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手机的手冒汗。
最后一声,电话接通了。
江莺一直高高提起的心微微一颤, 脱力感瞬间散开,没来得及缓口气。
声筒里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对方说的警察、医院四个字让她恐慌情绪面临失控的危机。
呆楞好一会儿,江莺反应过来, 匆忙换好衣服。
一走出卧室门,她就对上江婉瑜和陈霏的视线。
她们朝她身上的衣服看, 陈霏不敢吭声,江婉瑜脸色越来越阴沉。
落地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火炸开,映在玻璃上。
江莺红着眼,嗓子滚动好几下,才哑着声音说:“李北出事了,我要去见他。”
餐桌上方的灯光明亮温柔,桌子上摆满了菜。有她做的,有江婉瑜做的,还有两盘是陈霏做的蔬菜沙拉与水果切盘。
江婉瑜从她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手里的杯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江莺,这是我们三个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一起过的年,你非要在年三十因为一个外人出去吗?”
这段时间以来这个家里都没人提李北,江婉瑜觉得江莺肯定能想清楚,知道孰轻孰重。现在看,根本就是拎不清,只剩下一个执拗。
江婉瑜不想大过年的吵架,陈兆南的事情让她心力交瘁,直接站起来把门锁死,寒声说:“江莺,今天是年三十。我不想跟你讨论关于李北的任何一件事,你现在去换衣服,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吃年夜饭。”
江莺站在距离玄关的一步之地,睫毛往下坠,不再看江婉瑜冷漠与愤怒的眼神,倔强地站在那里,无声地表示:我要去。
江婉瑜忍住怒火,耐心的规劝道:“江莺,今天是年三十,所有孩子都在家跟家人过年。”
家人。
江莺听到这两个字眼,难得的逆反心理反显,猛地掀开眼皮,光下琥珀色的眼睛晦涩难懂。
江婉瑜被她直白的视线看的心里难受。
江莺很努力的压住踟蹰在嗓子里伤人的话,垂在身侧的手攥紧,那条凸起的疤硌着指腹:“姑姑,李北出事了,现在在医院。我必须得去看他,我不能不去,麻烦你让开。”
“江莺,你有什么不能不去啊?”江婉瑜被她为了外人对家人的冷漠言语气得眼底发红,恨不得现在开车带她去墓地,让她自己跟她爸妈说,音量不由得拔高,“他没朋友?没家人?你是他什么人?你为了一个小混混连自己的人生与未来都不要了?”
“我去见他,”江莺无法理解地问:“这件事跟我的未来,我的人生,有什么关系?这三者之间能有多大的联系?”
陈霏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沉默以待。
江婉瑜脾气上来,脱口而出:“江莺,你敢去你爸妈墓前说你要跟一个小混混谈恋爱吗?你敢去他们面前说你大过年的要去见一个小混混吗?”
江莺愣了一下,藏匿在心底尖锐的,黑暗的,从未展露的,刺人的一句话从干涩发苦的喉咙里挤出来:“我敢,你敢吗?”
她在父母离世后,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剥离感,是负罪感,更是自我厌恶。这让她身体脱力,晃了下,脸色刷白,脖子被什么东西攥住,只能不断深呼吸。
陈霏心一惊,以前江莺刚到她家的时候,她见过几次,吓得不轻,连忙跑过来扶住她,语气急促,不断地说:“姐,没事儿,没事儿。你先放轻松,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见他。”
江莺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憋红了双眼。
陈霏手足无措,只能朝江婉瑜喊:“妈!”
