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昭长叹口气,将那手镯放置她枕边, 伸出手顺着她的面颊轻抚。他这一辈子杀伐果决, 此刻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静坐一夜,直至天亮,才换了官袍上朝去。
宿醉后的萧霈云头疼欲裂,口中一片干渴, 她方一睁开眼,面前便递来一杯水,拿杯子的小手肉呼呼的,萧霈云顺着看过去,正对上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是霍承念。
她没好气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霍承念撇撇嘴,答道:“听说你喝醉了,我来看看你。”
霍承念这么一说,萧霈云倒是想起来了,昨日她去了故地,偶遇故人,心中难受,听人说那烟云坊乃是人间天堂,她便去了,那里有许多长得好看的男人陪她喝酒逗笑,再后来,她好像遇到了霍凌昭,还跟他吵了一架,她好像没吵赢,又哭又闹的,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堵着。
“喂?”霍承念见她愣神,轻叫了一声。
萧霈云回神,皱眉道:“你叫谁?”
霍承念努努嘴指了指手中的杯子:“叫你啊,喝口水吧!”
“我没有名字么?”萧霈云说着,感觉嗓子直冒烟,这孩子也忒没礼貌了些,但还是探头去喝水。
霍承念有些委屈,她又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自己也说不是爹爹的妾室,也不能叫姨娘,她好心来看她,还要被她数落。她扁了扁嘴,随即目光被萧霈云枕边的玉镯吸引了去,那手镯通体清透,一看便知是极品冰种,这样名贵的首饰,便是母亲也没有的。
“你这手镯真好看!”她忍不住赞道。
萧霈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自己枕边搁着的不就是昨日她给那老乞丐的么,怎么会在这里?
霍凌昭,一定又是他!他不择手段报了仇,何不狠心到底,用这些小恩小惠来讨好她,算什么?
萧霈云怒从中来,抓起那手镯砸向地上,那极品冰种登时碎成粉末。
“啊――”随之而来的还有霍承念的惊叫声。
萧霈云回过头来,见霍承念尖叫着起身,将胸口的湿衣拉开些许,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出手,不慎将霍承念手中的水杯一同打翻,那滚烫的茶水正倒在她的胸口上。
萧霈云冷静下来,愧疚道:“对不住,给我看看!”
她忙起身,去看霍承念的伤势,霍承念本来是有些委屈的,但见她神情如此急切,又忍不住心软起来,嗫嚅道:“你脾气怎么这么差!”
她说着,正对上萧霈云抬眸看她,又默默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外面的婢女听到响声,还以为屋里两人打了起来,忙跑进来查看,但见两人无事,这才松了口气,萧霈云见霍承念胸口通红一片,吩咐道:“去拿些烫伤的药来。”
霍承念笑笑,说道:“没事的,也不是很烫,过两天就好了。”
萧霈云觑她一眼,皱眉道:“说的什么话,你是女孩子,身上万一留疤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这种程度,不会留疤的,从前有一次,h儿不小心将热水倒我身上,比这个可烫多了,也没有留疤,你就放心吧。”霍承念满不在意,此时衣服上的热水已经凉透了,她拍了拍胸口,示意自己真的没事,就是湿衣服贴在身上不大舒服。
萧霈云眉头蹙得更紧了,问道:“霍承h经常欺负你?”
霍承念咬咬唇,答道:“还好,偶尔吧!”
萧霈云知道陈归云偏心,便又问道:“你不是说,霍……你爹爹最公平么?被欺负了,为什么不跟他说?”
“爹爹很忙的,他经常不在府中,母亲说,后宅里的事,能不烦爹爹就别烦爹爹了,再说每次等爹爹回来,我的伤都好透了!”
萧霈云听着哭笑不得:“你真的是你爹娘亲生的吗?总不会是哪里捡来的吧!”
霍承念不满地撅起嘴:“你别乱说,都是这样的,母亲也不许h儿去烦爹爹的!”
这怎么能一样,霍承h又没吃亏,她自然巴不得不提起,可你不一样,你若不提,霍凌昭便不知,你就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萧霈云在心里想着,到底没说出来,又不是她什么人,说出来反倒像挑拨离间似的,她才不去惹人嫌。
霍承念见她不吭声,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萧霈云冷哼一声,说道:“想你现在还没缺胳膊少腿的活着,也是心大。”
霍承念摸摸鼻尖,不知道说什么,转头看着满地翡翠碎片,又不禁可惜起来:“你心也挺大的,这么好的翡翠,就这样砸了。”
萧霈云闻言一顿,道:“脏了的东西,不能要。”
此时婢女拿了药膏进来,萧霈云接过,命她锁了门退下。她拍拍霍承念的肩,示意她把衣服脱了。霍承念乖巧地褪去衣衫,少女的胸脯微微隆起,萧霈云沾了药膏轻柔地涂抹着,不时问道:“疼么?”
霍承念摇摇头,答道:“不疼。”
她闻着浓郁的药味,不适地皱起眉:“这药味也太重了。”
萧霈云瞪她一眼:“你是女孩子,以后是要嫁人的,身上若留下疤,你的夫君嫌弃你怎么办?”
