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到了那日,龟公抬着你出了宜春院后,我便也会离开,跟随去城外乱葬岗,在人走后尽快将你挖出来。”
邢梓双又是思索一阵,这样一来,自己的性命就全系在眼前这个女人能否顺利离开宜春院去乱葬岗了。
于是她又问:“我被抬走后,你要怎么离开宜春院?”
冰流道:“你放心,我又不是教坊的人,只要逃出去就行。”
邢梓双却不买账,着急地都提高了音量,“这哪有那么容易逃出去?你不详细告诉我,我怎会安心服下这药?万一你逃不出去 ”
冰流被她缠问得无奈,只得道:“宜春院后院靠近赏景亭那边,有一个水井对不对?那井下五米的壁上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向外面,我从那里走,不会惊动任何人。”
想不到,她坦诚相告,却又招来邢梓双更多的疑问,“宜春院怎么处理死人,哪里有暗道,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我也是从这里出去的,井下的暗道就是我挖的,很稀奇么?”
待冰流走后很久,邢梓双一人坐在黑暗中,突兀开口道:“她说的,都听到了么?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接下来数日,依照计划,邢梓双每日吃饭时摔摔打打,学舞时也不甚服管,其余时候更是顶撞嬷嬷,不听话,总挨打。
到了那一天,冰流照常在舞室一对一教授邢梓双。
箭在弦上,她们还要商讨确定最后的一些细节。
直到午后,梓双一边动脑一边又要假装学舞,又累又饿,于是冰流呼唤小婢给要了茶点。
“吃吧,吃饱了,接下来要饿上一天了。”
“那,你也吃。”梓双递来一块糕饼与冰流,冰流愣了片刻,接了过来。
茶足饭饱,终于是该做事的时候了。
邢梓双先是服下了一粒药,随后便开始大闹,抢过了双剑,便要劈开窗棱。
“来人啊!快来人!她要逃!”
姜嬷嬷闻声,手持戒尺而入,冰流急忙退到了角落,只见姜嬷嬷一手抄住了邢梓双的腰带,便将要跳窗而逃的她拖了回来。
邢梓双的剑丢到了窗外,此时此刻,她只有挨打的份了。
“让你跑!我让你跑!将你的腿打断,看你还能逃去哪!”
邢梓双哭闹挣扎着四处乱窜,将舞室中的器物通通碰倒砸碎,最终只得匍匐在地上抱着头,最后连声响都没了。
“咔嚓”一声,戒尺折了两段,姜嬷嬷这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抬脚踹了踹。
“小贱胚!装晕?给我起来!”
没有回应。
冰流知道,是药效发作了。
于是她准备走过去,探一探邢梓双的鼻息,引导事态的走向。
可刚刚迈出一步,她竟然觉得头晕腿软,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昏睡过去。
姜嬷嬷一脸沉着,方才已经没了人气儿的邢梓双又站了起来。
“小姐,我们做到了!”
邢梓双的肩膀上下起伏着,比起方才做戏时滴水不漏,她现在是既激动又害怕,连手指尖都在抖。
“这是唯一的机会,快!快将那药瓶拿来,我现在就服下一粒真正的药,然后我们就能彻底逃离这里了!”
第40章 暂失意
冰流恢复意识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外银月如勾,第二眼看到一个倒着的人脸,遮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俯视着自己。
她在清醒的瞬间便知道自己被那个小骗子邢梓双彻头彻尾地愚弄了,于是心中厌烦,皱着眉又闭上了眼睛,侧过身去,干脆装睡。
本来就是随手拿的任务,她根本就不关心邢梓双的去向,也懒得关心此时此刻李藏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醒了?”
“没有。”
“该不会是被药傻了吧?”
李藏伸手去扳她的下颌,亦不知这样做对于冰流是否被药傻有何判断的作用。
“滚开。”冰流想要踹他一脚,却发觉并没有力气。
李藏“啧”了一声,“我可是听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了。”
她今日才刚被邢梓双骗到如此地步,那么他所说的消息,当然就不是这件事了。
是李衡的婚事罢。
又缓了很久,冰流才认命似的,又翻身回来,平躺着确认情况。
“这是在哪?”
“宜春院啊。”
“你怎进来的?”
“我说我有钱,偏要看这里面未被雕琢过的姑娘。”
“邢梓双呢?”
