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样的时候
锁链被“哗啦”地扯开,黑衣的同僚礼貌又冷漠地向她低头,“冰流大人,司首有请。”
她缓缓起身,随之而去。
提剑去找戚婆婆之前,冰流早有预感,这次阴者司不会再对她容忍了,哪怕是看在李衡的面子上,也不行。
所以戚婆婆死后三日,阴者司来人“接”她回去时,她倒是平静。
这一次,她连从前被软禁的资格都失去了,直接被丢进了地牢。
但意外地,司里竟然派人在给她悉心治疗,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她想不通是为什么。
直到今日,才有人来提她去问话。
司首和左右司副都在,这样的场面,在进入阴者司的前五年,她很难想象出来,然而现在,叛逆得多了,打破的规则多了,她也就习惯了这种审判的气氛。
右司副率先开口,“宁冰流,你的伤如今怎样了?”
冰流答道:“多谢,我恢复得很好。”
若冰流不继续说出接下来的话,倒也算是个很客气的开头。
“我起初还以为岛上现在已经没有医术高超的人了。”
“你 ”左司副瞠目,他们还没开始审她呢,她自己竟还敢说?!
冰流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只盯着司首说话:“你不是说阴者司有自己的意志,不会全然听从皇帝么?为什么一定要杀他?我一直都知道阴者司是个没人性的地方,只是没想到还能不堪至此。”
一下便闹得如此僵,这下左右司副都不敢开口了,只等着司首沉声一喝,“住口!”
“你懂得什么?只要是能保的,我自然都会尽力保,然而他的事不同,牵涉到两国关系,又是那么敏感的事情,若一招不慎难保会把整个阴者司赔进去。我这个司首必须要顾全大局,我自认做得无措,自然也无须向你解释。”
冰流听完,冷冷道:“您现在做出好像很痛惜的样子,当初领他回洛神屿时,有想过今天吗?”
司首怒而反问道:“我当时会想到他是温都皇后的私生子吗?”
“我不知道。您才是要考虑周全的人,我不是。”纵然冰流相信司首当时不知,但现在的她只想将自己的一腔怒火烧到司首身上,“您不知道的也不止这一件事吧?屠火城聂氏搞出的邪门歪道,渗透到阴者司中多少年,您半点都没察觉,不是么?”
司首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寂静中,左司副认不出“嗤”了一声,这场面也是过于好笑,不知到底是他们三人在审问宁冰流,还是宁冰流在审问他们?
司首又沉吟了好一阵,才又出声道:“司内的情况,已经在清查了,这无须你操心,也不是你残杀同僚,阻挠司内执行任务的理由。需要我帮你罗列一下你近期的罪状吗?”
“不必,我知道。”她显然已经不想再同面前三人交谈了,罗列什么罪状,她都承认便是。
自从她入宫以来,情况急转直下,现在与她有关的一切人和事接近于一团乱麻,尤其是李衡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有约定,等待着重新开始的那一天。
可现在的境况,她的沮丧颓然也是可以想见的。
去救李藏时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这决心延伸至今,也就是她现在违逆司首的这点勇气。
左司副与司首对视了一眼,旋即向前探了探身子,问道:“你不想再说,但我还是要问,为何,你一定要去救他呢?”
冰流不为所动,这个问题,她先前已经回答过李衡,此时是不屑回答给他们三人的。
“因为他是为了救你,才主动现身的,对么?”
冰流抬了抬眼皮,是也不是,只是懒得说与你们听罢了。
右司副道:“根据我们的调查,你们二人有情,自你入司的一两年间 ”
冰流听了皱眉,急忙纠正道:“我们二人是睡过。”
右司副听了,暧昧一笑,“我也同这岛上不少人睡过,都没想过在谁将死之时去救他呀?”
左司副应付不了此种尴尬,干咳道:“咳,苏司副倒也不必 ”
倒也不必拿自己举例子吧?
冰流都不似左司副那般激动,只是淡淡反驳道:“这是两回事。”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现身给你解围呀?你能想出那么多质问司首的话来,怎么不自己仔细想想?还是你本就故意不去想?”右司副坐在那里,来回翻看着自己新染的红指甲,懒得抬一下眼睛,“也是,如果我有本事让什么王爷世子把我放在心上,也是不会在意这点微末不值一提的情谊的。”
冰流眨了眨眼睛,依旧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反而是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她刚刚没有抽出时间来思考关于情的问题,她只是又想了些别的事情。
为什么阴者司强制她回岛,却不将费尽心力追杀的李藏也带回来一并处决?
为什么带她回来,还会为她治疗?
为什么现在她还能站在这里舌战三位上司?
大概是她还有利用价值吧?
