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睡眠浅的镇民或许会听见自家房顶上有那么一两声响动,但也绝对想不到是有两位高手蜻蜓点水般的略过。
不多时便到了石府附近,他们自远处望去,情形与昨夜探查带回的差不多。大门自不必说,各处角门上都有四五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在严密看守着,大宅内里时而有歌姬的婉转温柔的歌声传到外面,又有些幽怨诡异。
互相交换了眼神,一切照计划执行,沿着高墙寻到西北角,他们双双纵身,轻而易举的翻了进去。
想不到真就这么倒霉,黑灯瞎火的,李藏也瞧不清,落地时与一个巡视的家丁面面相觑。
“你、你们是谁?来、快来人啊!有 啊!”
家丁被猛击后颈倒了下去,李藏抚着心口叹道:“吓死我了。”
冰流环顾左右,艰难的在黑暗中辨别景物,才道:“先将他拖进那屋内藏一藏。”
二人一人拽着一条腿,合力将人拖进了黑暗中的大屋,门是敞开的,他们视物不清,但进了这间屋子后,都能感到一阵阴凉。
将家丁丢到了门后,李藏从身上掏出火信,准备先看清附近。
“你说燃起火光后,我们看到的会不会是四周堆满了孩童尸体?”
冰流不语,他们早就对这间大屋的用处十分怀疑,如今亲临,但见此处连灯光都无,联想到丢失的孩童,倒是不无可能。
既然为此而来,他们便已经心中有备。
她后颈已经起了一层冷汗,于是催促李藏道:“你快点火吧。”
他在面前那簇绒芯上轻轻吹拂,细小的火星迸了出来,微弱的火光燃起。
下一瞬,冰流飞快的奔到他身边,伸手紧紧一握,将火信灭在了手心中。
无暇顾及那一点灼痛,二人方才都看清了眼前,如今都是冷汗涔涔,后怕得很。
这一间屋子装的不是孩童尸体,而是数十麻袋硝石炸药!
难怪此处不点灯,石殷也怕手下一个不慎将他全家炸上天。
黑暗中,李藏抽出腰间的小刀,随便捅了一个麻袋,黑色细沙如水流般柔和,是炸药。
李藏起身,咋舌道:“他是不是傻?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自己家中?”
冰流想了想,道:“是昨日石五、石六从城里运来的,想是暂时存放在这里,很快便会运到山中修墓用。”
李藏叹了口气,同时亦是松了口气,伸手用手指撬开了她紧握的那只手,就势拽了就走,“走,总要寻到失踪的孩子才算。”
要想走近石府正中那间雕梁画栋,近似宫殿的大屋,必要绕过弯弯曲曲的亭台楼阁。
他们向前走了百步,便远远望见前面的水榭中,坐着几个妖冶少年,正有女子陪着吃酒划拳,好不尽兴。
为避开巡视的家丁与四处享乐的石家子孙,他们还是选择走上面,越过一个又一个亭台,向着石殷主屋的方向而去。
途中,几句酒话顺风飘到了他们耳中。
“十二哥今夜输得最惨,饮得最多,待会可要小心,莫醉死在那石柱旁了。”
“呸!你小子咒我不是?那地方,那地方阴得很,在那待上一晚,老子的魂还不让小鬼勾去了?”
“你说这干爹也是,别人信佛信道,他信的这是什么呀 他老人家不怕,没得再把我们搭上算什么?”
“去去去,干爹的事,也是你个小崽子能议论的?”
石柱?小鬼?
对视一眼,他们已经决定调转方向,向先前暗探所报的那处“乱石嶙峋”之处而去。
想不到这一去,便是十足的大开眼界。
自屋檐上望去,这片怪石林倒是被星星点点的五彩琉璃灯装饰得有些美感,拱门前有两个看守,其中一个警醒,瞧见地上有个飞速移动的影子,却连叫喊都来不及,脖子上便出现了一道极细的红线,就此倒地不起。
他身旁的看守见了,惊讶还含在喉咙中,也被人一击致命。
今晚完成任务便打算回去复命,此时真相已经揭晓在即,谁还在乎会不会打草惊蛇。
解决了这两个麻烦,李藏松了口气,步履轻盈的步入这石园中,抬头便瞧见面前一个黝黑石雕,庞然大物,在五彩斑斓的光华中,在他面上投下了一个极为难以启齿的阴影。
李藏骂了句脏话,飞速后退了一步,感觉被那影子一覆,身子都不干净了。
“这老变态,走火入魔了吧?”李藏只想洗洗眼睛。
“ ”
这尊黑石像亦让冰流无语凝噎,她在这闪瞎人眼的雕塑四周走了几步,发觉靴子上沾了些灰白的粉末,是香灰。
虽然未曾与这变态雕像有过接触,李藏还是嗅到了一丝那上面的血腥味道。
放眼望去,好家伙啊!原来这座怪石嶙峋的园子里,原来所有的石头都是这同一种形状。
我靠,这事真不能细想,李藏有点反胃了。
冰流低头瞧见那雕像底座上别有机巧,对李藏道:“地底下是空的。”
通往地下的入口并不隐蔽,倒有些大方堂皇。
他们寻到了入口后,便一前一后沿着狭长的坡道缓缓向下。
一路上,两侧的石砖都被湿气侵染,边角生出了青苔。
向下行了不到百步,便已经脚踏平地,数十盏长明灯点在宽阔石室的四周,众星拱月般的捧着中间那圆坛,圆坛四周摆放了香炉,浅灰色的香烟与浓重湿气将圆坛之上供奉之物层层环绕,透着邪性。
李藏鼻翼阖动两下,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随后才以手肘捂住口鼻,颇为谨慎的往祭坛中央一瞥。
“一个锦囊,你猜里面装的是啥?”