霍承念愣怔一瞬,低声问道:“那……那若胸口有片胎记,会被嫌弃吗?”
她说着,将自己的裹胸往下扯了扯,露出胸前的胎记给萧霈云看。
萧霈云随意一眼,蓦然睁大了双眼,她只觉浑身气血上涌,直冲头顶,那胎记呈艳红色,位置与记忆里某人的胎记重合起来。
她抓着霍承念的裹胸,又往下扯了扯,少女如玉的雪肤上,正嵌着一朵红云,萧霈云记得那年盛夏她抱着萧安去母后宫里请安,因天气炎热,便退了她的衣裳,这片红云她看了又看,绝不会错。
“你……你今年多大了?”她眼眶微热,看着那片红云问道。
“我今年十岁啊!”霍承念见她神情古怪,忙拢了拢自己的衣服。
十岁,是了,破城那年,萧安也才三岁,七年过去了,她正该是十岁,她这圆圆润润的眉眼,不就是像了当年的林奉仪么?原来霍承念便是萧安,萧安便是霍承念,她还活着,这便能解释为什么陈归云不喜欢她,为什么对待两个女儿如此偏心了!
她以为京城之中她再没有亲人,没想到霍凌昭竟将萧安养在自己府中,萧霈云大喜过望,伸手去触摸那片红云,这可把霍承念吓住了,她这个年纪,已经知道何谓廉耻,她赶忙退开,结巴道:“不不……”
萧霈云瞧她一脸戒备的模样,知道自己吓到她了,这才冷静下来,她眨了眨眼,按下心头的悸动,说道:“我没见过这种形状的胎记,有些好奇,你别怕。”
霍承念松口气,点点头,背过身去将衣服穿好。
萧霈云大喜过后,心里却越发不安了,霍凌昭养着萧安想干什么,用来威胁萧霈廷还是威胁自己呢?眼下她只能当自己不知道,这样对萧安才是最好的。
霍承念穿好衣服,见她神情已恢复如常,这才走了过来,看着满地的碎屑,说道:“吩咐下人进来收拾吧!”
萧霈云没理会她的话,拉着她坐下,问道:“今日你来我这里,是自己要来,还是你爹爹叫你来的?”
霍承念不解,说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呀,爹爹老早就上朝去了,我今日无课,便去园子里找你,后来才听说你喝醉了,昨夜是爹爹抱你回来的。”
萧霈云闻言蹙起了眉,竟又给他占了便宜,她脸色沉了几分,问道“找我?你找我干什么?”
霍承念见她神情不愉,忙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觉得有些想你了!”
想她?
莫非这便是姑侄之间的血缘吗?萧霈云心中一片柔软,双眉也难得舒展开来。她顺了顺她额前的头发,叹口气道:“谢谢你了,我就是醉了一回酒,也没什么事,你这便回去吧。”
霍承念点点头,正要开口叮嘱她好好休息,只听萧霈云又道:“以后无事就不要往我这跑了!”
霍承念愣愣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想我来吗?”
萧霈云心中一滞,自打知道她是萧安以后,她便无法像之前那般利落的拒绝她,可若让霍凌昭发现她们过于亲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她强忍着心软,说道:“你知道的,我和你母亲不对付,你常常往我这跑,算怎么回事?”
霍承念急道:“这你不用担心,我每日需要去读书,空闲时候不多的,我来找你时小心些就好,绝不叫人看见。”
这话说的,倒跟地下接头似的,萧霈云冷了脸,又道:“你之所以想来我这里,不过就是因为上次我出手帮过你罢了,那全是因为我不喜欢小孩子撒谎,你用不着念念不忘。”
“不!”霍承念抬起头,想说我不是,但看着萧霈云的眼神,所有的勇气都泄了下去,她时常觉得在家中如履薄冰,父亲忙碌,母亲严厉,妹妹做错什么都没关系,自己谨小慎微,却还是会被罚,自己时常满腹怨气,却无可奈何。
只有上次,虽说她也被罚了,可心里却是开心的,在这位娘子身边,她觉得安心,更忍不住想要靠近。
萧霈云如今也已明白她的处境,萧家的人,绝不该如此软弱,可她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相认,若她一直被霍凌昭拿捏着,恐怕这辈子都不相认,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她总护不住她一辈子,如此,她便得教她生存之道。
萧霈云眼神冷厉,看着霍承念,又道:“依赖别人总是暂时的,没有人能护你一辈子,父母兄姊都未必靠得住,何况是我这个跟你毫无关系的外人,昨天我突发善心救你一命,明天兴许我也会害你,霍承念,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
霍承念对上她的双眼,眼前女子容颜倾城,一双凤眼笑起来时温柔解意,如眼下这般,又凌厉慑人,她既敬且畏,忙低下了头,她咬着下唇,不知如何作答,她想反抗,可是母亲把条条大义搬出来,她就变成了个不服管教、忤逆不孝的人,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萧霈云看着她,到底有些不忍心,这孩子给陈归云那样的女子养着,要么桀骜不驯,要么唯唯诺诺,也赖不得她,不过还好是后者,若她当真桀骜难驯,没有家里人宠着护着,日后名声恐怕也不大好听。
“我知道,可是……”霍承念越说越小声:“可是在这府里,都是母亲说了算,我也没法子,除了父亲,也只有你能……”
霍承念大约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忤逆,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斗不过我么?”萧霈云软了声音,柔声问道。
霍承念答:“因为母亲打不过你!”
