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快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些,听得李衡稍稍安心。
他抬手在她背上,却摸到一柄冰冷坚硬的长剑。
“这是?”
“戚婆婆的好剑。她死了,便归我了。”冰流松开手来,语气如常,随后她又自背包中取出一瓷瓶,递到李衡手上,“这是阴者司针对迷津瘴研制的解药,但药效不稳定,你可以拿去再研究一下,看看是否可以给你父王服用。”
“好。”他接了过来,看了片刻便做了决定,“交给云直罢。”
他们终于缓缓地向内走。
冰流又问道:“王爷现在怎么样了?”
李衡轻声道:“御医说,父王恐怕是受毒害太久,哪怕如今停了药,也很难恢复如常人。父王现在还是整日呆滞着,但比从前安静了。”
冰流道:“我想去看望他,现在。”
于是李衡又引她至东南角的院中。
“这里偏僻,我本想将父王挪至正堂,但御医说,父王现在的情况,骤然换了环境恐怕也会刺激,于是就只能先这样了。”李衡总觉得她依旧虚弱,扶着她的手臂,一边走一边介绍。
人虽是没有挪动,但环境较之从前已经被改善太多了。
此刻,珹王梳了头发,刮了脸,穿着家常的米白袍子,坐在榻上,不动亦不说话,只是偶尔眨眨眼睛。
这几日,雍叔一直在珹王身边悉心照料,同他说了许多话,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王爷,您看,现在又是谁来看望您了呢?可还记得吗?”现在,雍叔也是立刻笑着向珹王介绍。
冰流如同上次见面一般,蹲下身来,仰面而视,“珹王叔叔,您可还记得我吗?”
当然,体内余毒未清的珹王,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冰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坚定道:“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出了小院,李衡与冰流并肩信步走着,他一时也不知该将她引至哪里去。
“这些天大理寺为了清查屠火城势力,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他们抓了不少人,加紧审问,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洞悉聂城主究竟意欲何为了。”
冰流低头走路,随口问道:“宫里呢?有什么消息吗?”
李衡沉默了片刻,答道:“底下的事查不清楚,又怎会动宫里的人?”
“那你呢?你怎么打算?”
李衡霎时就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宫里如今软禁着的那位尊贵至极的老妇人,因为一些虚妄至极的幻想就害死了他的母亲,陷害了他的父亲,也是因为她所笃信的诡异法门,宁家家破人亡,但是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也他的亲人。
现在,他真的答不上来。
“我 ”
冰流似乎也不是为了听他说一个答案,而只是为了提醒而已。
现在,她又问道:“李藏在哪?”
第81章 杀意
“他一个人,在榴园中。”
李衡没感到什么意外,她肯定会问的。
毕竟去阴者司之前,她自己明明伤痕累累,却依然坚持守在他的身边。
“他现在已经能起身,于是就想走。但我劝了他,他自然不想来王府,于是便留他在榴园养伤了。”
冰流点点头,“皇帝知道你这么做?他有没有让你交人出来?”
“他现在有事要依仗我,先前又自己险些犯下了丢人的错事,如今对我倒是缓和,他只是问过,没有逼迫。”
同珹王世子的关系需要维持,珹王府的影卫又极度难缠,皇帝当然没有再急切出手,因为他的忠心下属已经给出了更好的方案。
冰流想起离岛前,夏嫣儿对她的忠告。
“你必须快点下决心,因为他们没有告诉你,他们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所以此任务是有期限的。”
如果耐心耗尽,到了期限,会怎样?那就不必夏嫣儿说了。
她们都很了解阴者司的行事风格。连莺就说过,如果阴者司真的认定了邢梓双这个人,冰流没能把她带回阴者司,那么自会有跟多更得力的人会替她完成这个任务。
她又不禁想起曲韶。当初右司副也是给了戴罪的她一个自由的机会,代价是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取出凤冠。
可惜连那个机会都是虚假的。
上次,冰流就是负责捕螳螂的黄雀,这一次,若她不能完成任务,下场只会比曲韶惨一万倍。
阴者司对她的将来早有规划,他们不会留一个背离阴者司的人在世子身边。
但同样的,若她完成了任务,一切都会翻天覆地般的不同。
“冰流?”