冰流不作答,但思及方才在地上见到的那些鬼斧神工的石雕,其实这锦囊里有什么,并不难猜。
她忍着恶心上前一步,只见祭坛之下,似有波光流动。她转身想去墙边取一盏长明灯来仔细查看,却被墙上五彩斑斓的壁画吸引了目光。
壁画连绵,画中有位身披璎珞彩帛的仙女立于空中,下方是一座孤城。神女旋舞,黄沙四起,吞噬无数人畜,城池覆灭。
冰流提灯弯腰向下望去,想要再仔细探究这壁画与石殷笃信的邪术有何关联,却不想忽然瞧见一张灰白发皱的脸,她后退了半步,却意识到,这是孩童的尸体!
她再仔细近看,那孩子早已死去,尸身经过处理,脱水发皱。颇为显眼地,是孩子耳边别了一朵山野常见的野花,冰流伸手一触,干枯的野花已经化作粉末。
冰流提起手中短刃,挑开了孩子那尚且完好、只是沾染血迹的衣裳,瞧见心口一个血窟窿,内里空洞见骨。
是个女童,这女童的心被取走了。
李藏走了过来,也看到了这童尸,吓了一跳。
“本想叫你来看看那环绕祭坛的沟渠,却不想你这里的收获更多。”
李藏亦提起一盏灯,放眼望去,原来这长明灯摆放的地面旁还有一处凹下去的暗槽,暗槽中每隔一段距离便放着这样一个女童尸体,绕着这石室数来数去,一共七具,俱是女童,俱被剖心。
冰流又去看了环绕祭坛的沟渠中,那缓缓涌动的不是什么清泉,而是腥臭暗红发黑的血液。
石殷为满足自己的变态渴求,迷信了不知源自何处的邪术传说,在别墅中修建祭坛,杀害无辜女童行祭祀之事,已经是证据确凿了。
冰流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刃,恨不得立刻结果了那个老太监。
只是阴者司只要石殷一人,他的那些子孙难道就配继续活着吗?
“有脚步声!”
李藏拉着她先躲到了密道旁的死角之中,伺机等候。
“干爹嘱咐再过几日,又要找新的女童了。”
“你们说干爹信的这个,能成吗?”
“能不能成的,关你甚事?干爹他老人家想做,我们便帮他,横竖干爹待我们好、不会害我们就是了。”
“可不是吗,先前州府还派人来查过,结果一个个见了干爹,还不是点头哈腰的,像条狗!”
几个人明明知道这下面是黑暗血腥的邪祀之地,却谈笑如常,信步下来。
冰流和李藏对视一眼,明白过来,石姓子孙不是阉人,没有石殷那样刻进骨髓的嗔念,他们不疯不傻,根本没有信服过这样的邪术。
可他们依然横行乡野,肆无忌惮的杀害孩童,只为满足了石殷,让石殷再更加宠爱他们。
该死,真该死。
那几个人说话间信步走至了石室,走在最前面的还未搞清状况,便已经被一剑封喉。
后面的石六眼见前人倒下,尖叫出声,被李藏一把捉住了前襟,死死制住。
石五走在最后,眼看情况不妙,转身便跑,只是腿软了,跑不利落,干脆爬了上去。
李藏与冰流不急着追,专心审问石六,“这是怎么回事,说!”
石六挣扎不已,又被冰流一剑将手掌与墙面钉在一处,终于动不得,只能呜咽哀嚎。
“大侠饶命,这、这是干爹的法事,与小人无关啊!”
“杀害这些孩子,可有你的份?”
“不、不不不不是,我只是偷过两三个,动手剜心取血都是哥哥们做的!”
“剜心取血做什么?!”
“干爹信奉的神、神女有诏谕,说干爹只要于每月阴日阴时取女阴之心服食,再以阴血浇灌石雕,三十六个月后,便可反阴复阳,重振雄风!”
“两位客人,何必折磨我这笨嘴拙舌的六弟?干爹听闻二位大驾光临,如今正恭候着,请随在下走吧。”坡道之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位比石五、石六稳重许多的中年男子,此时拱手行礼,邀请他们去见石殷。
“你又是谁?”