“嗯!你说的也没错,她一个人的确打不过我,但如果她招来你们府里的银衣卫呢?”
“这……”
“若她真招来了银衣卫,我便处于下风,若我会先发制人,挟制了她,那这些银衣卫也会有所忌惮,我就有机会翻盘,当然,这只是我和你母亲的立场,可能不太适用于你,不过道理都是一样的。”
“我不明白!”霍承念听得认真,脸上却依然是一片茫然。
“这后宅之事,不是单凭一个理字就说得清的,你若不想受委屈,有什么事最好当时就解决掉,你若解决不了,就学会利用身边的助力去解决。”
“助力?”
“你不是说,这家中数你父亲处事最公么,受了委屈,女儿自然是要跟爹爹说的。”
“可母亲不让……”
“她不让你便不去了么?”萧霈云冷笑道:“腿长在你身上,她还能拦着你不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别人都打脸上了,还不还手么?”
霍承念感到为难,她勾起萧霈云的手指,像那日在树林中一样,轻轻晃着她的手,若有似无地撒着娇:“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保证不叫母亲发现,不给你添麻烦。”
一双圆润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萧霈云有些绷不住了,可她不能害了她,甩开她的手,又道:“言尽于此,你自己回去想想,若不想被欺负了只能躲起来哭,就学着自己变强。”
萧霈云背过身去,不再理她,身后的小人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才沮丧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霍承念说完便跑了,萧霈云没看到她最后的表情,只觉她声音里带了两分哭腔,一时有些心疼,觉得自己太过狠心,可这京城里处处都是虎狼窝,没点心眼怎么成,陈归云这样的还算不得什么,万一她日后出嫁,进了别的虎狼窝,这般软弱脾性,还不知道要被磋磨成什么样。
她走后,萧霈云坐在床头想事情,婢女们便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片,忽见墙角落了颗珍珠,那婢女弯腰拾起,双手奉至萧霈云面前,笑道:“这么好的东西,娘子可要小心弄丢了!”
萧霈云疑惑的看了一眼,问道:“哪来的?”
那婢女回道:“角落的碎渣滓里捡的。”
萧霈云伸手接过,那婢女打扫干净,便自觉退下了。
阳光下那珍珠熠熠生辉,成色不错,但这绝不是她的东西,她头疼的厉害,随手放在梳妆台上,便想回床上再歇会,那珍珠滚过,发出闷闷的声响,萧霈云听来觉得不大对劲,她咦了一声,返身折回,又将那珍珠拿在手里看。
萧霈云自小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什么稀罕珠宝没见过,摸过的珍珠翡翠成千上万,这珍珠落地什么声音,她自然清楚不过,绝不是这般闷闷软软的声音。她将那珠子放在鼻尖清嗅,也没什么味道,她用力揉了揉,竟揉下一层珍珠粉,赫然露出那珠子的本来面目。
竟是一颗蜡丸。
萧霈云知道,蜡丸中空是可以藏东西的,莫不是有人想给她传递什么消息?
手上又用了几分力,轻易便将那蜡丸揉了个粉碎,内里果然藏了字条。萧霈云伸手揭开,只见上面写着“欲知太子藏身处,且寻钟鼓引路人”,落款没有姓名,只用笔沾了胭脂画了朵海棠。
萧霈云知道,这次回京城,势必会暴露于人前,多的是想利用她的人,届时恐怕麻烦不断,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全是得益于霍凌昭的庇护,这般费尽心机引她相见的人,又会是谁呢?
钟鼓巷,老乞丐,原来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只怕从她踏出穆武侯府那一刻,就被盯上了吧!对方是人是鬼,萧霈云不清楚,她不会轻易去冒险,但对方很聪明,在字条上加了朵海棠,引得萧霈云动心。
原因无他,数年前萧霈云及笄那日,萧霈廷曾折了一支海棠为她绾发,还笑说什么“少女怀.春留不住,一朵梨花压海棠”。
这话是萧霈廷打趣欧伯卿的,他虚长她五岁,萧霈廷便笑他老牛吃嫩草,萧霈云那时整日盼着的便是及笄了嫁给他,哪里容别人说他半点不好,当下便拆了花枝追着萧霈廷打。
知道这事儿的人原本就不多,时隔多年,还记在心上的恐怕更是寥寥无几。再加上七年前那场宫变,也都死的差不多了,能拿这事儿做文章的,会是谁呢?
萧霈云琢磨了一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终究还是没忍住,第二天一早,她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去找了那老乞丐的栖身处。
他果然还在那里,一身破烂行装盘腿坐着,面前的瓷碗缺了半个沿儿,他看到萧霈云,敲了敲碗,说道:“贵人赏点吧,小的已经三天没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