江婉瑜被那句你敢吗,刺得呆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她没想到李北会让江莺的情绪波动会这么大。
江婉瑜蓦然想起她哥和嫂子刚去世的那半年。
江莺经常在噩梦里哭醒,次次都能哭到晕厥,就跟现在一样,无法呼吸,泪腺失禁,好似要死一次才能活过来一样。
灯光在眼前朦胧不清,黑点点追随着江莺的目光。
江婉瑜走过来,用手捂住江莺的嘴,以此来缓解她生理性濒临窒息的症状。
江莺无力的看着天花板上嵌入的灯,指甲深陷入掌心,刺痛控制住汹涌而至的恐慌感。
等她稍微好一点,江婉瑜移开手,给她擦掉眼泪。
乍响的烟火一个接一个,江婉瑜听到女孩儿虚弱无力的声音,在杂音中沉闷又清晰说:“姑姑,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你、陈霏能作为家人,但是李北什么没有,他只有我。他真的很好,只是生不逢时,遇上了一个恶魔一样的父亲。我跟他在一起并不会对我的人生与未来产生任何的影响,更不会阻拦我什么。他陪我走过的那一段路是我人生中最艰辛无助的时刻,他是我可以带到爸妈墓前,自信去介绍的人。我可以在高考前与他保持距离,但是你不能就这么绝对的否定他。我是今天无论如何都必须去见他,我必须要确保他没事。他是还在的,没有像我爸妈一样离开我。”
迎面一辆车飞速开过,刺眼的光落穿透玻璃。
江婉瑜缓过神来,心情冷静许多,听到女孩儿怯弱的声音落下,淡淡地说:“只要你不后悔你的选择,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但愿你不是一步踩空。”
她说完,没等江莺回话,侧眸透过镜子看向大路旁唯一一家在年三十还没关门的饼店。
靠边停车,江婉瑜揉揉太阳穴:“先下去买点吃的吧。”
江莺轻轻点头:“好。”
这是一家卖羊肉泡馍的店,羊膻味极其浓厚,含着淡淡的白汤香气。空间不大,桌椅间隔拥挤,陈旧感十足,应该是开了很多年的老店。
店里坐着一对中年夫妻,两个人正跟在国外读书的女儿打电话,桌子上放着三菜一汤。一家人隔着电话都笑得合不拢嘴,见一前一后进来一对的母女。
老板娘把手机递给旁边的老板,让他跟女儿说,站起来问她们:“要吃点什么?”
江莺听到声音,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去看了眼。
视频里,女儿正在分享在国外发生的趣事,撒娇说好想念家里的饭,这里的中餐厅始终缺点味道。吐槽她明明是羊肉泡馍店的女儿,却没学会这个手艺。
父亲不善言语,对着镜头乐呵一笑,只说等你放假回来,想吃什么,爸就给你做什么。
一个很简单的场景,江莺却入了神。
她的眼神怔愣,茫然与悲伤相互依存,白羽绒服的毛领围在纤细的脖颈上,衬得她脸颊透明许多,更显得脆弱可怜。
店里的光线偏暖,落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江婉瑜往墙上贴的菜单看了几眼,说:“麻烦打包点热饼子。”又拉开冰柜拿了两瓶矿泉水,一瓶保温箱里的热牛奶递给老板娘装起来,“谢谢。”
她回头去找江莺,想问她有没有其他想吃的。
却看见女孩儿站在进门一步的地方,朝一个方向看得认真。
江婉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被猛地一击。
眼底蓦地红了一片,江婉瑜立马转头,掩饰住波澜的情绪,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袋子,先一步朝门外走,喊了一声:“莺莺,走了。”
江莺惊醒,转身往外走,冬夜扑在脸上的风雪,瞬间清醒很多。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有爸妈,很多人也没有。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接过江婉瑜递来的热牛奶,小口抿了一下。
导航提示现已进入中方县内。
将近晚上十一点,街道上漆黑,暗空间隔几秒会有烟火绚烂一瞬就消失。
车继续驶了十多分钟。
迎来一道刺眼的货车车灯,江莺下意识闭上眼,睫毛乱颤几秒。
江婉瑜打转方向盘,拐个弯停在了中方县医院的门口。
等江莺打电话问清楚病房的所在区域,江婉瑜就跟她一起走进医院。
这个点没什么人,前后门都开着,冷风灌进来。
电梯停在七楼,很多病房都陷入黑暗,唯独护士站的光撑开一片。
江莺找到711病房。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眉眼凌厉,挟着正气,穿着一件旧市场的深绿色压纹羽绒服,裤子的边角泥泞不堪,鞋子更是惨不忍睹。
江莺与他对视一眼,局促地说:“你好,我是之前跟你联系江莺,李北他……”
“人没什么事,已经醒了,”贺谨余光撇一眼门里坐在床边佝偻沉寂的背影,压低声音说,“李志高死了,你进去看看他吧。”
江莺眼底瞬间红了,心酸疼揉成团,手碰到门把就顿住,回过头看跟在她身后的江婉瑜。
江婉瑜在听到李志高死了五个字,心里莫名有点堵,朝江莺很轻地点了下头,然后对贺谨说:“你好,方便聊一下吗?”
