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半刻死不了,只是会被折磨得十分痛苦罢了。
“薛兄在暗中摸索地点,影卫也在查,很快就会有结果,到时我们定可即刻救人。”
冰流点点头,在找到地点之前,说什么都没用。
她服下了镇痛安眠的汤药,昏昏沉沉地,不记得什么时候李衡离开,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
晨光熹微之时,她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疼痛也在逐渐将她唤醒。
“那是阴者司的地界,人应该还在。我们若要硬闯,恐怕要衡量一下需要多少人力。”
“世子何不请赵大人帮忙说服陛下放弃?”
“赵大人对结盟之事态度默许,否则皇叔他也不会做了这么久。别事事都想着依仗他,否则我们今后路就会更难走。”
“可是,既如此说,那影卫真强行把人救出来,陛下那边,又该怎么说?”
她合衣起身,艰难地推门出去,看到了李衡,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是因救我而被困,现在也就只有我能去救他。”
李衡只是拧着眉头问道:“可你的伤 ”
“我心中有数。”
李衡仍旧道:“不行。”
她又道:“皇帝已经知道珹王妃是阴者司的人假扮,那么阴者司的人去救阴者司的人,总与王府无关紧要了吧?”
她想得也很清楚,与其给珹王府找麻烦,不如给司首找麻烦。
她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周身都在因强忍着疼痛而紧绷着,更显得单薄而倔强。
“放心,这点伤对阴者司中的人来说,都是常事。”她好像是想劝慰,可旋即又语带威胁,“你若阻我,也没用。我知道那地方在哪。”
李衡只是压低了头,深色凝重着,不说话。
雍叔上前一步,他斟酌了一下,如今已经不再唤她世子妃了,“宁姑娘,在下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 你说你能救人,可上次你与那戚婆婆交手的结果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这次不同。”
“有何不同?才过去两天 ”
“够了。”李衡沉声制止雍叔再问下去。
他甚至有些迁怒雍叔,难道一定要问到底,让他亲耳听到,他的妻子要拼命去救另一个男人?
此时他们都望着他,他又沉默了片刻,终究问道:“要准备什么东西?”
傍晚,老妇人自浓重血腥味的工作中抬起头,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
没办法,时间紧,任务急,身为已经为阴者司效力数十年的老人,这点困难戚婆婆会尽力克服。
有人被铁链缠在刑架上,这几日过得远比自己辛苦,想到这,戚婆婆便眯起了眼睛,一股成就感涌上心头。
李藏这孩子,无论在岛上还是外面,向来与她没什么交际。司首会将出岛帮助禁军缉拿李藏的任务交到她这个老婆子手上,她也意外了片刻,但也没得说,任务在身,即刻出发便是了。
在宫中忙碌的这些时日,戚婆婆没有将怨气转嫁到任务对象身上,哪怕现在,被鞭笞、被剜肉、拔掉三片指甲的李藏只要清醒,就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她的咒骂,她依旧没什么感觉。
任务罢了。
戚婆婆不是年岁大了,才钝感起来,她向来都是如此。
出身江湖中颇有名望的谬返谷医学世家,她翻医书药典信手拈来,随便练练剑也能自成一派,但是救人或杀人,她向来都没什么兴趣。
她真庆幸,曾经有机缘结识武宗皇后,否则这一生,岂不是都要如寻常愚人一般浑浑噩噩度过?
自从那件事后,她一直蛰伏在洛神屿上,这次愿意出来,也是想趁着还没有老迈到走不动路,再见一次她的引路人。
当看到太皇太后指使自己要杀的人是星云阁宁冰流时,戚婆婆也有一瞬的迟疑。
那丫头应该是在进行着她的任务,一步一步走到了寿昌殿。
是她便是她罢,月食将至,大事要紧,她是行过册封礼的世子妃,命格早已注定,她有资格将命献祭出来,为太皇太后躲过此劫。
戚婆婆动了手,轻而易举将星云阁目前最强踩在了脚下。
没能来得及杀了她,完成仪式,是戚婆婆唯一忧心的事。
当夜,月食准时来临,随之而来的是太皇太后被软禁的消息。
她那时在刑房,当场便恨涌心头,折断了李藏的一根指骨。
但现在,戚婆婆依旧保持着冷静。
李藏被近乎挂在重重铁链之上,他本人已经没力气再站着了。
他的头发被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打湿,血也混合在其中,自发梢低落,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受过的刑多了,他已经分不清这次痛的是什么地方,总之就是全身跟着一起打颤,一起迎接剧痛。
戚婆婆在有意控制着他的失血量,斟酌着,保证一盆冰水泼过去,这人还能醒来。
现在,李藏的意识又有些混沌了。戚婆婆一抬手,便是又一盆水泼了下去。
戚婆婆蹒跚着走近,抬手撩开了他凌乱的湿发。
“看你确实无甚可招,还是开始正题罢。”
有人端着托盘来到戚婆婆近前。
盘中有一柄小刀,还有一个小盒子。
“你的这只眼睛,摘下来,会被妥善保管,送去平城,你知道吗?这是北瓯皇帝指名要的。”
“从前婆婆不知道你的身世,但总看你遮着这只眼睛,你应该也很厌恶这只眼珠吧?虽然很漂亮,但是到底是你一种耻辱的印记。”
“如今这印记终于要被除去了,开心吗?”