她瞧见司首快速地向右司副递了个眼神,这是终于打算同她说正题了。
右司副又笑,也同左司副一样,微微前倾,直直盯着她,“上次你同司里的约定,珹王妃的死,你宁家的冤案,其实此刻都查得差不多了吧?所以现在你回来,站在这里,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是么?”
“这一次,我们想再同你谈一次条件,司首想要给你的,是真正的自由。”右司副说到最后几个字,放慢了速度,几乎一字一顿。
真正的自由。
那可是她苏沉梅都没有机会得到的东西。
“到时候,阴者司再也没有宁冰流这个人。你的人生会回到正确的轨道。你会成为名正顺的世子妃,将来的事不好预料,但很有可能,等你登上皇后的宝座,这半边江山都会是你复仇得到的成果。”
她一步一步凑近她,伸手在她面前空握成拳,仿佛替她握住了一切。
右司副说得过于夸张,以至于“复仇的成果”在冰流听来过于可笑。
但正确的轨道,五个字敲打在她心上。
她曾经也稳稳地走在那条“正确的轨道”上,那种正常的被幸福包围着的感觉,她至今还在时刻用尽全力回味着。
真的可以么?
她带着怀疑的目光望向自己施展诱惑的那人。
右司副也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心里知道的,我们想让你做什么。”
“回去,去杀了他,完成阴者司的任务。”
“你对阴者司,应该已经只有恨和厌恶了吧?既然这样,在脱离这里之前,去斩断最后那一点爱吧。”
洛神屿发生的大事总在暗处,但至少星云阁中的人能有所察觉,近来,阁中有大震动。
先是数名有头有脸的阴司使先后在长度不一的时间内消失,又出现。现在,久未归岛的宁冰流也回到了星云阁,回到自己的住处,起居坐卧一切如常。
星云阁的人马难得齐整,却没什么大团圆的气氛,只是诡异。
因为,谁都知道,在这不见光的岛屿上,突然消失不是什么好事。
冰流被放回了自己的居处,又养了两日,才勉强能出门。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缓慢地登上白头崖,这才叫真正地望洋兴叹。
不多时,崖下垂钓之处,有个渔婆打扮的人发现了她,于是走了上来,搭住她的肩膀道:“你的气色看上去很不好。”
冰流望向她,这可是个娇艳的渔婆了。
淮光被带回阴者司审问后不久,司内针对屠阳城神女信徒的清查就开始了。又过了一日,戚婆婆被杀,除了平日与冰流交际隐蔽的夏嫣儿,连莺、璃露、小圆等几个人都被请去了右司副处禁闭、问话。
一时间风声鹤唳。
幸而现在,连带冰流,她们又都被释放回来,各归其位,阁主也未曾过问。
连莺听到讯问的内容便知她们几个人不会有事,她应当担心的是冰流。
冰流依旧望着远处,轻声道:“在这岛上的人,有谁有好气色?”
连莺闻放下了手中的鱼篓,双手抱在脑后,叹道:“也是,若早晚有一天,能离了这里,才是我等人此生的造化呐。”
天那么高,海那么远,她们却被困在这里,自由,连右司副提起都会眼睛发光,当着是十分令人向往的东西。
冰流转头望向连莺,连莺亦望向她。
连莺先笑出声,复又拎起了鱼篓,一抖,道:“别想这些没用的了,回去吃鱼罢。”
第80章 返人间
连莺同冰流,她们二人也很久没有像这样对坐吃饭了。
“可惜呀,你伤未痊愈,别饮酒了,连鱼都要少吃。”
冰流没什么胃口,却也不在意忌口,筷子来回拨动着,随口问道:“璃露怎么样?”
“托你的福,她爹的事情终于有了头绪,被问话过后,她此刻应该是忙着继续搜集证据了。”
一块鱼肉在口中来回嚼了几十下,冰流艰难地咽了下去,又夺过连莺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叹气出声。
“当初她想逃,我威胁利诱,说只有在这里才能查她父亲的冤案,劝说她进入阴者司,现在想想有些后悔。”
曾几何时,是司首将她自泥泞中捡了出来,放到阴者司中千锤百炼,成就了今日的宁冰流。可如今,又是这个人,给她套上沉重的枷锁,还要她伸出手来杀人。
她对阴者司的一切已是厌恶至极,同时也反思起来,曾经由她引入司内的那些人,邢梓双,夏嫣儿,是否都是信错了她?
连莺却“啧”了一声,道:“你别傻了,她进阴者司这事是你能决定的吗?就算当初你放她逃了,还不是照样换别人给捉回来?”