听到李衡唤她,她才发觉自己已经专注思索了很久,以至于停下了脚步。
“你还好么?”他是真的担心。
冰流道:“我的伤都已经好了。”
可李衡关心的不止是这些,“你说几乎快了结了,可你依旧是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如果他们二人所想的是同样的了结,李衡相信他们所想的是同样的了结,那么待那一天来临,或者逐渐接近时,应该是幸福的。
虽然冰流向来是个不外露感情的人,但李衡能看到比旁人更深的地方。但她依旧没有他预想中的幸福,连寻常的快乐都没有。
她的身形现在已经很单薄,心却被沉重的压着。结束之前,开始之前,总要有一些巨大的阻难。
“李衡。”
“嗯?”
“如果我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得不伤害一些无辜的人,我会成为恶人吗?”她问出口,便已觉得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李衡笑了,“冰流,难道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困境吗?在阴者司这样的地方,一直都没有过吗?”
冰流即刻答道:“当然不是,只是现在 ”
“只是因为现在要面对我,才担心会被怎样看待吧?”
“那你又会如何看待呢?”
李衡望着她的眼睛,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纯粹的善人或恶人,我不会将你划分到善或恶的阵营中,你在我眼中就只是你。”
她心上一暖,笑了笑,随即又收敛了起来。“谢谢,但是 谢谢。”
“在大理寺的结果出来之前,我想在一处地方,专心休养,潜心练剑。”
面对李衡,她总是可以尽情提出各种要求的。
“好,给你安排,不会有人打扰你。”
虽说是也要休养,接下来的几天里,冰流半点未曾记着劳逸结合这件事。
比起从前没有任务,在阴者司中时还要刻苦。与戚婆婆过了两次招后,她心境与往日大不相同,此刻出招风格迥异,较之从前也如同换了一个人。
她刻苦练习,就是在适应这把名为断水的宝剑,也在适应新的自己。
无论接下来要杀的是谁,总要做好完全的准备,不是么?
每日夜晚,疼痛伴她入眠,她太过疲倦,以至于睡熟,都不曾察觉卧室中有人侵入。
这也不能怪她,对方可是同样出自阴者司的顶级杀手,纵然有伤,又岂会露出半点声响?更何况,他每次来,什么都不碰,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坐一两个时辰,随后便原路离开。
她未曾察觉,但王府中有其他人察觉。
李衡亲手喂珹王服用了清毒药后,又在他榻旁坐了很久,看着珹王呼吸均匀陷入沉睡。
“殿下。”
此时,雍叔才走过来,低声汇报。
“他又来了。”
“知道了。”李衡起身,与雍叔一同走到外面,边走边道。
“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世子妃无礼,不曾顾忌半点男女大防,这人简直太过分了,枉费殿下施恩于他。”雍叔年岁大了,一点不满都要絮絮地说出来,更何况,现在这不是一点不满,是非常不满。
李衡照旧不曾动怒,反问道:“雍叔近来可曾听过她自称世子妃吗?”
“什、什么?”雍叔愣了愣,然后意识到,好像真的没有。
“至少现在,她还是阴者司的部署,是宁冰流。她还没有完全属于我。”李衡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她不应当属于任何人,应该说 她还没有自由,她还没有做出决断。”
虽然冰流没说,但他也猜出了个大概。她现在,处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没有人能帮她。
她和别的人有了复杂的羁绊,李衡是知道并接受了的。替她想想便可以理解,在阴者司那样漫长而黑暗的日子,若是一个人,该要如何熬下去?只是他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如何收场。
除非她自己无法承受,向他求援,他不打算插手。
冰流害怕在他的眼中成为恶人,李衡觉得有些好笑。为了与她重逢,他付出了多少,纵然她变成恶人,变成怪物,只要是她,他都不会介怀。
可是,他又何尝愿意做她眼中的恶人?她的事情,她自己了结便好。
于是他只是对雍叔道:“看着点,但不必惊扰,旁的就不要再说了。”
接下来的几日,一如往常。
直到今夜,天色阴沉,月光透不过乌云,黑暗中,李藏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那扇熟悉的窗便。
内里没有点灯,直到一脚踩在窗框上,他才看到,桌边有一个人影,坐着。
这便令他有些进退两难了。
她醒着?甚至还是等人的姿态,难道
这么多天来,她都在装睡吗?
那么今夜又是为什么,她打算清醒着相见了呢?
怀着这些疑虑,他终究还是踏了进去,站到了宁冰流的面前。
乌云短暂地消散,又很快聚合,仅留下一瞬的光亮。
李藏看到她手中一直握着的断水剑,还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
同在王府的不远处,雍叔正焦急汇报:“殿下,今夜,除了他,还有别的动静,人不少。”
“是什么人?”
