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案情 又反转了?!”
“竟然是这样!”
“夏嫣儿她拿了范家的钱?如今还在这里耀武扬威的,也是好笑。”
夏嫣儿下唇抖着,自入公堂以来第一次微微低下了头。
她不知该如何向众人解释,她自己似乎也觉得无可解释。
她确实收了范家的钱,去给父亲治病,解决自己的温饱。
为了活着,为了让爹爹也活着,她那早已被践踏到泥里的人格,被她本人亲自又捡了起来,让范家人狠狠在上面踩了两脚,来换银钱,这又有什么好辩解的呢?
李藏一直旁观,至此才终于看不过去,当即对着一众镇民开喷,“都在说什么屁话!人家夏姑娘遭此 ,他范家就是将整个家底都赔给人家,又干你们何事?你们一个个的,都在替范家心疼钱呢?还是恨自己不是个女人,不能立时脱了衣服委身范二少爷,自己好赚一笔?”
想不到这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出口满是污秽语,镇民们不期被劈头盖脸一通骂,没有什么反思自身的想法,反而都纷纷恼羞成怒,汹涌想要冲向堂内揍人。
幸而有府吏与齐家家丁阻挡,沈捕头猛拍惊堂木,金大强掩面默默自人群中退了出来。若是这些乌合之众回过味来,想起这位齐公子是他请来的客人,还不要连他都撕碎了?
“肃静!肃静!”
对于夏嫣儿的品性,沈捕头没那么多感触,他只想问出真相:“夏氏,你可是因对范博宏与范家的怨恨,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又谎称是石殷犯案?”
范博宏对着夏嫣儿,幽幽道:“幼子无辜,你再恨我,也不该迁怒于孩子,更何况他还是你亲生骨肉 ”
夏嫣儿只说四个字,“我没杀他。”
沈捕头威严道:“莫要说谎!若不是你,又有谁能在你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将孩童尸体埋在你家屋中?”
夏嫣儿沉默了许久,才道:“不是我。”
沈捕头沉声道:“如今所有动机证据都指向你,你若不认,带押回新安府,便要用刑了。”
夏嫣儿又道:“那孩子,不是我杀的。”
“那到底是谁?!”沈捕头有些头痛,嫌犯顽固不肯招认,他也只能使用雷霆手段,“来人,先将嫌犯夏嫣儿、牛二、范家三口通通用铁链锁起来!”
冰流望向夏嫣儿,出声问道:“杀那男婴的,是夏姑娘的父亲,对吗?”
“夏姑娘的父亲缠绵病榻,眼看女儿被玷污、怀上了仇人的孩子、忍受着无尽屈辱还要坚强求生,心中一定是无限心痛。夏老丈自知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他没能力杀死玷污女儿的范博文,只能帮女儿下手,杀死那个会拖累夏姑娘、令她痛苦一生的孩子。所以夏姑娘的孩子失踪一日后,夏老丈也病逝了,是这样吗?”
夏嫣儿僵硬的立在原处,眼眶却已湿润。
她的爹爹,虽然重病缠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无以养家,却向来心地善良、尊法守礼、与人为善,却为了她,在临死之前将杀死亲外孙的罪名背在了自己孱弱的肩膀上,将这份罪孽带进了棺材里。
她又如何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真凶便是父亲呢?
沈捕头眉头一皱,觉得奇怪,向冰流厉声问道:“夏家父女的事你是如何知道?”
“我猜的。”
冰流懒得解释,沈捕头倒觉得她是藐视自己,不由得一噎。
还是李藏出声,思虑片刻道:“这还不简单吗?范博宏的孩儿还在夏家一天,至少范家不会断了给夏老丈的医药费用,夏姑娘为了父亲,也不会痛下杀手。反而是夏老丈去世与那孩子失踪的时日过于接近,难免会让人怀疑。”
说得挺有道理,沈捕头反倒更急了,一拍桌案,“到底断案的是本捕头,还是你们?此案的大致情况,本捕头已经了解,来人啊!先将这些无关人等皆赶出去!”
李藏与冰流回到客栈,一面做着些离开的准备,一面等待消息。
知道这事指望不上李藏,冰流便开始写即将呈递的节略。
写着写着,她便又放下了笔,心中仿佛有一团乱麻,郁结得很。
“石殷死了,他的子孙们也都死了,可还有人好好的活着。”
她所指,是石殷说的,那些亲手将女儿献出的父母。
李藏踱步到她身边,轻声道:“听说今日石家刨出地下祭坛时,丢了孩子的人家无不痛哭失声。”
石殷说话,她当然不能全信。
或许这七个女童,全都是石家子孙偷抢来献给石殷的。
或许其中有几个是父母献出,另有几个是偷抢来的。
要甄别出那些哀痛万分的父母们是否真心,也是一件难事。
可那些将女童不当人的黑心父母,就要这么被放过了吗?
她一个怒意难平,便折断了手中的笔。
听见身旁一声嗤笑,她回头瞪了一眼,李藏目露精光,内有深意。
到了傍晚,小圆急匆匆的跑来,“不好了,那个捕头果然也是个昏庸糊涂蛋,他不仅要将范家人押回州府,查来查去还是说夏姑娘嫌疑未脱,也要先押回去再做定论!”
