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谢礼和贿赂的界限并不分明,在很多的时候,二者总是重合唯一,皇帝都要夸时尘安当婊/子还立牌坊,虚伪得不像话,他皮笑肉不笑:“你打算给我什么谢礼?”
时尘安道:“我从小就给家里人做饭,大家都说我做饭好吃,若你愿意,我可以日日为你做宵夜。你……愿意尝尝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询,目光里饱含的期待像是钓着下的鱼钩,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下闪着银亮的光,钩上一点鱼饵,淡淡诱人。
皇帝啧了声,偏过目光不看时尘安,道:“我勉为其难地给你这个机会。”
第10章
时尘安为这意外的机会而喜出望外,她认真地回想厨房剩余的食材,琢磨该如何做一顿美味的夜宵。
时尘安是家里第二个女儿,真正的爹不亲,娘少少爱。
她一向知道自己只是香火延续的过程中所生出的一个岔子罢了,她并非带着父母的期待所生,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关爱。
在她尚且不会走路说话时,忙碌的母亲把她丢给大黄照看,只有等到吃饭时,母亲才会匀出点时间喂她吃饭,一勺勺盛满的饭菜捅进她的嘴里,常常还不等她咽下,下一勺又提前而至,她嘴里包着饭,连吞咽都困难,包满饭的嘴张不开,咽不下下一勺饭,总要招来母亲嫌弃她吃饭太慢。
但时尘安怪不了母亲,母亲负责的家事多,又要照顾那么多孩子,实在没什么精力浪费在她的身上。
等到她长高,踩着凳子也能够上灶台后,母亲松了口气,道:“我以后也能少忙点了。”
母亲指导时尘安如何切菜,生火,放米,放水,她吃力地挥动铁勺,解决一家七口的伙食,常常忙到额头带汗,鼻尖沾灰,等到自己终于有时间坐下吃剩饭剩菜时,肚子早就感不到饥饿了。
在别的富家贵女学文识字之际,她就这样在灶台边守了七年,一份做了七年的工作,应当熟能生巧再不过了,时尘安原本该胸有成竹,只可惜,这些自信从来都与她无关。
她请皇帝吃饭,不过是因为厨艺是她唯一拿得出的技艺罢了。而宫中御厨林立,她又怎配班门弄斧。
时尘安不得不苦思冥想,究竟该如何打动皇帝。
她正愁眉苦脸之际,忽地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一扯,她惊吓之际瞬间退避三尺,手中挑着的宫灯也成了防卫的武器,牢牢护在身前。
——她看到被她的大动作而惊到的皇帝不解皱眉。
时尘安有些不自然地手腕松劲,宫灯垂在地上,像是在低头认错。
皇帝道:“你怎么在自己掌事的豹房里走路,还要鬼鬼祟祟贴着墙根走,难道你做贼心虚?”
当然不是如此,但时尘安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皇帝解释,她握紧宫灯的掌心满满都是汗水,她回头,道:“厨房很快就到了。”
很拙劣地转移话题的方式,拙劣到皇帝根本不必要配合,但他的目光压过时尘安微耸的肩头,看到她紧张又局促的背影,一如那日被他在未央宫前捉了个正着时的身影,他便没有再说话。
到了厨房,时尘安取出火折子,很快将所有的烛火都点了起来,火焰亮堂堂地照了一室。
“还请公公稍微坐一下。”
厨房的茶水早冷了,她摸了一把冷冰冰的茶壶,打算先煨个茶水,皇帝道:“不用,你给我煮碗龙须面就好。”
原来是命题考试,这倒是帮苦思冥想了一路还找不到最佳菜式的时尘安做了解脱,她回想了一下厨房里的食材,欣然点头。
时尘安洗净手,挽袖和面,做龙须面的关键在于细韧长直,回扣二十余次,轻轻抖动,龙须般的面条便能‘飞流瀑布三千尺,疑是黄河落九天’,因此和出的面团一定要柔软适度。
她和完面,就将面团搁置在一旁慢慢醒着,取来薄刀,将洗净收拾后的青鱼鱼肉刮下来,剁成鱼茸,为了去腥,也为了好捏丸子,时尘安往鱼茸里添进姜汁、葱汁、蛋液与猪油,再耐心地用拇指把一个个丸子捏起来。
汤是用鲜蛤蜊、香菇还有几片青鱼鱼肉用文火吊起,将鱼圆下锅后,再转至中火烘着。
抻完拉丝的面条需得几番回扣后才能过油,油温得低,用筷子夹着过油,感觉面条微黄略略硬挺后,便可迅速出锅,煨到汤底里,此时汤滚香气,再下一把生嫩挺阔的小青菜烫熟,一碗龙须面便可出锅盛碗。
时尘安紧张地站在桌边,盯着皇帝拿起筷子,她的目光太过直钩炽热,看的皇帝都有些不自在。
“……分你一半?”
