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对我而,还是太过困难了。”小圆吃了一口自己做的鱼,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司副说了,上次司里去教坊司捞人,司首没和教坊司的奉銮大人提前打招呼,一次就带走了两个人!从那以后教坊司就再不向阴者司放人了。”
冰流不禁汗颜,这也是她自己亲历过的。
从来没入教坊的女子,想要脱籍都是比登天还难,教坊司的大门这样紧,这次想要把邢姑娘救出来,比起上次确实要难上数倍,必须制定一个复杂严密的计划。
小圆又道:“而且暗档上写那邢姑娘自幼跟随父亲在军营里长大,智勇双全,她那么聪明,万一不愿意为阴者司效力,我该怎么说服她?”
冰流想想,亦是觉得有理。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自己挑的任务,就是绑,她也要将人绑来。
小圆走后,冰流又倚在榻上将那暗档翻看了几遍,如何从教坊司内运人出来,心里大概有了主意。
但要劝说邢梓双老实顺从她的计划,她还需要去枢密阁里取一些资料。
第38章 剑器舞
金陵城中秦楼楚馆无数,教坊司管辖下的共有两处,烟月坊和宜春院。
烟月坊是名副其实的声色之地,别看里面都的官妓之前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在这里,只要给足银两,尽可品尝。
宜春院名义上是为宫廷排演舞乐的乐坊,实则每一批即将进入烟月坊的女孩子会先被送进这里,由聘请的教习来教授歌舞诗词等取悦男人的伎俩。
此刻,一个穿着赭红薄衫,容色殊丽,背后背负两柄长剑的女子立在宜春院的彩楼欢门之外。
头戴绿头巾的龟公很快便察觉,小跑出来问道:“这位姑娘,可有事吗?”
她仰头看写着“宜春院”三个大字的牌匾,一面道:“听说教坊招聘歌舞教习,特来应聘。”
“那请随小的进来。”
冰流随那男子进入宜春院,沿途的楼阁都是六年前相同的景象,一条笔直的主廊,两侧都是大大小小的阁子,灯影里红纱帐来回飘拂,暧昧又梦幻。
只是很难再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了。
若非这般摧残人的地方,死的被抬出去,活着的被送去烟月坊,一茬接一茬地换人,她也不能只是稍稍易容,便能假扮舞师混了进来。
冰流被带至了一间空旷宽阔的房间,只有墙边摆了几张椅子,一看便是练习舞艺之处。
不多时,先来了一个身姿袅娜的高挑女郎,上下打量冰流两眼,便开口道:“不好意思,我们这边的师傅已经够多,暂且不需要新的人手了。”
冰流道:“你确定吗?我听闻贵司一直没有寻到可以教剑器舞的师傅。”
那女子已经转身要走,闻又转过来,颇为轻蔑地笑问:“你会跳剑器舞?”
冰流亦反问道:“不然我背着这两柄剑,是来砍人的吗?”
许是真的担心她会砍人,那女子道了声“你等着”,便又匆匆离去。
又过了一阵,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并好几个女人,从体态装束上便能分辨,那个男人是在教坊司供职的司乐,女人里有掌事的虔婆,负责管束女孩子的妈妈,还有舞师。
这些人先是叽叽喳喳对冰流品头论足一番,最后各自入座,其中最为富态、脂粉最为浓艳的那个才发话。
“姑娘怀着什么技艺,如今都展示出来,开始吧。”
冰流稍作准备后,环顾四周,提出了要求,“至少要有有鼓才好。”
虔婆板着一张脸,勉强开口:“去搬鼓来。”
不多时,龟公搬来了一个大鼓,众目睽睽之下,冰流绕着鼓走了一圈,却又道:“再来个琵琶吧。”
虔婆吸了两口烟袋,耐心已经耗费光!血盆大口一张,便要赶客了。
“我来弹琵琶!”
忽而门口有个娇柔的声音,原来方才龟公去搬鼓动静太大,院里不少姑娘都听说来了位会跳剑器舞的师傅,于是纷纷前来围观,其中就有正在练乐器的,恰巧就站出来为冰流演奏。
冰流向琵琶女问道:“会奏《剑器》么?”
在座皆摇头,如今这年代,会舞剑器的人很少,会奏《剑器》乐的就更少了。
“《从军行》呢?”
“《从军行》会!”
于是琵琶奏出了塞外之音,鼓声雄浑古朴,舞姬终于举起了手中双剑,开始浏漓顿挫、声动雷霆的舞蹈。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今有宁氏冰流假扮舞姬,眼神凌厉,剑锋如虹,却是与传说中的公孙大娘剑器舞毫不相关。
连教坊司都失传的剑器舞,冰流当然是一点都不会。
她只是恰巧会舞蹈,又会用剑杀人。
身段在,气势唬人,剑招又是实打实的,她就是这样糊弄,虚张声势,凭她对这个官府部门的了解,如今有真才实学、为了传习技艺而在这里的师傅也不多了,她应该可以蒙混过关。
一舞过后,屋内沉默了片刻,司乐第一个露出品味欣赏的神情,那意思,这项失传已久的舞蹈,他懂得。
这时一位舞师才忍不住问道:“不知姑娘师承何人?”
