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转又想着,所谓患难见真情,说不定,这时患难与共以后,已经大不相同了呢?
小顺子快步跟着皇上脚步,贵妃娘娘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接着他的师父也领着他们俩下山。
他还回头望了眼殿后的柳大人——这位柳大人居功甚伟,正是他潜入敌方忍辱负重,将贵妃娘娘救出虎口,此大功一件。
只此时,柳大人的身影,怎地仿佛有点哆嗦?
——
絮絮翻身下马,拽了一把麻绳,后头男人立即被她拽着直往前踉跄,艰难前行;她眼底掠过冷漠的光,“一会儿你老实作证,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大汉仰着脖颈,又发出大笑,黝黑脸庞映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定定地说:“那怎么样,皇后娘娘,你就算杀了我,还能杀了瑾贵妃么?”
她猛然看向他,声音嘶哑:“有何不可?”
他嘲笑般说:“天底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六月宫变,是赵侯爷一家忠心护主,从宫外迎回了流落民间的皇帝;是赵侯爷一家,事急从权调兵遣将,解了围城之困!如今赵家,是当朝第一等功臣,——赵侯爷的女儿,怎么会给一介宫人偿命?”
他一语道破,轻描淡写,目光掠过她的面庞,已经苍白如纸。
她黑沉沉的眼睛,兀地如陷入黑夜的潭,寂静的,撩不起一丝波澜。
这正是扶熙筹谋的目的……她其实一直在骗自己罢了。
他早做了万全准备,从不需她去替他搏命;他筹谋得密不透风,将天底下的种种,都算计了进去。
目光久久凝在裙角那干涸鲜血痕迹上,肩膀似承了千钧重担。
他该是早先就得知张忧要趁变逼宫,而恰好借此契机,不单除去朝野中他的心腹大患,而且扶持赵霍成为平叛第一功臣,此后荣耀加身,裂土封爵,……无尽富贵荣华,庇荫子孙后世。
这便是他替赵桃书筹划的一切。
这便是……
真相残忍地摆在她的面前。
如果那时,不是因缘际会叫她恰好在他身边,如果不是他恰好短暂失去记忆;那么,出现的景象就该是“皇帝被困洞明台,成宁侯率兵救驾,功勋赫赫”……
她此前该料到这一层;也许,她当时想到了,却不肯相信。
她周身疲惫极了,倩扶着白马,支持不住一样,快要滑倒在地,又拼命地站稳。
至于她呢?她在他的心中,只是饰演太平的一样称手的工具罢?她冥冥自想。
嘴唇咬破鲜血,成了苍白面庞上最艳丽的一点朱色。
疾风吹云,乌云压城,天暗得不像黎明。
小顺子到了帅帐前,一眼就认出立在帅帐旁边,如竹如兰的女子。
哎哟喂他的宝贝娘娘!
远远瞧着就似瘦了许多,连下巴都尖了;可还是如此光彩熠熠,单是站在那儿,这样铺天盖地的阴翳天气中,也独独她最明亮。
他当然极想跑上前关怀一番,表一表忠心和想念;不过此地暂时没有他的地位,他也只好退在皇上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皇上抬手示意他们不准过去。
他们只好远远站着,小福子在他右手侧,恭恭敬敬垂首,做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则格外好奇,不住抬眼偷看。
风刮得紧,远处还兀响几声闷雷;闷雷声止了以后,则是一句冷冷质问,“去了哪,朕找你一夜。”
小顺子在心底呐喊,我的皇上,关心人可不是这样关心的——您昨夜给贵妃娘娘又是披衣裳又是搓手的劲儿去哪里了?
在这对待二位娘娘的见面上,他自觉已矮了小福子一头。
旋即听到娘娘的浊哑嗓音:“臣妾去了行宫。抓了个俘虏回来。他有几句遗言,要说。”
小顺子立即竖起耳朵,想听一听是个什么秘密,不想皇上一点儿也不好奇,反倒责备道:“朕已说过多少回——你是皇后,不是将军!你何以越俎代庖,干涉战事?”
她抬起眼睛来,如载秋水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纤细浓密的长睫,也在狂风里颤着。
声音轻到破碎,却如打碎的琉璃盏,满地琉璃锋利碎片,一片片,都划得人鲜血淋漓一样:“陛下说得对。我不应该,不应该的。”
她有些难过地垂下了头,方才姓许的所道破的天机,还在她脑海里回旋,击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这世上,有种种的因果。有一些,她种下因,她尝了果。
怒雷忽然激愤,连声响彻天穹,天际阴云密布,大雨就在不久。
她示人以弱后,才又抬头,静静说:“不过,人已经抓来了,陛下听一听又何妨呢?”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他,他这双狭长眼睛从来冷漠,最温柔的时刻,她快要想不起来了。
青年寂静片刻,转看向五花大绑的这条大汉——淡声道:“说罢。”
这时候,小顺子聚精会神,却见一旁的贵妃娘娘忽然温柔笑着上前,说:“姐姐费心费力捉了你,有什么重要的话,尽管如实交代,陛下宽宥,说不准免你一死。”
她说着,扶熙看了她一眼,她便又低着头,做出一贯娇羞模样。
絮絮没有理会她和扶熙眉目传情,只淡淡盯着姓许的,说:“七月十四夜里,你受何人指使,又做了什么?”