“死了,被抬出去了。”李藏接着道,“打死她的那个嬷嬷也失踪了。”
冰流不再问了。
那夜她去劝邢梓双时,拿出了那瓶舒魂散,姜嬷嬷突然出现在门外训人,她们二人在屋内仓促躲避时,邢梓双拿走了那瓶舒魂散。
虽然时候邢梓双立刻将药瓶交还过来,但她那时应该是偷偷藏了一粒药。
待到她们商定的逃离那日,她又趁冰流不备在食物中下药,剂量不大,却足以令她昏睡一整日。
随后,邢梓双再继续执行逃离计划,假死脱身,只不过她不是要去阴者司,而是要和她早就潜藏在宜春院的好帮手姜嬷嬷一起,重获自由。
冰流皱眉,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小姑娘,定是在自己第一次告知她计划时,心里立刻就有了盘算,虚与委蛇的同时就成了大事。
“小小年纪,有决断,有成算,真的很了不起,不愧是阴者司看中的人。”李藏举着一个酒盅叹道。
别管他来妓院是不是真的来瞧姑娘的,喝点小酒总不会坏了兴致。
冰流依旧躺着,有气无力地自嘲,“想想我自己,当初司首来教坊司开出条件,只略想想觉得合理,即刻便应承了,于是为阴者司卖命直到如今,真真是没有骨气。”
还有那个姜嬷嬷,她们二人的苦肉计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啊,不知她同邢家从前是什么样的关系,肯为邢梓双拼命至此
李藏欲饮,谁知冰流骤然起身,将他手中的酒盅飞快地夺走,一饮而尽。
“哎,你 ”
李藏转过身去,却看见她一饮而尽地同时,又快速地擦了擦眼角。
宁冰流这是流眼泪了?
那个要跟他同归于尽滚下洛神山的宁冰流没有哭,因为放走曲韶而被连降四等的宁冰流也没有哭,如今因为被一个小姑娘骗了,宁冰流竟然会哭?!
“别、别哭啊。”
李藏人生中难得有此刻的无措,他抬起手,又觉得拍拍她的头也不合时宜,还有可能会反噬自身。
最终他还是发挥流氓本色,一把揽过她的脖子,带着些兄弟义气,安慰道:“你要这么说,当年司首给我顿饭我就跟他走了,我该是最没骨气。”
冰流被他摇得东倒西歪,原本不必涌出的眼泪也飘了出来。
她也不想听他聒噪,吸了吸鼻子,瓮声道:“与此事无关。”
“那难道是因为这次任务失败吗?这有什么的啊,你又不是第一次任务失败了 ”
“其实,这还不是因为左司副那个老糊涂非让你去管珹王府的破事,你这也是心有旁骛,情有可原么。”
真是暖心的安慰,冰流听着,眉头愈发拧紧了。
自从在左司副哪里被为难着,被迫听到李衡婚事背后的一团乱麻,她一直紧绷着,强忍着的那股难之感此时偏又涌了上来。
大概是寻常人所说的委屈吧。
“你能不能闭嘴。”她不想听这些,也不想被他奇怪的姿势箍得骨头发痛,于是干脆立坐起身来,将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紧紧相依。
李藏僵着,只觉得颈间有一点温热渐渐流淌。
“我只是突然有一点羡慕,邢梓双沦落教坊,还有从前家中的人能来救她罢了。”
大概只是因为被下了舒魂散的缘故吧,她短暂地变得多愁善感,像一个软弱的人一样,也算是第一次为了往事而哭泣。
幸亏李藏又不知从何方而来,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了此时此地,否则她要去哪找一副身体来慰藉迟来的感怀?
偏李藏又不知死活地开口:“那也是因为皇帝对邢家还没下死手,还留了活口 ”
“闭嘴。”
又静静地缓了一会儿,她终于重新面对他,三目相对,他好像什么都不懂。
“李藏,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该做什么事吗?”
“啊?”
“这是什么地方?”
“妓院啊 喔。”
虽然还要人提醒才回过味来,但他终究是出了不少力气的。
夜更深时,冰流似乎又有堕入可怕梦境的预兆,眉尖蹙了又蹙,呼吸亦急促起来。
一股力量推着她的手臂,直到将她推醒过来。
李藏道:“现在这时候,邢梓双应该还在棺材里,等着被刨出来呢。”
去追赶逃跑的邢梓双对她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他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便让她再逃两个时辰,我先睡一会好么。”冰流侧过身来,环上那紧实的腰身,喃喃自语。
明知她不是在向他询问,明知她已经复入沉稳梦乡,李藏依旧是过了一阵才答道:“好。”
破晓前最深的暗夜里,两个人站在宜春院后院的水井前。
冰流取来一条绳索,中间固定在井外一处,二人一人取绳索一端,既可下井,也方便在离开时收走绳索,不留痕迹。
井下五米处,井壁上已经生满青苔,冰流一手吊在绳索上,令一手在砖石上摸索。
李藏除了手中举着一个火折子外,此时倒是没事做,于是问道:“你连这处暗道都告诉邢梓双了,她怎么不从这逃?”