“家师曾在遏云社中担任教习,但这舞不全是她所传授,是我考据遏云社中所藏史料,在家师指导下,半还原、半创作而出的。”
这当然,都是编的。
这下,观众皆发出了然的喟叹,遏云社是京中最有名的舞社,能出这么一个会跳剑器舞的奇才,亦不为怪了!
自多年前教坊司随着朝廷一并南迁,教坊司中姑娘们的歌舞也渐渐朝着软玉温香的江南风格发展。
起初那些年,北方迁来的达官显贵很是吃这种万千娇嗔的风格,近几年又大多厌烦了。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们总是喜欢点新鲜玩意儿。
于是教坊司才会琢磨着,请几个会健舞的师傅教习,让司中的女子都走一走复古路线,学起我朝在北方时流行的豪迈奔放之姿。
于是司乐大人点头,冰流被留了下来,安置在彩楼的后院,一间小房间。
亦日,管事妈妈们便按照司乐的吩咐,分批将宜春院中的学艺女子带到冰流面前。
“剑器舞是很考验根骨和刻苦的,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适合学习,首先,十七岁以上的姑娘,已经不适合了。”
这样,留下来的女子都是至多十六岁的孩子。
隔天,剩下的数十个女孩子又来,冰流又道:“从前学过两样以上软舞的,不大适合。”
这样,又有近一半已经精通软舞的姑娘被筛掉了。
“学剑器舞,若曾习武,自然事半功倍。”
又隔了两天,冰流这样说着,亲自去摸每个留下的女孩子的手与臂膀,精确无误地只留下了那一个,年纪十六,未曾学过软舞,曾经习武的姑娘 邢梓双。
其实早看过暗档里的那副画像,冰流早在第一日邢梓双在门外围观时,便已经认出她了。
只是这怡春院中的女孩子都是新入教坊司不久,心思未定,极易有想不开者、不服管教者、与外人互通消息而逃跑者。
所以比起烟月坊,怡春院戒备更加森严,那主廊两侧的小阁子,每个都有专人看守,非在教习课业时间绝对不会轻易打开。
非在教坊司籍册中的人,绝对没有机会与在籍者私下见面,外面聘请来的舞蹈教习也是同样,唯一的例外,是挥金如土的客人。
所以冰流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一步一步地将邢梓双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才好进一步地与她接触。
就在圈定了这唯一一个弟子的隔日,邢梓双被送到了舞室,室内只余冰流与她二人,但门外时刻有一个不苟笑的姜嬷嬷守着。
冰流已经被虔婆告知,自打两个月前被送入宜春院,邢梓双就是最不服管教的那一个,且她虽年纪小,身上却有力气,先前一次想要直接硬闯出去,竟将两个龟公推下楼去,一个嬷嬷手臂上被咬掉了一块肉,幸亏这位姜嬷嬷先前也是学武的,才有力将她制伏。
后来,邢梓双当然为她的逃跑付出了代价 被禁闭在斗室中十日,还要受戒鞭,姜嬷嬷每挥一鞭,就会问一次“还逃不逃了?”,直到邢梓霜受不住说了不逃,那一日的饭食,一碗粥才会被放到她疼痛匍匐的身躯前。
现在,姜嬷嬷专门负责防着邢梓双逃跑,待上课时间结束,还要亲自将她押回阁子。
冰流看着十六岁的邢梓双,同画像上那个灵动的少女相比,她两颊都瘦了不少,颧骨和嘴角上都有伤痕,唯有眼神中的坚毅一点没变。
冰流缓缓踱步,她在思索,如何开始与邢梓双的对话,既不要吓着她,又要快速地切入主题。
又走回到邢梓双身边,她尚在纠结,就听见耳畔有低声传来:
“我知道你不是什么舞师,你是那个地方的人。”
第39章 舒魂散
“我知道你不是什么舞师,你是那个地方的人。”
冰流心中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知道邢梓双也在观察着自己的反应,于是就尽量让她一无所获。
“什么地方?”
邢梓双抿唇不语了。
从前在西北长大时,天高皇帝远,她经常缠着父亲讲这些朝廷秘事,她虽不确切知道“那个地方”是什么名字,但她就是知道,南晋朝中有这样一个地方,专门接管一些离奇的人或事。
而自己,多半已经因为过于悲惨的身世,而被这个组织盯上了。
冰流又低声问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昨日摸我的手,我也感觉到了你的手。你手上的茧子,分明是常年用兵器之人才会生的,纵然连剑舞,生茧的位置不同。”她说得很快,时而戒备万分地望向门外。
“还有你的剑舞,我看过习武之人舞剑,也看过舞姬练剑招,其间的差别,很大。”
冰流点了点头,又问:“还有么?”