他这时却突然缄了口,低着头,一副任打任杀的样子。
絮絮继而再问:“是否是你埋伏在西径,预备抓捕我?又是否是你以寒声的性命要挟?当时——”她才转头,目光徐徐点在扶熙手侧女子的脸上,轻轻一笑,“当时贵妃也在场的。”
赵桃书神色微动,见扶熙的目光转过来,抽出一方雪蓝色绣竹鸥的手帕,掩了掩眼角:“是。”
转而她柔柔说道:“那一夜还真是惊险;不过,幸得姐姐厉害,才没有落入他们手里。”
“厉害?”扶熙淡淡重复,不置可否。
絮絮听出他话中讽刺,别开眼睛。
姓许的大汉不知为何,顷刻间暴怒:“是老子,都是老子,怎么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絮絮催促他:“你快说,是谁指使你——”
他抬起头,自嘲般说:“哪有什么人指使?杀了就是杀了,一个宫女的性命,有什么重要?”
她气急,指着他说:“胡说,七月十四夜里,你!”她心神激荡,捂了捂刺痛心口,眼眸睁大,“你怎么临阵反悔?”
她试着平定气息。
她转看着扶熙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说道:“那天夜里,我追着柳恒去了行宫,十一名死士在含星燃色自尽。叛军发觉,立即追捕我——我藏入烟澜载水,见到赵桃书。我听她的话从西径离开,不预西径早已设下埋伏等我入瓮!他们用寒声做人质逼我,寒声为我而死——”
她语声渐微,看他微微蹙起眉,她提起声,连声音亦在颤抖:“陛下觉得,是谁要害我,是谁要害我!”
被他打断:“够了,你又在发什么疯?”
她难以置信,抓住他的袖子,迫近他四目相对:“我没有疯,我每一个字都是真话,赵桃书八面玲珑,她在行宫虚与委蛇,享受荣华富贵千娇万宠,也不忘给自己留下后路,她,她……”
她眼睛凛然瞪向一旁没有说话的赵桃书:“你敢说你问心无愧么!”
美人泫然欲泣,低噎哽咽,说:“姐姐你说的,我听不懂。妾在行宫,独立无援,上苍垂青才得以苟全性命,见到姐姐欣喜若狂,从不曾想过要害姐姐。”
狂风甚剧,苍黄的天底下,远处军队迎着风蜿蜒地前进。只怕要有大雨,许多提前披上蓑衣。
草木被吹折了腰,尽伏在地上摆首乱舞着。
旌旗猎猎作响;众人的衣袍也猎猎作响。
“何况那一夜,姐姐你明明也看到了,我,我……”她的眼里骤然落下泪珠子,一连串淌过脸颊,晶莹剔透。
她后面还站着柳恒,柳恒突然也上前来,沉默着抱了抱拳,对皇帝说:“陛下,臣那时也在场。臣可为贵妃娘娘佐证,彼时夜中,皇后娘娘身陷重围,正是贵妃娘娘她,……”
扶熙淡淡看他,“但说无妨。”
“贵妃娘娘不顾自身安危以死相逼。此情深义重,万望陛下明鉴。”他这时早没有那夜投降的卑微屈膝了——反倒像陡生出铮铮铁骨,字字铿锵。
絮絮不禁冷笑。
她冷笑着,皱起眉,却说:“是么,柳大人,你说夜黑风高的,他们怎么就能认出我?还是有人指认?”
柳恒背上生出汗来,却还硬道:“见过娘娘的人不多,却也不少,这,自然有人见过……”
她不再理他,只去看扶熙,打量他的神情,他是依旧如斯冷漠的,狭长漆黑的眼睛,不知喜怒。
她才发觉,自赵桃书哭起来,他的手便一直紧揽住她,好让她倚在他的肩上了,柔枝弱柳可以栖扶。
这个意外发现,叫她突兀觉得,一切都很没有意思。
很没有意思。
她以为她只要把事实说出来,把证人抓过来,以为只要这般,就能得到公道。公道又在哪里?公道掌握在一个偏了心的人手里,又怎么可能寻到公道?
她静下来,胳膊上的伤却突然疼得厉害,火辣辣地疼。
信怎么样,不信怎么样?她喉间苦涩腥甜,暴雨前的大风,吹乱狂沙,枯草的断茎匍匐着——瞧,连它们也知道臣服于胜者。
她最后轻轻地说:“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我?”