“说不好,但是 不善。”
在看清之前,李藏有些茫然,但现在他已经懂得了。
至少是自认为懂得了,他便霎时放松,自觉可以掌握当前的局势。
“为什么要哭呢?”他自在地跨坐到了凳上,托腮问道,“要杀了我,会伤心么?”
冰流握剑的手又紧了紧,她冷冷道:“与你无关。”
“真无情啊,虽然早就知道你是这样,但 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关头,也不打算真情流露一番吗?”李藏咧嘴一笑,“我可是连跑腿的功夫都替你省了下来,亲自过来赴死,这都不能打动你吗?”
过了良久,她才瓮声道:“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你觉得我在讥讽吗?可我没有啊。”李藏无辜地摊开手来,他的手上没有武器,他的口中也不是唇枪舌剑。
“我只是真的很想在死之前,听到你对我说一些不同的话,好么?”
又是良久的沉默。
李藏轻哼了一声,明明自己已经极尽诚恳,却依旧得不到回应,她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来杀他的吗?
冰流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他身上,她听到高处有瓦片作响,没有刮风,但远处的树叶晃动了几次。
眼眶积蓄的那些泪水在这个时候汇做一滴淌了下来,她随手一抹。外面人越来越多,包围越来越严密,她在计算,她还有多少时间。
不过,计较这最后的一点时间,也不那么重要了。反正,她没心情做什么道别。
“真的不说吗?好罢好罢,那不如直接开始?”
李藏持续地聒噪着,一面站起身来,摊开双臂,似乎真的已经准备不设防地赴死。
冰流亦站起身来,拔剑。
不仅是看到了剑锋的那点寒光,李藏还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杀气。这样的气场,在他被捆在刑架上的那一夜里,他也曾感受过。原来杀他与救他,她都是这般拼尽全力。
李藏眼神瞥向窗外,那里有一点点火光浮动。“快些吧,不然一会儿,如何交差?”
冰流简直要被这般催促烦透了。
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呢?”
“什么?”
她举着剑,忽然想起了之前在岛上时所纠结的那个问题。
思来想去,此刻若问还是十分突兀。
于是她选择换一种方式。
她抬起眼睛,已经将杀意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还记得之前你问我有无打算离开阴者司吗?”
“啊?”
“就现在,和你,要不要?”
等不及什么回答,她出剑刺向他身后,片刻间已经破门而入的暗探。
第82章 竹坞
阴云密布的荒野小径,一匹骏马背上驮着两个的亡命之徒,疾驰而过。
冰流与李藏都有新伤,一个被贯穿了肩膀,一个被钢刀砍入了肋下数寸。这一路上,他们不仅在不断失血,颠簸之下,伤口俱是钻心刻骨的痛。
但即使这样,也不能停下,继续跑还有可能活,停下来绝对会死。马鬃在风中飞舞,几枚铃铛同一块铜牌挂在马颈上,愈发招摇的叮铛作响。
冰流咬牙,抽出短刀,一下斩断了马颈上挂着的颈圈,连带铃铛和那块珹王府铭牌,都掉落在道旁的荒草中。
做完了这件事,她甚至觉得,除却让自己不失去意识跌落马下,已经几乎没有余力了。抬回头望一望李藏,他自然也是相同境遇。
李藏还要控着缰绳,冰流只在必要之时开口:“前面 向东走。”
“涉水而过。”
“再左转。”
李藏也只在不得不开口时出声,“左边密林,没路了。”
冰流只说了一个字,“进。”
随后,马匹离了小路,转而入了一片茂林。
自逃出了王府,策马夺命狂奔这么久,李藏只顾着躲避身后追兵,早已辩不清前路。一入密林,遮天蔽日,行走艰难,奔马的速度骤然降了下来,肋下的伤口反倒疼痛得格外凛冽起来。
度日如年下,亦不知又行了多久,只见眼前渐渐起了浓稠的雾气,茫茫之下,竟连身边的一片叶子也再瞧不见。
剧痛渐渐消散,他眼前发黑,已经支撑到极点。
“我来。”
一片混沌中,他手中缰绳被冰流夺了过去。
她凝住心神,望向浓雾深处,寻找其中的关窍,来回走了几次,遇见了一块巨石,上面稚嫩笔法书写四个大字“擅闯者死”,她终于心中一松,找到地方了。
李藏昏昏沉沉,只觉得她策马似是走了个精巧的阵法,猜想到此地应该便是她早为自己准备好的藏身之处,只是无余力再问她了。
如今眼前浓雾散去,山谷之中,溪水潺潺,水车辘辘,翠竹掩映中,有一座不大的竹屋。
竹屋门前,二人几乎都是摔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