说的没错,倒让冰流的胃口愈发差了。
连莺摆摆手,已是有些微醺的样子,摇摇晃晃,闭着眼睛说些胡话,“他日你飞黄腾达,想着将我们都救出这阴司地狱就好了。”
除却此刻,她们近来的沟通仅凭书信,还要小心谨慎,使用暗语尽可能简练地传递信息,是以连莺目前也并不清楚,冰流此刻究竟站在哪样一处悬崖边上。
但凭借直觉和多年默契,连莺也猜想,她大抵是要出去了。
“喂,你在想什么?”一阵没说话,连莺主动问道。
冰流如实回答:“你说曲韶现在在哪里?”
“吓,你怎想到她?”连莺做了个难看的表情,转而“她 听你之前说的,她现在应该是在和她的心上人双宿双飞 啊不对,是一家三口,幸福美满才是啊。”
“那是什么感觉?”
连莺骤然转过头来,鄙夷道:“我怎么知道?多少个水牢里泡烂的叛徒里才能出一个曲韶,让善心大发的您给放走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想都不该想,梦都不要梦。实在空虚,就去多追求一些露水姻缘便是了。”
冰流闻,直直向后仰倒在榻上,满眼生无可恋,“可我连一段露水姻缘都搞砸了。”
连莺也跟着她,隔着小几,一同仰面。
“莺姊,你有过吗?在岛上。”她轻声问道。
“当然。”连莺不假思索,随即给她报上一串或生或熟的名字。
怎么这么多人 冰流听得眉头直皱,“那你遇到麻烦该怎么办?”
连莺转头看向她,目光里突然满是怜爱。
这笨蛋,怎么事到如今,还什么都不懂呢?
连莺的手自小几下探了过来,摸到她的脸上,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
“冰流妹妹,首先,我,和这岛上除了你和李藏之外的其他人,不会每晚都只找同一个人。”
冰流愣了愣,“什么?”
她只是霎时被这句话击中,无意识地出声。连莺却以为她想继续问下去,于是愈发嫌弃,“你连这都不懂?你们睡一晚是各自吃饱,睡一年?那该是两情相悦了吧?再这么下去,干脆搭伙过日子得了!”
冰流坐起身来,一瞬间头脑胀得发痛,“不是这样的。”
连莺扶着她的肩膀坐起来,在她耳边低语,“当然不是这样,你是有心上人的,待你出了岛,立时就能回到他身边,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李藏同她,她同李藏,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有个乱线团,她尝试将之解开,偏连莺又说话,将之搅得更乱。
连莺说,她与李藏那样根本算不上露水,转头又告诉她,她还有一位心上人,那她到底是在喜爱着谁?
真是可笑,她喜爱着谁,为什么需要自己从别人的话语中猜想?
右司副说,李藏爱她。可右司副又懂什么是爱么?
她觉得自己是懂得的,那么不如自己解答一下,你觉得李藏爱你吗?
想不明白,终究不如去问问本人。
可这样的问题,她不知道问出来和直接给他一刀,哪个会更难。
司首让她杀了李藏,却也没她规定该用什么手法呢
还有李藏的身世,他真的从来都没打算同她说说吧?
想得太远了,太跑题了。她不能再想了,她必须出岛了。
冰流挣扎着起身,头脑却越发昏沉,手脚愈发无力,终究倒了回去,一觉不起。
她回到金陵的那日,地上是一片雾霭沉沉。
再回来时,李衡已经不在双阙山上守陵,也不在先前那处简陋的临时藏身点。
珹王府中出去的人,如今已经悉数搬回了珹王府中。
冰流抬头去看,大门匾额上的陈旧裂痕、墙头瓦片间依旧生长着的杂草依旧在诉说着这座王府数年来的艰辛,但现在这里没有禁军森严守备,也已经不复昔日萧索寂寥了。
“世子妃,您回来了?”
她闻低头去看,方才唤她那人已经快速地跑了进去报信,很快,李衡便同雍叔先后来了。
在迈过王府大门门槛之前,李衡脚步匆忙,眺望着隔在门外那个单薄的侧影,满怀担忧与期盼。
但是在迈出门槛之后,侧影变成了近在咫尺的人,李衡反倒脚下有一些踯躅,手上有一些迟疑。
冰流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浅浅含笑,脸色却苍白得像一张极薄的纸。
他眉头紧皱,担心依旧未减。
之前阴者司来人漏夜“拜访”,他不是没办法将人拦下来,可冰流执意要独自回去一趟。
她那么坚定,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她的判断,放她走,但这却不妨碍他记下来夜不成寐的担心。
现在她回来了,带着笑望着他,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说不上来,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令他惊讶,她展开双臂,揽过了他的肩膀,轻轻靠在了他的肩头,呼吸。
这个拥抱,怀着很深的想念,仿佛之前的数月间他们未曾见过,仿佛上一次还是要一直追溯到七年前,那么深的想念。
他愣了片刻,没来由地问道:“都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