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殷在被送去南晋当间谍之前,是服侍我母后的太监。那些年,他总是在劝我母后,趁早将我这个大麻烦解决掉。很可笑的是,有时他们说话,根本不会避开我,仿佛在他们眼中,我不仅是眼睛有问题的孩子,连脑袋也不灵光。我真真切切的听到他们说的话,却还不懂,还以为是我太过调皮,于是才给母后添麻烦。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到十二岁,突然有一天,就什么都变了。听说有一个有野心的宠妃告发了母后,说她和朝中的沙陀人国师有私情。那时,我终于什么都懂得了,懂得了母后的不安,还有我的眼睛。
“那时石殷冲进来,一面回报说皇帝已经怒发冲冠地向着坤宁殿而来,一面死命攥着我的手臂,将我拖向后殿。他和母后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狠下这十二年不能狠下的信,除掉证据,将来才有可能再翻身。
“我母后是个特别要强的女人,那时她也死命拽着我的手,却不曾哭。于是石殷又道,不杀了我,也至少要把我这只眼睛挖出来。母后依旧没有说话,比起挣扎,我更认为那像是一种默许。
“石殷手中利器划破了我的眼皮,当时我能看到眼前一片血红,疼痛感却是从我被母后死死攥住的手臂上而来的。她终究制止了石殷,她说,让他带我走,把我丢到一个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石殷当时本就已经准备南下执行他的任务,送我去金陵,是顺手的事情。
她对我真是仁慈,这仁慈就体现在,为了保自己的性命和荣华,她不忍心杀我,而是选择将我丢弃呢。”
水面上忽然一点波动,鱼线忽然绷直,李藏赶忙抬起鱼竿,只是一条小鱼。
“后面的事情,你该早都知道了吧?”他看着那条被勾住的鱼在空中甩着尾巴,又转头望向她,微笑道,“这就是我一直没说出来过,但你们已经大致知道的事情。”
第84章 化人
山谷中忽然刮过一阵清风。上空的云层散了一阵,又聚了一阵,直到傍晚,夕阳的余晖逐渐变得橘红,自厚重云层的边沿缝隙中打了下来,山谷中都再未闻人声。
鱼篓中的三条半大小鱼还在来回扑腾。
李藏讲完了他的故事,还是能气定神闲地钓鱼。冰流也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坐着,看池塘里的水纹,看他钓鱼。
现在,天色将晚,纵然收获不多,也到了该收竿的时候。
李藏缓缓地起身,听见侧方飘过来一句,“等我从这里出去,我会杀了太皇太后。”
不是想杀,而是会杀。
一定会杀。
他回过头去看,一时不太理解她这句狠话是接着哪一个由头而来,但很快,他又明白过来,这一句话后面的意味。
太皇太后杀她未遂,还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幕后元凶。
现在她被软禁在宫中,除了行动不自由,却依旧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太皇太后。
就算等到大理寺查清了一切,皇帝身为天下表率,能叛逆孝道,下旨处决太皇太后的可能又有多少?
明眼人都看出来,微乎其微。
李衡的母亲也是被那个老魔头杀害,可他无论碍于亲情或是身份,都不可能有想要手刃仇人的念头。
但是冰流不一样,她没有顾虑,她一定要做。
所以,从她进宫那天起,从知晓了一切那一刻起,已经注定,她这个世子妃,当不下去了。
可是,以这样的方式切断了所有联系,会否太过惨烈了?
而且,虽然她说得那么决绝,可以她现在这副虚弱的身体,又要如何才能报仇?
仿佛听到了李藏心底的质疑一般,她看向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杀了她。”
李藏点头,“我懂得的。”
于是冰流亦点头,她感觉自己应当是完成了一样任务,因为她终于听到了李藏亲口讲那个故事。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冲击还是不同。李藏真的可怜,她不觉得有什么语或行动能够安慰到他。
所以她只是陪坐了一下午,最后才想着,她必须将她现在心中所想的大事回报出来。
很他并不懂得。
李藏走在前面,一步一步缓缓走着,随口闲聊般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逃,抛开你要杀他奶奶这件事不说。”
“你会把夏嫣儿领上岛,会帮邢梓双查案,会放了曲韶远走,自然也不会下手杀我。当然,这同我本人没什么关系。不过,仔细想来,这还是我活了这小半辈子,第一次不是被人放弃,所以,你的动机如何,我不在意。”李藏回过头来,刚露出一点的月光在他眼中闪出不同的颜色。
这仅仅是方才面对那小池塘时,他渐渐化开的心境。原来沉静下来,真的会让人变平和,会想通,会和解。
可他和解了刚刚一个下午,这就又要被拧上了。
冰流面对发亮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她自己的眼里既没有怜悯,也没有感动,她就是这样,想着些什么,往往只有自己知道。
她问道:“那你这些天在发什么脾气?”