邢梓双道:“还有你筛了这么多拨人,分明最后就是冲我来的。”
姜嬷嬷在外面剔牙了许久,听不见里面一丝响动,依照直觉,这也不太正常。
于是她猛地推开了舞室的门,不管里面在酝酿着什么阴谋,她都要一把抓住。
可姜嬷嬷看到的,唯有邢梓双手持双剑,立定不动。那位遏云社来的师傅正来回绕着邢梓双审视,时而拍拍她的背,让她再挺直些。
气氛一度尴尬,姜嬷嬷闻到了逆反的味道,凶神恶煞地将屋内每处都看了个遍,却没发现什么,于是只得赔笑着又离开了舞室。
冰流又低声道:“你就这么站着,听我说。”
“你猜得没有错,在南晋,的确有这么一个组织,名字叫阴者司,这名字,够阴吧?”
邢梓双并不觉得冰流的笑话有多好笑,只是绷着劲,勉强开口问道:“你们是要杀我?还是救我?”
冰流道:“你的观察力绝佳,又习过武,小小年纪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却又因为家中的事沦落在了教坊司,阴者司有心收你入司,派我来救你出去,今后你要隐姓埋名,绝对效忠,你可愿意?”
邢梓双冷笑道:“哼,阴者司和教坊司,有什么不同?”
冰流一时语塞。
想不到邢梓双又道:“罢了,都已经沦落至此,我自然是愿意离开的。怎么做?”
冰流颇为欣慰,点点头道:“今夜别睡太沉,我会去寻你。”
宜春院中看守严密,但好歹冰流也曾在这里待过,知道哪里是看守的死角,走哪条路最快。
今夜姜嬷嬷不当值,只有一个草包嬷嬷在小阁子门口打盹。
冰流轻便地一跃,钻进了邢梓双的小阁子,发现她根本没睡,而是端坐等候。
“白日里你说的事,我又重新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白日里那么快地答应,冰流甚至还有些意外,如今才确认,她确实不是个好糊弄的姑娘。
于是冰流又问道:“哪里不对劲?你说出来。”
邢梓双翘起了二郎腿,快速道:“若我自己逃出去,便是重获自由,可你要救我出去,我此生便要为阴者司效力,这似乎对我来说,是亏了?”
冰流略歪着头望着她,淡淡道:“你这不是自己逃不出去吗?”
邢梓双支吾道:“我 我有计策,只是还未计划完备而已。”
冰流轻笑一声,道:“就算你真的自己逃出去了,教坊司籍册上你的名字却未销,教坊司会持续追捕你这个逃妓,你余生的每一天都要在东躲西藏中度过,没有籍册,没有身份,你这辈子什么都做不了,你想过吗?”
邢梓双咬着下唇,眉头深锁。
“那我倒要听听,你们阴者司有什么好办法,能让我脱籍?”
冰流自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晃了晃,放在了桌上,“这个药,叫舒魂散,阴者司出品。服用一颗,人会陷入昏睡,呼吸、脉搏和心跳都会变得极其微弱,体温也会下降,在不知情人看来,就是一具尸体。”
邢梓双尚在狐疑地望向冰流,此药一出,她当然就已经猜到了冰流的计策。
还以为阴者司的人能有什么奇绝的智谋,原来只是让她通过假死来离开教坊,这样一来,身在乐籍的邢梓双就成了一具尸体,教坊也就不会再追捕,她就可以隐姓埋名去为另一个组织效力。
冰流还欲说话,就忽然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与叫骂:“你们这些懒婆子!值夜时怎能酣睡?你们守着的都是最刁钻的小泼皮,若是逃了一个,你们如何担当,如何交待?都给我起来!”
外面乱成一团,冰流只得飞速躲进了不见月光的角落,邢梓双亦是眼疾手快,抓住那瓶舒魂散钻进了被子里装睡。
很快,阁子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只探查的眼睛朝里望了望,又离开了。
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邢梓双才起来,也来到了那个黑暗的角落,将药瓶还给了冰流。
她又问道:“就算有这药,我要怎么 死 ,才能让教坊的人相信?”
冰流道:“接下来几日,你要表现得比之前更叛逆,对姜嬷嬷,比从前更反抗。待到我准备好一切,我会告诉你。到时候,你便是因为要逃,被打得太狠,打死了。”
邢梓双琢磨着,点了点头,教坊司里打死一两个不服管教的女子也不稀奇,让教坊司的这些虎姑婆以为自己是被打死,就应该不会再被怀疑。
“可是 教坊里死了的人,会被拉去哪里?不会一把火烧了吧?”
冰流摇头,“按照规矩,凡是在教坊里死于非命的 ,都会层层上报,仵作验明死因,虔婆验明正身,一切手续办完,礼部将乐籍勾销,才会将尸首拉去化人场焚化,这样一趟下来,至少也要一个月了。”
邢梓双道:“可他们从不按规矩办事,对吗?”
冰流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容易,“死了人,终究是麻烦事,大多时候,知道怎么死的,当日就拉去乱葬岗埋了,过后司乐才会找机会上报此人已死,勾销乐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