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是拿茅草搭的屋顶,滂沱大雨汇成股连成线跌下檐头,雨雾苍茫,不见人影。
搭话儿的行人道:“可不,皇上命他平叛,这都多久了,……叛军还不是高据京城。再捱下去,不晓得捱到几时。”
“皇上一意孤行,咱们哪猜得到皇上心思。”
“君心难测,兵荒马乱的,世道艰难……哎。”
他转头,瞧见大雨里匆匆忙忙来了一行人,领头的姑娘戴了一顶帷帽,容颜遮掩,声音从帷帽里漏出,清凌凌的:“来四碗茶。”
她顺便坐下,另三个年轻人也落了座,全都淋湿了。
其中一人问他:“小哥,方才听你提到……上京现在还未攻下?”
此处距离上京尚有两日路程。絮絮赶来一路,愈近上京,愈觉心神不宁。
小哥道:“没呢。之前传出声息来,说什么要另立梁王殿下——不知是真是假,但太皇太后娘娘……,现在又陷在叛军手中,可真是一团乱麻。”
絮絮睁圆了眼,提高些声量:“皇祖……”自觉失言,待卖茶小哥转身去倒茶水,倾了倾身子:“上回给宫中去信,收到回信没有?”
桑缙严肃摇头,低声说:“主人,属下疑心,太皇太后宫中有细作。而且……自那回递过信,宫中便愈加戒严,属下正在想办法安插新的人手。”
絮絮蹙起眉,指节无意识在桐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适逢小哥端了茶来,道:“来了,客官请用茶。”
她别起帷帽黑纱,捧起茶碗喝了两口。
她思来想去,就只想到一处原因:梁王扶昀功高震主,扶熙欲借他带兵来上京的契机,将他与叛党一并铲除。
天际鸣雷滚滚,她为自己这个想法惊了一惊——原先她从未想过是这个原因,可这时才遽然发觉,唯独这个原因,如此合情合理。
因要杀扶昀,扶昀无过则不可杀,故而等他擅自领兵救上京,一边由他带兵和叛军厮杀——一边待双方两败俱伤后一举渔翁得利。
她思索至此,雷声轰然炸开,暗淡的天被闪电划破个口子,暴雨倾泻,噼里啪啦打着群山荒野。
她抬眼一望,青山绿野白雾茫茫,此地不见上京,不见来路。
若真如她所猜测,扶昀此时若是怀有二心,就合该与叛军同谋,再策动,或者说逼迫皇祖母用废立之权;若他无二心,在此情境之下,只怕也没法全身而退。
至于戎狄,若从西北进关,此时恰好给他送上擅离职守的罪名;若从北方攻打,她通身血液一凝——
“父亲……?”
峰回路转,竟是如此跌宕的计谋。
骤降大雨,行程不便,乡村野地无处避雨,百十里只这一处招待来往客人的茶棚,他们只得在此避雨。
但思绪及此,她再不敢细想,放下帷帽,拾起搁在桌上的剑,匆忙站起身来,踏进大雨里。
“主人?”他们几个急忙跟上。
再不能迟,再不能迟!
狂风吹衣,暴雨如倾,天地晦暗,四骑穿过茫茫苍野。
抵达上京城时,已过三更,漆黑雨夜,骤雨未歇,城楼上灯火昏蒙,映出雨水迢迢从城楼檐角滚落如泻。
暴雨哗然,遍野血色冲得零零落落。野地千里,流血漂橹。浓烈血腥借着夜色的遮掩,肆无忌惮蔓延。
显然不久才经一场恶战。
城楼上竖起衡朝的战旗,大抵能猜到,是谁胜利。
但见到旗帜,愈发证明她的猜想——城门中开,天地哀戚,战役过后,落这么一场雨,浩浩荡荡的,耳边只有雨声了。
她抓到一个士兵,辨不清是哪一边的,问他:“战事怎样了?”
他忙着逃跑,连连告饶,说:“陛下、陛下已经率兵解了围城,要活埋两万叛军,姑娘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也是逼不得已——”
城楼的灯火在雨中似一两点漂离的鬼火;絮絮抬眼看向巍峨城关,昏冥的夜色中,她突然看清,城关之上,飘然挂白。
钟鼓楼渺渺钟音,穿破雨声响起。
她只觉牙关都在打颤,几乎迸出浑身力气,问他:“是谁,的,丧钟?”