“ ”
李藏转过头去,恢复了前两天的状态。
各自走了一阵,冰流又道:“之前在刑房那晚,来得快,走得也快的那些黑衣人,是你母后派来的吧?”
“或许。”
“她在找你?你想要见她吗?”
“绝不。”
冰流短暂地变成了那个话多的人,却没有得到什么更多的回应,于是她也就不再说了。
回到竹坞时,婉晴正坐在门前,怀抱着兔子,无所事事。见了他们两个归来,便不冷不热地迎上前去,接过了鱼篓,看了看里面的收获。
冰流问道:“不关心我们去哪了吗?”
婉晴依旧别扭道:“走了更好。”
那三条鱼没能活过当晚,稍有改善的一餐晚饭后,山谷中的天色大暗下来。
这里没有公务,没有任务,没有疑案,复仇计划,天黑了,吃过饭,三人各自安歇。
伴着虫鸣睡到后半夜,李藏听到一些窸窣声,竹子上落下“咚咚”的脚步声。
这声响很快来到了他身畔,也没有准备和迟疑,这便挤着躺了下来。
李藏只能向内侧挪了挪,还要避免伤处吃力,不免叹了口气。
“别出声。”
她期近了他的耳朵,手臂也伸了过来。
但是他还是不听劝告,只有五分认真地问道:“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不能做什么吧?”
冰流见怪不怪,不做理会,转而道:“这里只有两张床,我的妹妹已经睡了一个月地板了。”
李藏将自己的一直手垫在了头下,“真可怜,晚上睡不好,难怪天天发脾气。”
妹妹真的可怜,本来一个人在山间自由自在,过着精灵仙女一般的生活,如今却因为两个受了重伤的人骤然出现,她不得不让出了自己的床铺,化身厨娘与大夫,现在还要兼职做猎人,每日忙得没有空闲,连偶尔出门探访人间也成了不被允许的事情。
所以,那两个已经逐渐在愈合的人,挤一挤,让出一张床来给救命恩人,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让她去床上睡了。”
“合情合理呢。”他转头望向她,漫不经心地赞同着。
让出床给妹妹睡是很合情合理,只是她对他时就不那么讲究道理。
黑暗中,她又凑近了些,探索寻到了他的嘴唇位置,自然而然地轻吻下去。
这下他才警醒过来,慌乱、不安,僵硬着身子,不敢动,此刻的心情,不同于以往,却同王府那晚,她拉着他要逃时一般无二。
这是幸福吗?没人教过他。
如果那晚的血泊中,他所感受到的是巨大的幸福,那么此时她给他的,应当是一种微小的幸福,虽然微小,却不微末,足以令他再度重新开始思考。
原来他还可以不被放弃,原来,他还可以被吻。
还有思考的必要吗?他从来也不是一个多想的人,只要感受就行了。
翌日清晨,照例又是一顿粗茶淡饭,婉晴虽然昨晚得到了姐姐的慷慨相让的床铺,今日却依旧不太开心的样子。
冰流收拾走了碗筷,去井边取水这样的力气活还是要由婉晴来。
婉晴要走,李藏唤住她,“那个 你还想出去?”
“当然了。”
“不过你姐姐说得没错,外面确实危险。”
“危险也是你们招来的。”
李藏瞬时汗颜,他还以为这个小姑娘至多只会和她姐姐发脾气,没想到她原来也会将责任分摊给他。
他只得背下了这口锅来,委婉地劝道:“是是是,不过 眼下也是既成事实,我们没办法改变外面的环境 ”
婉晴干脆放下了手中的小水桶,叉手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若你真想出去,那便想办法,如何避免危险。”
婉晴扬起下颌,眼神中依旧是不信任,“如何避免?”
冰流刷了碗,看着婉晴往返两次,自水井中取够了今日所需的水来,随后便又神秘兮兮地钻进屋中,不知与李藏在密谋些什么。
她无意探知,只是觉得今日有风,天气不是那么潮,身上宽泛些,适宜出去散步。
于是趁着上午晴好,她拎着一柄砍刀上了山,倒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午时归来时,手中还是拎了两只鸡。
“姐姐!”
冰流受到了婉晴格外热情的呼唤,实在意外。
待到人一蹦一跳跑出来,她才发觉,妹妹已经改换了模样。
婉晴的眼睛和脸庞都变得圆润了些,鼻峰较之前高了,连眉骨的形状都被矫饰过,在这缺少易容材料的山谷中能做到这样,不得不说是易容大师的杰作。
“我这样,你能认出我吗?”
“当然。”
“ ”
“但是我这样,和你的样子,也全然不像了吧?”婉晴拉扯她的袖口,这次不在发脾气,而是撒娇道,“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你们来时的那条路我不走,我走山后那条路,没人会追踪到我的。”
冰流问道:“你要去多久?”