时尘安忙摇头,她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拉开凳子坐下,倒口茶,企图用冷茶浇灭心头的旺火。
她不能不紧张,她做了七年的饭,家里除她之外还有六口人,没有一个人夸过她做饭好吃。
他们只会挑剔,在她初初掌勺,对火候与食材都陌生至极时,他们对她做出的饭食颇为挑剔。
淡了,咸了,糊了,或者米干了,稀了。
每一句话都是指责。
时尘安辩解不了什么,她只能深深自责,家中不富裕,每日三餐的嚼用占去了家中开支的大头,她却这般没用,做不出好吃的饭菜,白白糟蹋宝贵的食材。
因此时尘安苦心钻研厨艺所求的只是少一句指责。
等那些指责终于在饭桌上消失,家人只便把她按时端上的饭菜当作了一种天经地义,就该在固定的时间,以固定的味道出现在饭桌上,被他们沉默地吃掉的东西时,时尘安只感觉到了阵阵轻松。
至于称赞那是绝对不敢想象的东西,不懂事的弟弟只会缠着父亲从镇上回来后,给他带些小零嘴,毕竟——“二姐的饭天天吃,早吃腻了!”
连没吃过山珍海味的家人都不觉得她做的饭好吃,那么……
“你的厨艺倒是出人意料得好,陛下把你放错位置了。”
时尘安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真得好吃吗?”
皇帝道:“原本还可以分你半碗,现在不行了。”他慢条斯理,目光里的认可让时尘安激动地快晕过去,“都是我的。”
“我不跟你抢。”时尘安难以冷静,她说了三遍,大脑才从窒息的喜悦中恢复了点理智,她满怀期待地道,“你满意的话,我的夜学能否继续下去了?”
皇帝道:“你能日日给我做宵夜,那就可以。”
时尘安快乐地想踢脚。
真好啊,原来入了宫,到了这吃人的地方来,还能找到快乐与幸福,简直像是老天对她的恩赐。
时尘安举起四指放在太阳穴边与皇帝保证:“我保证我是个听话认真的学生,每日都会完成你布置的功课,绝对不会偷懒,教我不会让你浪费太多时间。”
眼前的太监和小郑不同,小郑是受了皇命不得不来教她,她无论学成什么样,都得捏着鼻子忍受下去。但太监是主动而为之,她要承他的情,也担心他嫌
她是个麻烦,中途就撂手。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保证。
皇帝道:“我知道。”
时尘安微微一怔,他只说了三个字,因此时尘安分不清他究竟认可她是个听话认真的学生,还是相信她不会浪费他的时间,或许两者兼有之。
她猜不出来,却因为这三个字而感到莫名心安。
皇帝吃完了一整碗的龙须面,把汤一滴不剩地喝了干净,时尘安看着干净得可以照出人面的碗壁,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与成就感油然而生。
吃完宵夜,就该散伙了,时尘安拿起宫灯,要送皇帝出去,皇帝站在门口,望了望沉入黑墨的夜色,道:“我吃撑了。”
时尘安‘啊’了声:“有山楂片,可以消食,我给你去拿。”
“无妨,走走就好。”皇帝道,“走,送你回去。”
时尘安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有些意外。
豹房夜里内外都是掌灯的,但灯烛照明有限,橘光之外的夜色阴沉得更加可怕,仿佛潜藏着什么可怕的精怪,时尘安挑着盏宫灯,想把那些未知的恐惧驱赶开来,但夜色之外还有夜色,它像是囚牢,牢牢困住时尘安的恐惧。
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并肩前行,就是多了份胆子,哪怕此时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张牙舞爪的鬼怪,时尘安都不会再害怕了。
毕竟身旁还有人与她并肩前行,共担危险,她不是孤身一人。
皇帝送她到门口,檐下点着风灯,亮堂堂的,可以笼住人。时尘安把宫灯递给他,诚心诚意与他道谢。
皇帝道:“谢我什么,我只是饭后消食而已。”
时尘安抿抿唇,浅浅一笑。
皇帝没有拿灯,他冷心冷情,不惧怕夜色,转身走时,高大的身影像是被夜色吞噬,隐隐只剩点墨。
时尘安忽然追了上来,她气喘吁吁地拽住皇帝,但等皇帝回头时,手又极其不好意思地快速抽回。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时尘安低垂着眼,看自己露在裙边外的软缎绣花鞋。
“虽然宫里下人的名字都不是自己的名字,没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一顿,他声音清冷:“我知道你姓时,叫尘安。”
“嗯,汪姑姑说我这本命取得又好听又轻贱,就没改我的名字。”时尘安的语气略微低落,“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的本名还是现名?”皇帝道,“本名无可奉告,现名……你可以叫我小川。”
“小川?”时尘安轻巧地叫了这个抹去姓,不知道有没有隐去名的称呼,像是感觉两片浮萍终于可以轻轻相触。
一个人的名字本应该寄托美好寓意,暗含人生期许,但主子懒得记住每个下人的名字,于是总喜欢把下人的名字取得简单好记,像物也像狗。
名字,就是他们的黔刑。
小川告诉了她名字,就好像把他刺面后的伤疤袒露给她看。
他们是一样的,一样的不配拥有期许与寓意。