小兵跪地,瑟瑟回答:“前日太皇太后娘娘……薨了。病逝的。”
耳边骤然风声雨声,苍茫茫的,都一并消弭。
一切,都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心口一窒,喉管里涌出腥咸,抓着马辔的手剧烈颤抖,嗓音沉沉:“不可能!皇祖母不可能——她,她要长命百岁的,她——”
但话像被哽在喉咙里,沉重得,多一字也不能了。
那小兵见机就逃走了。茫茫的战场,茫茫的血,把神魂都染得殷红了。
有什么在轰然倒塌。
噼啪的雨点打在身上,她攥着剑,微微闭眼。远处的钟声又响起来了。
她一咬牙:“我不信。”拉起缰绳,纵马疾闯中门。
她早知会被拦下,但再无所管顾,铿锵两声拿剑鞘别挡了迎面刺来的剑,驭马飞奔,直往宫中。
白幡白布系悬飘摇着,中夜里,大雨涤荡上京城。
玄武大道上空无人迹,繁华喧闹似也被冲散了,零星的灯火在巡逻士兵手里,幽幽地明灭。
骏马疾驰过去,溅起激荡水花,她沉声道:“谁敢拦我?”
她绝不信皇祖母是因病去世,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何偏偏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候?
只怕是有人在背后作祟!
第50章
瓢泼大雨, 浸得宫中地面水光淋漓,折射漫漫幽离的灯火。
太皇太后驾鹤西归,宫城内外一片缟素。
因是战时, 且刚破城, 不及筹备,帝令丧葬一切从简。
依循旧例, 灵柩停在肃成殿中。哭声戚戚一片,混杂雨声, 响彻宫闱。
停灵三日便要下葬,何其急迫?
絮絮在禁宫落钥最后一刻闯进宫门,哭声不绝,传进了耳, 仿佛隔着千重云水,渺渺茫茫。
她推开肃成殿大门。殿门吱呀洞开。
偌大宫室,遍挂白幡,嫔妃宫女恸哭,放眼望去,素白似雪, 令她记起, 正月里在寒香园,和皇祖母一道看的茫茫大雪。
她站在殿门前,萧瑟风雨从她身后吹动她的衣袍, 血一般的颜色,在素白里尤其瞩目。
一眼, 就可看到殿中一具漆黑的棺椁。
她踏进来, 满身风雨,沙沙地响, 灵堂里恸哭的人们纷纷看往她。
她走得极慢,绛红色的衣袍被雨打湿,滴滴答答地滴下雨水,帷帽的黑纱撩在帽檐,苍白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双眼红得厉害,但不见衰颓,只见坚决。眉梢凛凛,西风肃杀。
她一步一步,向着灵柩走去,殿中的哭声,几乎随同她的脚步而寂静下来,至她到灵前,彻底陷入寂静。
万籁俱寂,就只剩下萧条风雨。
她摘下帷帽,解了佩剑,对棺跪下,轻声道:“皇祖母,絮絮来看您了。”
灵牌木刻金描,写有长长谥号,——但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被区区几个赞颂的字眼,从此在世间取代?
她没有哭。
皇祖母是坚韧的女人,一生要强,教导她为人处世之法,从无软弱二字。
她恭恭敬敬叩首,末了站起,回头冷声道:“开棺。”
跪在殿下的众人纷纷抬头,不可置信。
太后并不在此,据传是因太皇太后薨逝备感伤痛卧病在宫中,而受太后之命协理后宫诸事的淑妃,则位列首位哭灵。
淑妃闻言立即哭道:“娘娘,娘娘不可,太皇太后娘娘明日便要下葬,臣妾知道娘娘心中悲痛,但怎么可以……?”
淑妃还要劝,只见面前女子举起一样物什,——中宫皇后的金印在烛光下金光璀璨。
她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定定重复:“来人,开棺。”
阑风长雨,扑簌簌跌跌撞撞打在窗檐。
跪在稍后些的,有人试图悄悄逃走报信,殿门咣当关紧。
一名黑衣男子守在门边,剑光森幽,架到那人颈边,将对方很有礼貌地押回了原处。
满殿之人,一个不准离开。
淑妃还要争辩两句,跟在絮絮身后的两个年轻男子已踏上台阶,抱了一拳,合力打开棺椁。
——
中德殿里,素服青年霍然站起,长眉凛起,双眼点出寒芒:“你说什么?皇后——”
尚在研墨的素衣美人听见了,抬起水光淋漓的眼,一瞬怔忪,脸色发白。
手劲儿松了开,握的一支寒山墨,啪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叫人如梦初醒。
墨碎声惊到其他人,扶熙回过头,握了握她的手:“别怕。”
赵桃书垂眼,眼睫微微地颤动,目光瞥到摊在桌案上的拟诏,用了几分力回握他的手。
她微微摇了摇头。
诏书是令赵献清点两万兵马驰援幽州,即日出征,容厦为主帅,赵献为副将。
墨痕犹新。
底下跪着的卫营都尉自感失职,兀自垂头瑟瑟发抖,被声音一惊更加抖得厉害,扶熙扫了他一眼,冷冷道:“着人包围肃成殿,……取剑来。”
疾风厉雨,时刻不停。
小顺子在殿外伺候,并未听到卫营都尉的话;待他奉命取了剑,垂头端看这柄名为星孤的剑,紫光檀木质地的剑鞘,尘封太久的剑光。
他不知陛下为何取剑——他向素服的帝王跪呈此剑时,帝王在静默中拔剑出鞘,蹭的一声,寒沥沥的冷光,倏忽闪过晦暗的殿宇。