第35章 爆炸余响
这两日亲历了这许多,了解了这世事人情与夏嫣儿的悲惨遭遇,小圆也不再催着冰流趁早完成任务,不再认为回去复命最要紧了。
只是李藏不大喜欢她聒噪,撇嘴道:“慌什么?这不是很正常的结果么?”
“哪里正常了!都说了,明明是夏姑娘的爹 ”
冰流打断她道:“就算是她爹杀了孩子,孩子就埋在夏家地下,夏嫣儿也是知情不报的从犯。”
小圆整个人都沉了下来,失落问道:“难道夏姑娘已经这么可怜,还是要身陷囹圄么?”
李藏道:“哎,怎么同你解释呢?假如方才沈捕头见了现场有许多镇民为镇长说好话,又因为要顾念范镇长数十年来为镇上的辛劳苦劳,于是当场将范家人全部放了,你会怎么想?”
小圆当即道:“恨不得当场将那一家三口碎尸万段!再加上那捕头!”
李藏双手一摊,对小圆道:“这不就是法不容情的意义?这镇上如今还念着范敬安好的,不是零星几个人吧?范家人犯下数条大罪,肯定不能因为昔日的功劳而被宽容,纵然会伤害同情范家的众人的感情,也不能有所宽纵。同理,夏姑娘也是,虽然她遭遇悲惨,引来了你的同情,可那婴儿的死也是事实,若不依律处置,只因怜悯其遭遇而放人,那怎么能成?”
小圆若有所思,冰流冷眼瞧着李藏,这人平日里混不吝的,说起教育人的大道理来竟还一套一套的。
“况且如今没有定案,夏姑娘在州府的牢房里待几日,会更安全。”
小圆懂得了道理,可心情却依旧低落。
冰流无甚情绪波动,只是淡淡对她道:“法不容情没错,然而法外还有阴者司。”
小圆闻,咬唇眼睛瞥向窗外,想了一阵,暂且未能参透冰流所说的意思。
李藏干脆抱着手臂道:“反正这个沈捕头,虽然脑子不灵光,比我差得远些,但他没有判范博宏娶了夏嫣儿来了结此事,而是要捅上州府,已经算是个明事理的了,你们应当放心才是。”
冰流闻声却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善,“是吗?你对明事理的标准,还挺低的。”
至此,水车镇上,阴者司该管的,不该管的事情,都已经悉数了结了。
翌日清晨,齐家人收拾好了行李,准备从客栈启程离开。
“公子请留步!”
正准备上马,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李藏便知是金大强家的少爷金玉,进而险些脚下一滑,掉下车来。
他们冒充巨贾齐家人在这里接受了金家不少款待,仗着客人身份作威作福也不是没有过,末了不仅没下一笔订单、付一笔钱款,反而将整个水车镇搅得天翻地覆,金大强若是还能欢送,那才真是傻了。
李藏天不怕地不怕,每每最怕完成任务后脱了身,再与剧中人相会,真真尴尬。
难得见李藏会窘迫,小圆在车内噗嗤笑了出来,冰流亦掩面。
“姐姐是不是在车内呢?我可以进去吗?”
林氏也来了。
冰流的笑容僵在了唇边。眼见那荷叶色的浅淡裙边已经出现在车门前,她只得堆出了更多的笑容,来与林氏寒暄。
“抱歉,我们来这一趟,似乎给你们镇上添了许多事故与麻烦。”
冰流这样说着,他们带来事故与麻烦是真的,只是歉意就欠奉了。
林氏听了,反而袒露愧疚之意,“别这么说,这些事情,早就在我们镇上发生了许久,只是像那枯木的树根,一直埋在地下,未曾让人挖出来罢了,与你们来不来无关。我家老爷其实心中也明白,他只是顾忌着将来还要在镇上做生意,不好再与你们接触了,但是我和相公还是不听他的,偷偷跑来了。”
“你们有心了。”
冰流只是淡淡的回应。其实这几日林氏一直瞧着她便是如此,不喜不怒,虽然有些难以接触,可到了如昨日般的紧要关头,却又镇定得让人感到可靠。
说起昨日,林氏又笑道:“对了,昨日在公堂之上,姐姐冷静沉着,仗义执的样子,我很是钦佩呢!”
冰流轻轻摇了摇头,不曾语。
“还有齐公子,骂得那些人都傻了,看得人解气!”林氏说着,掩唇笑道,“就是用词过于粗俗了些 ”
冰流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李藏正与金玉插科打诨,说了半天也没个正经。
金玉怜悯镇上被石家欺凌的人家,是以最恨石家人,如今石府大爆炸一锅端,他自是有种报仇雪恨的快意。
他虽不晓得内情,但隐隐约约,总觉得石殷的覆灭与自家接待齐家客人两件事时间重叠,尤其是又看齐家人还顺手帮了夏嫣儿,心中更是隐隐敬佩。可不想如今兴冲冲的来与客人送别,问来问去都似打在棉花上,齐家公子嬉皮笑脸的深藏不露着,说了几句,金玉也觉得无趣,便呼唤林氏回家。
林氏听了,赶忙对冰流笑道:“好了,我们也不好多耽搁你们的行程,那我们就此别过啦!”
