间报社出了个题,说是谁能说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就送他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有间报社?什么报社?报社是什么?当然是先有鸡后有蛋啊,如此简单还需问?这不明摆着送钱吗?”
“有间报社,名字就叫有间报社!就是卖报纸的!简单?明明是蛋孵鸡,先有蛋后有鸡!”
“无蛋哪有鸡,应是先有鸡,后有蛋!”
“鸡乃蛋所孵,当然是先有鸡后有蛋!”
眼见二人也要争辩起来,一旁便有人凑过来劝道:“二位二位,莫吵,既这有间报社以此为题,必然有说法,到底孰先孰后,咱们只管跟过去瞧瞧自见分晓!”
也是此时春耕刚过,遂百姓颇有闲暇,眼见这些平日之乎者也的文人学子,为着个鸡蛋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有热闹可瞧,可不就人越聚越多。
安若的报社开在城西,这里本就位偏,街道也远不如主街宽敞,而她所赁的铺面又临近街尾,更是寒酸的仅有一间上下门面,遂当人群依照先时派发的题纸所示寻来时,整条街近乎被堵的水泄不通。
陆优优站在对面茶楼二层窗边,看着下方人头攒动的场景,喉头发紧,半晌方转回头,满眼惊撼问:“一出手便满城皆知,安姐姐,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正在另一个窗口向下观望的秦如意亦转头看她。
如何做到的,
眼见如意料发展,安若心中长舒口气,不得不说,辰朝的工匠与工艺水平极为发达,先前定制的传单雕版,除需手工之外,效率比之后世的复印机也不差什么,上千张传单,叫上护院和帮工一并,只一天时间便全部完成。
而仅需花钱到牙行雇几个相貌清秀的短工,到人口密集的市口茶楼等地发送传单,再辅以赠银的噱头,新奇的手段,以及数千年来循环无尽的鸡蛋之说,轻而易举便可激起有学识者辩争对错的欲望,而当下百姓少有娱乐,有答题赠银这样新奇的热闹,自会蜂拥而至。
然安若并无大获成功的自得,对陆优优惊佩之语甚而颇觉尴尬,不论是报纸还是传单,在后世都是最常见的手段,而她现下的成功,可说都是借得无数先人实践的成果,
用在从未经历过的古人身上,确是胜之不武,她自无法厚着脸皮坦然接受。
其实若非前期投入花费颇多,安若并未打算如此高调,然现实与她居安思危的习惯,不允许她事到临头再去着急,遂眼下这种办法既可迅速打出名声,占得先机,又可趁势宣发盈利,
便之后被跟风模仿,她也吃够了首出红利,缓得息来。只要做成行业标杆,且有无数新闻异闻打底,再如何,也不会在跟风的浪潮中被轻易取缔,
此举虽仓促,却可算一举数得。
“我只是占了新奇二字,亦只是效仿而已,与真正的开创者比起来,实乃小巫罢了。优优只是先前不曾见过,待回头来看,其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行商手段,便如世间第一家镖局开张时,必也是令世人大开眼界,继而引得无数人争相预定。”
陆优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先时那一时被震撼得震惊褪去,再看下方盛况,确实是商家常用,谋算人心的手段。
但正如一样米养百样人般,法子无非就那几样,端看用的人的手段高低。
而安姐姐,俨然是其中佼佼,毕竟在当下百花齐放各行当中,能以如此强势之姿杀出一席之地,实在叫人甘拜下风,且不论安姐姐是谦虚也好,或真是效仿也罢,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当得奇才之名!
“姐姐是欲在此时便将第一版报纸售出吗?姐姐的报纸世无出其右,但若发行,势必会引得趋利者跟风效仿,姐姐可有对策?还有那鸡蛋之说,究竟孰先孰后?”
安若看着下方群情激动,叫嚣着公布答案兑换奖银的百姓,被她新聘的掌柜极有大将风范的安抚下来,心中点头,口中赞道:“还要多谢优优替我挑了个难得的人才,”
而后才答道:“今日是要宣发一批,但第一版乃是珍藏版,以后的日报不会如第一版完整,篇幅大。而钱是赚不完的,且我自己尚是跟风仿制,又岂能阻拦旁人跟风?”
“而我欲做此报之初衷,便是将所知,所见,所学,所感,有益于大众的,尽皆传播开来。而人有万象,有无数人跟风,便能传给世人无数种声音,或许便能给无数人以启发,只要非是利用此宣扬作恶,那便是好事。至于鸡蛋之说,”
安若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缓缓勾唇一笑,却颇显狡黠:“优优莫要忘了,我开报社尚有另一个更为重要之因,那便是盈利,而基于此之上,这个问题有无结果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报社之名已广为人知,便就达成了我所愿。”
虽后世已证实先蛋后鸡之说,但那论证的种种解释,于时下世人而言无异天方夜谭,她便是说了,也无人会相信,甚还会被当作妖言惑众。
而学术的发展,便是在一次次的争辩中得以启发。
虽第一版更惊人,也更能奠定有间报社日后的行业权威,但好东西一样一样拿才显得珍贵,且版面制作目前仅她一人,要保证每日出新,势必要有所精简取舍。
陆优优与一直缄默不言的秦如意,正因她的话而愕然瞠目时,恰在当下,已不再热烈争论的大街上,站在有间报社牌匾正下方,立于一张将整个大门横挡着的长桌之后,掌柜模样的男子,正双手举着十张面额百两的银票,面向街上左右展示,并大声说道,
“诸位,这一千两银票就在这,我们有间报社既然敢说,便绝不会不敢兑现!但诸位一路跟来想必也知,这鸡与蛋孰先后,一直未能得出结果,那么这银票便只能暂时束之高阁,只待何时有人能拿出说服世人的结论,立刻便可予以兑现!”