曾经也有过那么一柄利器,像现在这么架在他的眼皮之上。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只有震惊和恐惧。
现在,刑具加身,他疼得要咬紧牙关才能阻止自己发出呻吟,面对老妇人的喋喋不休,他不得不自唇齿间挤出一声怒吼,“滚!”
戚婆婆摇头,“真是可惜,此事不能由你决定。”
她的小刀又来回在他眼眶周围比划了几下,已经对接下来的动作有所规划。
一股鲜血洒在窗上,殷红地透过窗纱渗了进来。
戚婆婆望了一眼,知道外面出事,却不曾理会,转头继续准备动手。
随后又是一声惨叫,一人倒地。
戚婆婆眯起眼睛,欣慰地笑了,转即又叹气,“今夜她杀了阴者司的人,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不过也没关系,横竖今夜我一并了结便是。”
第78章 救
戚婆婆信步走出来时,冰流的剑尖尚在滴血。
“我真是不知你打算如何战胜我。”
冰流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打败戚婆婆。
戚婆婆缓缓踱步到院中,借着瓷缸中养莲的清水浣洗手上的血污,随口般问道:“身上的伤都好了么?用不用婆婆看看?”
当然,这只是戚婆婆对不自量力的人的嘲讽罢了。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冰流握紧了手中的剑,冷汗滴入未愈合伤口的滋味可不好受。
她险些又寿昌殿那日的恐惧了。
在阴者司,她深刻领会了一个道理,只要变得强大,就能控制更多的东西。
在小圆眼里,冰流就是强者,所以她心生仰慕,连她信口胡诌的话都能当做真理。
冰流清楚自己在杀人剑术上与戚婆婆有不可逾越的沟壑后,唯有恐惧与无力。
但现在,她还有决心。
“刚才连杀三人不是很痛快吗?待会儿还保持着那样的心态,或许能够赢我这个老婆子呢 ”
戚婆婆仿佛又在教导她什么,下一刻却已经以雷霆之势出招,她没有拿剑,只是以手扫过缸身,激起一束水流,冰流闪身躲开,这便抬剑向她刺来。
戚婆婆抽出了自己的剑,挡住了一击,很快就转换了形势。
戚婆婆所用的,都是她曾经在司中倾心教授过的招式,十招之内,冰流尚可招架;二十招,她勉力支撑;五十招,她以剑身抵挡着向自己压过来的剑锋,手臂上的旧伤口因过度用力而重新开始渗血。
她在寿昌殿时满是恐惧,这两日卧床,却也忍不住自问,为什么?
因为是自她那里学的剑术,就注定不能打败她?
此事当然不是注定,但她确实有心魔作祟。
她确实是心思深重的人,不然也不会七年一场噩梦做到今。
不过说来奇怪,自从确凿了祖父与观蝉局的联系后,她的噩梦心悸已经不在了。
现在,在寿昌殿上毫无招架之力,被戚婆婆伤个遍体的回忆,就是她新的梦魇。
既然如此,不如承认吧,她就是没本事用戚婆婆所教的剑招打败她。
戚婆婆讥讽她,该保持方才连杀三人的心态,可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她不是来杀人的,她是来救人的。
她是来救人的,她生来不是为了成为阴者司的杀人机器。或许戚婆婆的杀人剑术,她能运用得十分得心应手,但那终究不适合今夜场合,也终究不适合她自己。
不能将自己再度套入阴者司精湛杀人手段的套路里,那便干脆摒弃吧。
想想从前,祖父教她如何握剑,秦爷爷告诉她,何为剑客,何为剑心。
自进入阴者司,手上沾染了第一滴血时,就已经被她忘记的,最基本的信条,如今该重拾起了。
剑身在暗夜中碰撞,有好几次甚至迸出了火花。
“不错,两日未见,心念渐强,可惜你的身体撑不住的。”
戚婆婆但见冰流已经自心态自剑道彻底改变,知道她今夜抱着非救出人不可的信念而来,也就明白,这是一场死生之战,出手也就愈发狠绝。
戚婆婆已经先后斩断了冰流的发丝,刺透了她的衣袖,给旧伤口上再添新伤。这些冰流都不曾理会,她站在只有自己的境地中,在戚婆婆诡谲幻变的剑术中寻找间隙,一剑刺穿了她的肩膀。
但随之而来的,她也不及闪躲,被戚婆婆一掌击退。
冰流后退了数步,半跪着承接了这股冲击,再度抬起头,眼神如同发现落单猎物的猛兽。