小川和尘安,都是命若尘埃的人,只希望老天保佑,能让他们余生安稳顺遂。
第11章
皇帝离开豹房时已经很迟了,小郑跪得腿脚麻木。
皇帝经过他时脚步没有停顿,只淡淡地扔下一句:“起来吧。”
小郑感恩戴德,拜了三拜,方才拖着发麻的双腿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谨慎地跟上去伺候。
皇帝道:“取些山楂片来。”
山楂片利津开胃,小郑忙让人备下糕点,随时等候皇帝传唤。
但皇帝一向是不喜这些零嘴的,因此只浅尝了两口便丢开了手,只命人剃灯研墨,伏案处理公文。
先皇丢下了一个腐朽不堪的江山。
先皇聪慧敏捷,却傲慢自大,无意于休养民息,只热衷于帝王之术,他有意将朝中大臣拆分二派,让两者相互斗争又相互牵制,好让二者只能紧紧依附他,讨好他,没人敢干涉他的自由。
先皇作为人的一生是成功的,他骄奢,任性,傲慢,所有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因此当身体老迈时,他越发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开始求仙问道,让整个王朝更为腐朽荒糜。
但先皇作为皇帝的一生是失败的,他养出一批硕鼠懒臣,每日只知道讨好皇帝,寻欢作乐,却忘了政务本职,而与之相对的,民生凋敝,苛政重税的现象越来越严重,整个王朝像是被虫蛀空了的树干,只需要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刮到在地。
皇帝继位不过两年,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点,只可惜,那些肥肠满肚的臣子还沉浸在他们金山银海的美梦中不愿清醒,他们结成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警惕地看着这位饱含野心的年轻帝王。
这样腐烂的江山,非要剜去烂肉,剔去坏骨而不能治。
他放下握了一夜的湖笔,仿佛将军提剑,决意走进属于他的战场。
*
时尘安在用膳。
豹房的宫人不多,近来皇帝又不曾踏足豹房,因此也不必派人当值,大家都聚在食厅用餐。
其余人都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唯有时尘安独自一桌,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或许因为她是豹房掌事,也或许因为她仍旧不善交际,因此她与豹房新进的宫人关系不算好,他们见了她,大多客气地问完好,便走开,不似看到桃月,还会热情地与桃月攀谈闲聊。
时尘安要说羡慕倒是没有,只是有时候独自待久了,会有点向往那一点热闹,但汪姑姑也教过她,掌事的人切记与底下人打成一片,否则小心失了威仪。
于是她也只能克制着。
桃月照例来迟,取了例菜,飘飘然绕过与她示好的几张餐桌,坐到了时尘安面前。
时尘安作为掌事,例菜比一般宫女要好很多,桃月提了筷子,先夹走一片她没有的烧鹅:“你立了大功,陛下就没有给你赏赐?”
时尘安一时之间还没有想起自己立了功,桃月瞧着她茫然的样子,露出些许讥笑,提醒她道:“陈情书。”
时尘安想起来了,道:“怎么了?”
桃月皱眉:“你不知道?”
时尘安摇头,她的消息一向是闭塞的,知道皇帝不爱宫人问前朝之事后,她更有意维持这种闭塞。
桃月一时之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今早锦衣卫捉了好多四品以上的官员下狱,听说还有好些还在兖州押回长安的路上——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时尘安一怔,喜上眉梢道:“陆大人是不是平安出狱了?”
比起一批四品官员落马,一个小小县令出狱实在不算大新闻,因此桃月没听到关于陆行舟的消息。
“这不是重点吧。”桃月细细地看着时尘安,“陛下不是卸磨杀驴的人,若你得了赏赐或者因此高升,可千万别忘了提携下我们这些老友。”
时尘安这才意识到些许不对,困惑地看向桃月,桃月却已经低头把咬完肉的碎骨头吐到了骨碟里,让时尘安错过了她的神情。
一整个下午,不断有人来找时尘安打听这件事,无一例外都是在陈情书上留过姓名的人,在她们并不遮掩的热切期盼之中,时尘安才意识到一件事——她们大多将此事视为了一种投机,而时尘安无意中利用皇帝对她的‘偏爱’说服了她们站队,她们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想救陆行舟。
这件事让时尘安感到诚惶诚恐,她自责未及时察觉到她们的心思,导致最初未与她们妥善沟通,而时至今日,已经到了没有办法挽救的地步,只能尽力补救。
她打开放着几两碎银的匣子,忧愁地叹息。
哪怕把这些银子全部拿出去,似乎也没办法购置能感谢她们人情的礼物,而她也没办法坦然告诉她们,整件事是她求皇帝帮忙,而不是皇帝找她搭手。
但她存下来的银子只有那么多,无论如何,得先把礼物备好。
时尘安将所有银子拿出去,拜托采买的公公帮忙带回来素银簪子,一路上她都在想如何措辞好能安抚接下来的叠叠失望,她走到桃月门前,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