等他们一走,整条走廊只剩下其他病房的鼾声。
手拧动门把,江莺小幅度地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病房门。
双人病房,光线昏沉,窗帘没拉,映着大雪。
靠窗的病床上,一个穿着蓝白条病号服,微偻的背影坐在床边。他看上去很平静,好似周围的时间都陷入无穷无尽的静止状态。
越是这样,江莺越觉得眼底烫得过分,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跟他一起看窗外。
“他死了。”
“我以为我会感到解脱。”
但是,浓稠的疲惫陷进每一条神经。
过去所有的记忆都交织在一起,像是一条绳索一样束缚他的四肢。
晦暗光影斑驳,李北侧脸漠然,下颌线绷紧,凸起的喉结滚动,没有血色,干涩到起皮的薄唇微动几下,传出来的声音缓慢而空。
那颗砂糖又碎开了,比之前还严重。
江莺偏头去看他,用气音嗯了一下,小声唤他:“李北。”
李北转过头,窗外少有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苍白冷恹盘旋而上,黑沉的眼眸中荒芜寸草不生,耳钉的银光闪动,全都分毫不差地掉进江莺的眼中。
他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你来了。”
江莺手抓紧衣服,骨节不断泛起阵阵清白,很重的点头:“嗯,我来了。
李北凝视着她,不可置信到沉闷压抑,嘶哑的声音连续说了三遍:“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一次比一次降音,最后一遍,尾音几乎是消弭在空气中。
她的小臭狗,这短短十多年过得太苦了。
这个清晰无法改变的认知,让江莺睫毛煽动,藏起通红的眼睛,心里堵得水泄不通。站起身来,俯视着动作迟缓的李北,手指拨动他的发丝,让他把视线转移到她身上。
她的身影笼罩着他,眸光温和潺潺。
李北脸上是她温热的指尖,本能挣脱束缚,遵循着她的行为,仰着下巴,与她对视。
平静的崩塌过后是茫然。
江莺的心尖一疼,低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伸出手抱住李北,水雾慢慢地迷漫在眼前,手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小狗,一切都结束了,”她低低地说,“不用害怕,我在你身边。”
来自她的气息,是他渴求救援的求愿。
她来了。
李北停滞下来的时间重新往前走,独自游荡在无尽黑暗中的思绪,触碰到了出口。
一直以来。
他无数次想坠入深渊,她就无处次的拯救他。
李北慢慢地抬起手臂,搭在江莺的腰上,一寸一寸地收紧,头埋在她的怀里,疲惫不堪地低落眼皮,缓解充斥在身体里的巨大落差感。
过了很长时间,李北放弃缠杂无解的问题,终于平静下来,掀开眼皮,冷漠浮现。
“乖乖。”
他哑声唤她。
江莺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俯下身与他对视。
她笑:“生日快乐,小狗。”
冷黑色调中,李北静静看她,漠然冷淡掩饰翻滚的欲,缓慢地抬起手,指尖点在她的眉心,苍白的唇轻启:“新年快乐,小鸟。”
她坐在床边,伸手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一束烟火在窗外炸开,碎光散落一地,伴随好几个十七八岁少年少女大喊新年快乐的声音。
那些细微的光跃进江莺眸子里,她偏过头,很认真地说:“李北,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新生,所有的一切都将留在身后。”
李北偏头垂眸,抬起手,掌心压住她的后脑。
烟花还在绽放,江莺猛地一下凑到李北的跟前,他先是亲了一下她的眼睛,缓缓地移动,停在唇上,试探地亲了一下。
对视几秒,她的眼神水亮,脸颊泛红,似在引诱他亲吻。
李北眸底晦涩,卑劣暗自生长,冷白色的皮肤白得不似人类,鸦睫坠下,主动遵循她的一切,凑过去与她接了一个漫长黏湿的吻。
初一早上,李北坐上江婉瑜的车回江城。
路上的积雪被过路车压了一遍又一遍,深深地陷进去,不规则的车轮印交叉碰撞。
江婉瑜透过镜子看一眼脸色苍白,羸弱病态美的年轻人。坐在他身侧的女孩儿偷看他的眼神,带着细碎的光,在心里叹口气,无奈地说:“李北,我希望你在江莺高考结束之前都与她保持距离。”
李北淡淡地点头:“您放心。”
江婉瑜没再说什么,专心开车。
驶出中方县的路上,江莺一直在观察李北的状态,时不时伸手摸摸他头,看看有没有发烧,过了会儿,小声问他:“疼不疼,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医生建议先别出院,但李北不想呆在中方县。
这里会让他陷入一个难以冷静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