冰流对她点点头道:“无论如何,这次还是要多些你家盛情款待,祝你们一家安康。”
马车开动,再路过下一个镇子,这车队中的公子夫人、主子仆人都会换回原本的身份,趁夜色策马赶回阴者司复命。
不必再扮富贵人家的公子了,李藏终于将眼睛中的晶片取出,重新戴上了眼罩。
他的腿脚都搭在了矮桌上,整个人坐着坐着便瘫在软垫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只是时而还哼出一些不成歌的曲调来。
冰流目光似是留驻在他脸上,又似只是在放空。
过了好一阵,她开口道:“你同石殷是旧相识吧?”
那夜与石殷对峙时,她一心牵挂着夏嫣儿的性命,却也不是全然无知。
再加上这一次李藏种种反常之举,若这点洞察力都没有,也就不必再为阴者司效力了。
李藏倏地睁了眼睛,“啊?是啊 ”
冰流不语,他亦不语,车厢中的氛围变化得格外微妙起来。
李藏收起了长腿,坐了起来,认真解释道:“咳 还不是从前在金陵行乞的时候,年少无知,讨要到了这老太监的外宅,石殷见我生得俊俏可人,竟然想认我做干儿子。咱虽然是个要饭的,也是有骨气的,岂会为了衣食就随便认爹?于是石殷恼羞成怒,便命属下将我揍了一顿,丢出了宅外。我是不是很可怜?那老家伙是不是很可恶?”
冰流斜觑着他说完这段话,久久之后才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她回想起李藏讲过的每段故事,似乎都是以“当年在金陵行乞的时候”开头,仿佛他在流落金陵之前就没有任何过往似的。
编就编吧,向来只是贪欢,她本也无所谓知晓他的过去。
于是她也就不再追问,石殷与“母后”又有何关系了。
她又道:“这次镇上的案子是调查清楚了,可石殷直接被炸成了飞灰,恐怕在左司副眼里,也不能算是圆满。”
李藏松了口气,又恢复了懒散样子,“纵是失败,也会怪罪到我这个领头的身上,你怕什么。”
他愈发放肆,勾住她的头发丝,在下巴上来回蹭,一面絮絮叨叨,“回司后我恐怕还要偷偷出趟远门,别太想我。”
冰流倒想揶他一句谁会想你,只怕说出来,倒像是小女子撒娇了。
齐家客人离开水车镇后,镇上也没有很快恢复平静。
石府爆炸现场未曾找到孩子的尸骨,流便甚嚣尘上,有人说七个女童都被石殷吞入腹中了,有人说是被炸药炸成了灰,但最为可信的一种说法,是石殷命人将那七具童尸带去了山中坟墓,纵是死了也要多些陪葬。
除此之外,那七户受害人家都听到了另一个消息,说石殷府上的密室不止那一层,在更深的地下,藏着石殷毕生搜刮来的全部金银财宝,只是炸药未曾炸到深处,未曾让之现世。如今州府派来了大队人马,每日都在石府清理遗迹,寻找遗骸,不知道哪日就能挖到那宝藏了。
一时之间,原本携手并进的七户人家便生了分歧。有三家人决定立刻去山中寻找石殷的坟墓,进而寻到孩子的尸骨,将之埋葬,入土为安。
另四户人家却都觉得,石殷的坟墓不会跑走,女儿的尸体也就那样了,可这宝藏若不趁夜去挖,可能明日便是官府的了。
自己家中受了这样大的难,石殷也不明不白的被炸死了,若能挖到财宝,便当做是死了女儿的补偿罢。
当晚子时,镇上再度听见巨响,火光冲天后归于平静。
天亮后,人们赶忙去看,原来石家地下尚有上次未被引燃的炸药,昨夜四户人家七八个人,不知为何要来这挖地,竟将自己也炸得和石殷一个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
又过了数日,三户人家在山中寻到了修建一半的豪华陵寝,从中寻到了七个女童的尸骨遗骸,并将之重新埋葬,请道士做法事超度。
自此,水车镇上才终于恢复了富贵升平。
第36章 世子妃
新年过后,洛神屿上一日暖过一日。
这日午后,自红露斋下的一排庑房内走出几个不拿刀枪的文质之士,有男有女。
他们才刚被招入阴者司不久,未经考验、不得信任,于是先被安排在右司副手下做些最粗浅的誊抄工作。
夏嫣儿便在其中。
她如今负责誊抄整理四等暗探去年的考评成绩,任务繁重,连夜通宵后才完成了上面要求的、昨日就该完成的工作量。幸而虽效率差些,她字迹清晰、没有错漏,完成得还算不错。
胡乱吃了口茶饭,她才随着新同僚们一并回去,准备补睡一觉。
半途中,她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回忆起不久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