似是知众人怀抱着极高期待,却最终未得结果定会不满,掌柜忙又大声接着说道:“但是!我们东家说了,若最终无人能胜出,念诸位辨证之心诚,今日凡参与此说者,皆免费赠送一张,我有间报社所出,辰朝第二版,实发第一版报纸,其内囊括天象汇论,奇人异闻,律令优解,海外异闻,农桑植种不等!”
“且不仅如此,有间报社特意为持不同观点的诸位连做十日专栏,这十日内,只要购买报纸之人都可看到诸位的不同观点,我们东家特意为此设立了投箱,凡看报或听过报之人,便可为赞同之观点投票!十日之后,有间报社会将大家的投票结果统计出来,并在报纸上进行公示,届时,世人观点更倾向于谁,便可一眼观之!”
说着,他手臂右指,已听得或是发蒙,或是激动,或迫不及待的众人便齐齐随之看去,竟才发现有间报社巨大牌匾下的墙壁上,赫然正有一半人高,中间一条半指宽,半尺长缝隙,褐色大木箱牢牢订着。
掌柜随即将手中一百两银票自那缝隙投入以做演示,随即,他猛地一拍手,将众人目光牢牢牵住,忽得将桌上被黑布罩着的两个手持木板高高举起,慷慨激昂道:
“想知我泱泱国朝都有何累累功绩吗?想知你所在之城镇村庄每日都有何事发生吗?想知每日最新资讯吗?想知朝廷又出何新政指示吗?想知被评为当世最杰出之十大学者都是谁吗?如何快速寻工做,如何快速找人做,一切你想知道,你不知道的,尽可在有间报社报纸之上看到!凡我们有间报纸所出之报,皆保证真实,真人,真事,绝无虚假!”
“报社新开,每份报纸只需五文钱,三日后恢复原价十文一份,集齐十连版者可免费兑换两期新版,若向报社投文者,经本报社审核通过,便可有机会刊登于报纸之上!一朝扬名天下知!”
“有间报社每日售发一千张!诸位!现在可以开始排队购买了!”
从未经历过如此澎湃宣讲的百姓,早早被这一串连击和大饼给打蒙,便连本是来得那鸡蛋之说的结果都早遗忘脑后,人人都愣愣仰头看着那木牌上色彩鲜明的报纸,那夺人眼球的威严国都,那无比醒目的标题,那只匆匆扫过便勾得人抓心挠肺的文章,
听着周围猛地加重的呼吸,感受着身体如要被挤扁的紧迫,一想到自己所写的文章或见解会有机会登上这样的报纸给无数人品鉴,现场所有文人皆心潮翻涌,气氛腾的下便火热起来,
在第一声嘶吼的买字猛然炸响时,紧随其后的争相抢买之声,便如海啸波涛一般汹涌而至。
下方热闹起来后的场面,楼上几人未再关注,概因报社之成功已然注定。
幸好她提前有备,有护院和工人帮忙维序,人群很快便有条不紊起来。
安若轻舒口气,看向自来此便眉心不觉皱起的女子,关心问道:“这几日无闲见面,可是发生了何事?”
陆优优抬眸看她,目中尽是不舍,深吸口气摇头道:“是家中传信要我们尽快回京,安姐姐对不起,我们今日便要启程了。”
秦如意本就是作陪,除此之外,万事无有,而行行诸事皆已安排妥当,本是收到消息隔日便可以出发,但陆优优仍是拖到她今日开张之日。
安若恍了瞬,人便是这样,她在时,你唯恐过于热情难以承受,可当她要走时,心中又猛地空空落落。
但她面上却未流露落寞,只点点头,道:“想是确有重要急事,既如此,那你们便赶快出发吧,元京甚远,安全之余亦要注意休息。”
同时,朝仍还站在窗边却朝着这边看来的秦如意点头示意。
陆优优垂下眸,看起来情绪低落,她忽地握住女子的手,却猛地一顿,凝眸看去,便见几日前还如玉无暇柔软无骨的手,只是短短几日便磨出了块薄茧!
垂着的眼瞳忽地一颤,心中骤疼,她手中一紧,声音微哑,朝侧后方道:“我有事要与安姐姐说,还请表哥暂时回避一二。”
秦如意遥遥点头示意便转身出门,顺便命屋中人都出去,并贴心关上房门。
安若微颦了下眉,手中晃了晃她,轻声问:“怎么了?”
“安姐姐,”
陆优优抬起头,眼眶微红,神情坚定道:“我要向姐姐坦白一件事,就在你离开仙阆当晚,便有人前来找我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