婉晴依据她从前出门的习惯试探道:“三天 一天?”
冰流抿唇,无奈道:“一个白天,晚上若不回来,我会认为你有危险,要亲自出去找你。”
“好!”
婉晴拍手称是,这便赶忙跑去准备出行所需。
李藏此时才踱步出来,故作谦逊道:“别谢我,我也不过是为了缓和你们姐妹之前的关心,稍微努力了一下。”
“努力邀买人心吗?”
“哎?”
婉晴出了一趟山谷,心情好转,还带回了不少他们继续的药品和食物。
山谷中较从前更平静了,除却时而来的小雨,还有夜晚不停扑向烛火的小虫外,仿佛没有其他烦恼了。
冰流每日睡得更多,再没有梦魇,她胃口似乎变好了,不得不承认婉晴烧饭的手艺在独居的岁月里也磨炼出了一些功力。
她胖了些,宽松的衣衫终于下不再是空空荡荡的一具身形,脸颊上也不再是薄薄的一层皮肉裹着骨头,这是好的方向,比起从前,她更像一个人了。
第85章 破阵
谷中的时光仿佛静止,算着日升日落的频次,又过得很快。
冰流每日吃过早饭,总要去山上远处的地方走一走,每次没有特定的目标,途中做些什么,几时回去,甚至以什么方式下山,都是随心所欲的。
八月过后,山间下了几场大雨,山下的小溪水位暴涨,连山顶的瀑布也水流格外丰沛起来。
有几日,她走到那处瀑布前,驻足于此,听着耳边轰鸣的水声,闭目凝神,许久才又离开。
后来,她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遵从了心里的那个念头,沿着瀑布一跃而下,坠落潭中。
她喜欢上这种感觉,于是也想分享给李藏。
“从这里跳下去,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意义,只是感受。”她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只是对他道,“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会想到最害怕的事情吗?会回到回忆深处吗?坠落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有亡命之感吧?
然而这一些的感觉却又被水织就的网包裹,潭水缓冲了一切锐不可当的力量,潭水将人接纳,治愈。
他自潭水中上浮,见到天光,重新呼吸到空气,再度见到与他一同落下来,此时也一同浮上来的冰流,恍惚间都有隔世之感。
只是让婉晴赶过来发现他们做了什么之后,境况便不那么美丽。
“你们两个疯魔了?!我好不容易治好你们的伤,结果现在又来这作死?”
寄人篱下,他们不得不偶尔也听取一下这山谷主人的建议,终止了这项不十分安全的行动。
八月末的一场秋雨后,婉晴照旧乔装打扮出谷逛集市、买东西,顺便多听听别的人说话,多尝尝外面人吃的好吃的。
这次她回来时,便不似从前自在,晚饭时,她将外面的新鲜事讲给他们听。
“不得了,才几天没出去,菜价直涨了好几文钱,听说是菜地都让雨水给泡了。”
“既然雨水多,就不要出门了,抓紧时间把篱笆加固用一下。”
婉晴原本说得兴致勃勃,一听冰流这样说,赌气,摔筷子走了。
李藏赶忙扒了两口饭。他不敢说,冰流但凡说话能稍微柔和一点,也不至于天天和妹妹打这嘴仗。
雨水多,篱笆会被冲垮,妹妹不听话。他们躲避隐居在这里,近来,这似乎已经是他们仅剩的烦恼。
至于阴者司如何,北瓯如何,信神的那些疯子又做了什么,没有人问过,没有人想要去探究。他们谁也没提过,何时离开这里,或者下一步要做什么。
不过,就在山谷中落叶刚开始泛黄的时节,山谷中来了新的访客。
访客到来的讯号,是一串清脆的铃声。
铃声在冰流与婉晴对弈时响起,婉晴一个激灵,赶忙跑去高处查看。
铃声响起,意味着有人已经破解了阵中的前三重迷障,只差最后一关,就可以进入这处山谷。
婉晴格外紧张,她对自己的布阵水平十分自信,想不通会能有什么人能这般不声不响,却又势如破竹地突破进来。
婉晴伸直了脖子不住地远眺,冰流和李藏并肩站在她身后,却完全不似她关注。
山下远处,那片竹林和乱石摆成的阵型中,似乎是有几个模糊的黑影,地空中是雾蒙蒙的一片,时聚时拢,看不真切。
“应该是钟意之吧。”李藏并没仔细看,只是胡乱猜测,又补充道,“真的,钟意之。”
冰流瞥了他一眼,不予置评。
婉晴看到眼睛痛,一边计算着自己布阵究竟哪里有漏洞让人有了可乘之机,一边随口问道:“找你们的人?好人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