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会相信虚无缥缈的星象,不惜泯灭人性,也要同寻找无辜的孙媳、重孙媳去替死。
太皇太后对死亡的恐惧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增加,戚婆婆也老了,她行动没有年轻时迅捷,她的剑术多年没有精益,她的头脑也不灵光,被太皇太后利用却还愚忠追随
戚婆婆身上有太多的漏洞,冰流直到刺到她的肌理中,才看穿,于是也就更没什么好怕。
戚婆婆之前怕不怕老、怕不怕死?她不知道,她只觉得,方才那一剑,应该也会让戚婆婆开始像太皇太后那样,感受到一些惶惶不可终日。
戚婆婆捂着肩膀踉跄了两步,神色只是微微一变,已经不再去捡地上的剑,反而以付出全力的姿态重新攻了上来。
看出她的急切,冰流反而愈发镇定,她抽出短剑相迎,近乎精确地将自己所得到的每道伤口复刻在老人的身上,百招之后,戚婆婆发力将她的兵刃踢开,随即二人开始了纯粹的肉搏。
以膝盖将人的要害之处死死压制,是冰流自戚婆婆身上学到的最后一招,此刻她正在践行。
临近力竭,冰流支撑着,尚未恢复的喉咙中发出粗糙的嘶吼,仿佛真的是某种旷野上的野兽。
戚婆婆挣扎着,终于抽出手来,自袖中溜出短刺,狠戳在她小腿上,随即逃脱。
冰流伏在地上,戚婆婆一脚踏在她头发上,“很不错,可惜就差这么一点点,你就能救下人来了。”
刚刚经历濒死,她没有想要逃离,而是转身向刑房走去。
她非要杀了他不可。
冰流顾不得腿伤,踉跄着追上去,伸手去抓,却也只拂过戚婆婆的衣角。
戚婆婆踏入屋中,目光锁定依旧奄奄一息,被困在刑具上的李藏,准备将之一击毙命。
可就在她最接近的那一瞬,锁链“哗啦”一声掉落,异瞳睁开的同时,一滴血自他眉尾滴落。
下一刻,方才预备着要挖他眼珠的那柄小刀插入了戚婆婆的眼窝。
他踢翻了脚上的锁链,下来一步一步,手上用力也是一分一分加深。
冰流进来时看到这一幕,直到戚婆婆彻底倒地,才重新望向李藏。
方才趁着戚婆婆出去,他破解锁链上的锁,现在又用小刀将戚婆婆毙命,已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了。
身上无一处不在流血,无一处不在疼痛,这样的重逢就显得不那么有情绪涌动。
李藏没力气再说什么,腿脚一软,已经栽倒在她肩头。
冰流向后退了半步,险些支撑不住,忍了半晌,才道:“你不要倚我,我也好痛。”
闻,肩头的那颗脑袋动了动,可实在是抬不起来了。
冰流叹气,环顾四周。这里曾经是前朝皇室祭神的庙宇,如今的皇室有了新的神,这里就变作了阴者司的专属刑场。
负责施刑的四个人如今都被夺了性命,但是冰流察觉到,现在这里活着的不止有两个人。
“到底有几个人?”
等了一阵,李藏才勉强吐出两个字。
“四个。”
那么现在,正在逐渐包围了这里的脚步声,又从何而来呢?
如今莫说是一个人,就连一阵风都能将他们两个击倒。
不知是否来者不善,除了奋力拖拽着李藏离开,她暂且想不到更好的应对办法了。
跌跌撞撞走出了门,四面霎时自屋顶落下了八九个黑衣人,全副戒备,规格颇高。
虽不知这又是哪路人,但这幅打扮的,应该不会是善者。
正中一人沉声向冰流道:“将他交给我们。”
包围圈在快速缩小,远处飞来一只羽箭,直中其中一名黑衣人的臂膀。
这只是开头,随后数十只羽箭齐发,黑衣人应对躲闪,一时无暇顾及,已经被及时赶到的另外数十名影卫包围。
为首的黑衣人迅速决断,“主人有令,不可纠缠,先走。”
于是一阵风似的,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衣人又突围离去。
李藏此时已是昏迷,冰流亦已至极限,最后一点威胁消失后,冰流脚下一软,二人一同跌在地上,再也不起。
第79章 正确的轨道
近半个月来,冰流很少做梦。
她不再梦见宁府抄家,也不再梦见海棠树下的李衡,太皇太后苍老褶皱的脸也不再出现。
至于戚婆婆,在现实中已经成了死人,如今也不会在她梦里再次将她扼到窒息。
她不再做噩梦,却依旧难眠。
身上的上在被悉心治疗着,然而夜深人静时疼痛在所难免。
更何况身在阴者司的地牢,时刻都是夜深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