“在下石畴,是家父收养的第一个儿子。”
石六双股颤栗,吓尿了裤子,冰流拔出了短剑,石六便如一滩肉泥倒在那里。
这个喽啰不值一提,他们这便动身,去见石殷。
第29章 又含隐情
高台之上,石殷的居处灯火通明。
李藏走在前面,冰流瞧见他的指尖抖得厉害。
“你还好吧?”她快步上前,低声问道。
等会还不知道要有何种情况,她总要关切一下己方的战力。
“无事。”
走到门口,石畴停住了脚步,“干爹就在里面等候,二位请进吧。”
冰流进去前又瞥了这沉稳的男子一眼,像石五、石六那样的草包是成不了事的,这石畴定是石殷最主要的帮凶。
若有办法一举将这大宅中所有的恶人都一并结果的才好。
眼下,她又重将精神凝在面对眼前的罪魁祸首之上。
之前看暗档上说石殷是告老离宫,总让人臆想出一个老态龙钟、头发全白的老头子来。
可如今得见,那个歪坐在正中宝座上、穿着赤红蟒袍的男子,头发还是全黑,脸上皱纹不多,至多也不过五十岁,且他没有胡须,更显得年轻。
宝座与他们之间,还相隔着一处舞台,一个半果的妖娆舞姬此时在竭尽全力扭出舞姿,香艳如今都显得可怖。
石殷的目光穿过舞姬,森然盯着李藏和冰流。
“滚吧。”
舞姬闻声,利落的离开了舞台,从屋后离开。
随后石殷便只盯着李藏说话。
“想不到我这老头子竟能混到阴者司来取我性命的地步。”石殷倒似很是自豪于自己的行径。
冰流问道:“害死了那么多孩子,你觉得自己不该死吗?”
她又想起了方才那朵别在童尸耳边的小花。
那些孩子,那些襁褓之中、或刚刚学会走路、或头发长到将将梳起总角的孩子,那些无辜被掳来残忍杀害的孩子,她们本该开开心心的长大,头上别着两朵野花在乡间奔跑,如今却成了阴冷恶臭的密室中,残缺可怖的尸体。
而如今这杀人凶手就如此镇定自若的与他们对峙,丝毫不曾有过一丝悔愧。
石殷闻才将目光转向冰流,端详了一阵,未曾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好像记起了您,您是曾经光耀一时的上柱国大将军的孙女啊 可惜我被调到太皇太后身边没多久,你家人啊 就都死了!”仿佛真的有遇见旧识的欣喜,石殷眼角迸出了泪水,笑到抽噎,话也不能说得齐整,“真好,原来今日此处,都是故人呐。”
冰流依旧是紧绷着一张脸,似乎并未因石殷所说的话而搅动心绪。倒是李藏,心中激荡,压抑不住怒火,想要直接上前给石殷个了断,却被冰流拦住了。
石殷阴恻恻的干笑了两声,继续道:“我知道,上面要我这张嘴再吐露不出半个字,而阴者司要取人性命,最不需要的便是依律法定罪。二位阴司使大可不必问出这等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几个女童的命,能值什么?可知先前战乱的年月里,几个铜板就能买个孩子,这女孩的命啊,就更贱了 ”
李藏怒斥道:“现在不是战乱时候,水车镇上原本安居乐业,唯有你这又蠢又坏的奸邪,迷信邪术,在此作恶,平白害了无辜孩儿的性命,如今还要狡辩!”
尖利的笑声在广阔的大屋中来回蹿,石殷笑得比方才更加瘆人,挑眉望向他们二人,仿佛一条老辣的毒蛇在望向两个向他挥舞树枝的孩童。
“证据确凿,看来,已经没有继续对话的必要了。”
冰流本想再问个清楚再拿人,可石殷一味诡辩,已经被 迷了心智的人是不会有正常逻辑的,他们也就无须再同他多费口舌了。
马车早已在水车镇外等候,只要将石殷押上去,便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
冰流抽出短剑上前,李藏亦跟上。
石殷感受到了危险来临,想要溜走,却被冰流狠狠捏住了肩膀。
他以为二人要下杀手,终于急着再说点甚么,于是高声道:“现在不是战乱时候,难道世道就变好了吗?世道或许平静,然而人心 ”
石殷回过头来,一对深灰眼珠在夹杂褐色杂质的眼白中,直直瞪向冰流,阴邪至极。
“是亘古不变的丑恶啊 呃啊!!”
冰流慌神的瞬间,李藏已经在石殷另一边肩膀上狠狠一错,骨头碎了。
石殷先前醉半宿,如今终于被剧痛唤回了神智,不再说那些故弄玄虚的话,咬牙切齿道:“二位阴司使可曾想过,这些女童根本不是我抓来的!”
李藏道:“知道,是你的好儿子,好孙子们偷来、抢来的!”
“并非 并非全部!是她们的父母!”
石殷话未说全,便已只能在剧痛之下喘息。可他的话却仿若一道霹雳,直劈开一个十分隐秘的疑团,内里是污黑、发臭、没人想要知道、知道的人也装作不知的真相。
“送她们来这里被剜心取血的,是她们的血亲家人!”石殷伏在软垫上,声音呕哑如同破锣,却还是要一字一字的告诉他们,“不仅心甘情愿,甚至趴在地上捡被撒出的钱时,还十分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