好像一切事实终于串了起来,从除夕夜,到今天——这一连串的影影踪踪,她心中模糊浮现出一个迟来的真相。
除夕夜,是他和赵桃书同登楼共看盛世烟花。
寒香园,是他和赵桃书游园赏梅。
上元节,是他和赵桃书在河边放灯,山盟海誓。
行廊里,是他在等着赵桃书夜半私会。
就连宫变,也是他要给赵桃书的娘家安排赫赫功勋。
……此间种种,他为赵桃书为计之深远,几乎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她咬紧了嘴唇,刹那间,只觉得天地渺渺,此身成错。
已到这个份上,明眼人其实能瞧出一点端倪来,但是……但是也许事情的真相,不是很重要。
把希望和公道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更是一桩蠢事。
扶熙沉声:“四处惹是生非,无论因果,皆是咎由自取。”
这是他给她的盖棺定论。
“书儿身陷动乱,本自柔弱,难以自保,能全了性命已是艰难。你因为善妒,还要给她妄加罪名,陷她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你真是愈发骄纵妄为!朕看你该好好自省己过。”
他并非不知,也并非不信,她想,只是因为在他心中,赵桃书是极其重要的角色,而她所例举的种种事迹,并不足以撼动她的地位罢了。
即使是她为了求生,确与别人虚与委蛇又怎么样呢?即使她为了求生,推出一个婢女挡祸又怎么样呢?即使她要害死她,只不过未遂——就算既遂——那又怎么样呢?
世有蜉蝣,命薄,朝生暮死;世亦有大椿,命久,八千岁一春八千岁一秋;世界本是不公平的。
善妒?她的确嫉妒起赵桃书来了,赵桃书她何其幸运,她何其幸运!
她羡慕她,不知道做了什么,可以让他待她有这样的宽容和偏私,可以得到切实的荣耀,和虚无的盟誓;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她所求而不得的情深。
她逐渐地想,也许,世上有先来后到的规则,而爱恋却不全遵从此法,并非最先的就能得到,也并非最后的不能圆满。
她仰起头,不愿让眼中温热滑落,那会显得自己极其没有用。她捂着胳膊,哑着嗓音说:“都是我错了。我错了。”
她实该早些窥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深情,也绝不该介入他们的因果;她实也不该希冀能在他这里求得什么公道。报仇么,那还是得自己亲手报——她会亲手报仇。
面前人纷然甩袖离去。
赵桃书一并被他揽着离去了;宋成和领着小顺子小福子也要跟着皇上伺候。
柳恒渡过一劫,擦了擦额头汗水,连忙去忙拔营的事。
倒还是小顺子跟了会儿又急急忙忙跑回来,在娘娘跟前,说:“娘娘受伤了,要紧么,奴婢这里恰好有一瓶伤药。”
她接过伤药,顿了顿,说:“小顺子,我回一趟行宫。若有人问起,……你如实说就是。”
小顺子大惊:“娘娘,这可怎么使得,娘娘不跟着大军回京么?”
她笑了笑,只是在苍白脸上显得惨淡:“我会回京的,单人匹马也要快些。我还有一样……一样珍宝,落在行宫了。”
小顺子犹豫起来,道:“是什么宝贝,奴婢帮着娘娘去寻?”
“凤皇钗。”
她说得云淡风轻,小顺子却脸色一大变:“娘娘怎么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他自觉失礼,忙又说:“奴婢这就去找!”
她摇了摇头,“你去皇上身边伺候罢,我自己去。”她叹了叹,“我想,皇上这段时间可能并不想看见我,你也谨慎一点,若无必要,就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了。”
说完打发小顺子走了。
啪嗒,有雨点落了地,极快,噼里啪啦的大雨密密砸下来,砸在地上,溅起弥漫的尘土。
雨打湿了这身白衣,也让她的眼睛湿得朦胧。瞥见仍然跪倒在地的俘虏,翻身上马,又拽着他一路回去行宫中。
西径边,临着白玉湖,水波荡漾,大雨倾盆。
她将他按倒在地,一言不发拔出了剑,此人既然不愿作证,已无作用,她正要一剑杀了他,骤听他高喊:“我还有个秘密!”
她倒冷笑,剑在他脖颈边一顿,缓缓说:“你还知道什么?”
这大汉却踌躇了起来,她的目光从衣角血渍缓缓上移,移至他的眼睛,勾起一笑:“你有求于我?”
他道:“张小姐无辜,求娘娘保她一命。”
“你还知道什么?”她重复了一遍,眼睛沉沉地看着他,嘴角还勾着一抹艳丽哀伤的笑痕。
他吸了口气,大抵在做最后挣扎,却知大势已去,闭了闭眼:“张大人此前和戎狄勾结,戎狄进军,不是西北,就是北边。”
絮絮大惊失色,皱眉质问:“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他缓缓睁开眼睛,苦笑:“事到如今,但求娘娘保小姐一命,小姐身上有更多情报——方才不愿替娘娘作证,也是因为,我看到小姐的手帕在贵妃手里,小姐现在一定落入他们手中……”
说罢,便撞上剑刃,血涌出来,不消片刻就倒在了地上。死了。
戎狄!
如今,幽州大军调到北陵平叛,北方边防空虚,此时,若的确有戎狄集结进攻——后果不堪设想。
絮絮心道不妙,该立即找到张韵生,问清线索。
这时候当然也顾不上去找她的凤皇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