“她想彻底脱身,必须死过一次。更何况,这暗道,她进不去。”
已经确定了石门的位置,冰流不知按着什么顺序,有条不紊地开始按下周围的数块砖石。
“乖乖,这暗道入口还有个阵啊?”李藏惊叹,“这都是六年前你一个人做的?”
“我只负责出力气,设计一个机关阵,我没有这样的本事。”
“那是谁?”
此时石门开启,他们才终于能脚踏平地,一前一后钻进了暗道。
李藏又问道:“从暗道出去,那先前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啊?”
“我假扮教舞师傅。”
李藏笑道:“教舞?这要没点真本事,如何假扮?”
冰流闻,停下了脚步,侧头回来看他,有些不满,“你怎知我不会?我也是在这里受过教的啊。”
“你这身骨多硬,一看就是将门虎女,哪像会跳舞的姑娘啊 ”李藏说着,还抬手捏了捏她的肩膀,皮肉很薄,骨头真的很硬。
冰流有些恼,自己的本领不被夸赞,如同锦衣夜行。
“哼,我能在阴者司学会杀人,自然也能在这学会跳舞,不信算了。”
不过她又走了几步,想起之前邢梓双说的话,不禁苦笑。
“这么说来,邢梓双说得也没错,为教坊司效力、为阴者司效力,又有什么区别呢?”
闷头走了一阵,仍不见暗道的尽头。李藏这才道:“阴者司和教坊司,当然不同了。像你和她这样的姑娘,身负异禀,可在当世,遭逢变故后,又能如何靠自己谋生呢?难道真的要在这里,靠出卖 ,或者教别的女孩子如何卖肉吗?还是老大嫁做商人妇,靠生儿育女侍奉夫君换个衣食住处吗?你会这样选择吗?”
冰流皱眉:“当然不会了。”
李藏双手一拍,在她身后传来脆响,“对啊,因为你们根本就不是这类人。但是阴者司不一样,阴者司里又不分男女,都是牲口一般的使唤么。在这里你可以凭本事谋生,更重要的是 你不是还想查你家的冤案么?”
冰流忍不住轻笑,“谢谢你,待会抓住邢梓双那个小泼皮,我会试着用你的话来说服她的。”
“不过,若你真想查下去,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好,恐怕最好还是 抓住机会。”
是啊,时间久了,人证物证,更加不知要湮灭多少。
她需要回到金陵,回到那个权利的漩涡,去搜索,去探查,去见李衡,去杀柳丝韧。
冰流骤然警觉起来,问道:“是左司副那个老糊涂派你来劝我的吗?”
“哪能啊,你走了我找谁去?”
李藏赶忙去勾她的手,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
她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消受这劝告,最终还是没有回应,只是道:“走吧。”
第41章 日春
偏僻荒野,小径之上,两个布裙女子,一老一少,此时正相携仓惶前行。
这是一条早已荒芜废弃的行军古道,知者甚少,她们昨日弃舟上岸,如今又弃马步行,频频变换,只是为了躲避一个可怕的追踪者。
老妇人一步没有迈上来,忽地踉跄,倒在了树下,让树皮擦伤了手腕。
“嬷嬷!”
“小姐,先别管老身了,你先走,快走!”
“不!要走一起走!现在我比你安全,我怎能抛下你!”
昔日的主仆情谊如今化作了患难真情,让人看了好生感动。
“谁都不必走了。”
邢梓双赶忙循着声音去看,只见月下梢头,一个如鬼魅般的黑衣女子,不知何时立在那里。
姜嬷嬷亦瞧见,反手就将邢梓双护在了身后。
三日,她们统共才逃出金陵三昼夜,这个阴者司的女人竟然这么快就能追上。
邢梓双感到一阵无力,跌坐在地上。
冰流跃下树来,稳稳地落地,目光睥睨着主仆二人。
一般来说,冰流都不会将自己的出场搞得如此夸张,然而这次不同,面对狡猾的对手,她需要威慑。
她伸出手来,向着二人道:“还给我。”
邢梓双取出那瓶舒魂散,交还给了她。
“这几日,腿软是吧?”
“你只知道这药可以助人假死,可还没听我说过服药醒来后,会有一段时日身体乏力吧?所以服药之后远遁逃跑,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冰流冷笑着,居高临下地向那主仆二人宣告她们计划的漏洞。
“哼,用不着你教训我。”邢梓双把眉一横,却又觉得不对,“你明明也吃了舒魂散,为何没有手软脚软?”
“一方面是因为,你心肠太软,担心我因假死而被活埋,给我下的药剂分量不足。另一方面,当然就是我身为阴司使,与尔等寻常人的不同。”
其实真相是,她醒来后便服用了化解舒魂散药力的丸药,当然,也是阴者司出品。
姜嬷嬷与邢梓双先后都站了起来,冰流绕着她二人踱步。
冰流适时地诱劝道:“跟我回阴者司,你早晚也会习得我的本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