剑鞘丢在他的怀里,帝王已挟剑出殿,眼中带着比殿外风雨更甚的冷冽,踏进雨夜。
小顺子原想跟去,一想,陛下莫非亲自去诛杀逆贼?那么,似他这等微弱贱命还是不要掺和了,便又乖乖退守在中德殿门边。
对面的小福子依旧稳如泰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倒是他,却始终忍不住想,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贵妃娘娘在里头待了半晌才出来,轻声吩咐了师父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素衣女子背影在回廊里消失不见后,大雨瓢泼声中,他黯然地想,自娘娘在行宫禁足以后,陛下对贵妃娘娘的宠爱,便已是明目张胆的了。
不单体谅她身体柔弱,免她跪灵,还几乎日日夜夜,形影不离……
赵侯爷一家都如日中天,他想,恐怕小福子也要跟着鸡犬升天了,师父有意告老享福去——大抵总管的位置,八成会归了小福子。
夜中大雨几乎模糊了视线,升起茫茫的雾,人也模糊,楼也模糊,翘角飞檐和雕梁画栋,全都模糊了。
隐约的红墙与琉璃瓦在雾中时隐时现,屋脊兽高高昂着脖颈,似仰看天穹。
淋漓的雨里,小顺子守在这里直打瞌睡,挂在殿门前的两盏灯烛光摇曳不休,蓦然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他撑了撑精神,远远地一望,突然望见,穿破夜色雨雾里的人影。
一个,两个,……数不清。跌跌撞撞的灯火一并扑了过来,霎时间火光明亮攒动。
冷峻尊贵的素服青年从那雨雾和迷离的灯火里显出影子,他单手握住剑,另一只手捂着胳膊,身影有些踉跄。
一条长长的血痕,从眉心一路划过鼻梁,跌到下颔,簌簌和着雨水胡乱淌了满脸,俊美容颜上,兀显出妖异的美艳。
但眉眼还是极冷峻。
剑影寒厉,在这般迷离的灯火下,胡乱折射光彩,闪进小顺子的眼睛里。
血腥味伴着弥漫的雨雾,进了他的鼻腔,他惊惶道:“皇上——”
他诚然未想到皇上会受伤,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世上还有谁能伤得了皇上——或者说,敢伤了皇上。
人影在小顺子惊诧目光下近了些,素衣染出血痕,深深浅浅的,剑丢给了他,人则淡漠踏入殿中,“宣太医。”
顿了一顿,眉却紧蹙。接着大步踏进了中德殿,没有再犹疑。
小顺子将剑仔细地收好,心中还在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到殿中伺候,他见小福子在太医指导下,替皇上包扎伤口。
他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道极深的口子,深可见骨,骨肉靡红,鲜血连续不断渗在缠裹的白纱布上。
不一会儿又浸透了。
他看得胆战心惊,而坐在榻上任由动作的陛下,烛光映着冷峻侧脸,漆黑长眼睛落在虚空,烛花爆了一声,他长长的睫也颤了颤。
唇线紧抿。
小顺子猜度,莫非是什么造反的很有才能的首领,陛下他亲自出马想要劝降,最后受了伤,结果人才却因为兵败自尽了?
不管怎样,关心陛下总是没有错的,他连忙整理了一番面部表情,作出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的模样,叫道:“哎哟,陛下这是……这是怎么了,怎么伤得……哪个这样大胆,竟然敢伤了陛下!?……”
静坐着的帝王闻言,唇角竟徐徐勾起,勾出个凉得渗人的弧度。
目光仍旧落在虚空。
没有人回答他。
……
天光大亮,太皇太后的奠仪如旧进行着,大雨滂沱不止,灵柩从肃成殿里运出,漫天飘荡的纸钱,撒在雨水里,湿透,软烂,满眼飘白。
埋葬进太皇太后陵寝里的,还有数十自愿殉葬的随扈,包括太皇太后生前极喜爱的一位西北来的厨子;一个名叫小吉祥的太监。
皇帝大加赞赏这些殉葬者,下令重金抚恤他们的家人。
至于那一夜肃成殿中的情形,知道真相的人,俱皆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增援北方的诏书发出,不日,骠骑将军赵献奉命点兵,奔赴幽州。
该下狱的下了狱;该杀的杀;该赦免的赦免。两万叛军活埋在奉水之畔,一时间,奉水染血,长日不绝。
兵事过后,上京城陷入短暂清净。
清逆平叛过后,自当庆贺一番。
适逢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便决定举办中秋小宴,热闹热闹,扫一扫兵祸的煞气。
宫中略显清冷,皇帝尚未下令接回还住在北陵行宫的主子们,太后娘娘又因病卧居仁康宫,皇后娘娘“不在”宫中,打理宫中事务的事情,落在淑妃头上。
淑妃自是诚惶诚恐。
中秋夜,宫中亭台楼阁,沐着千里万里的银辉光。翘角飞檐的屋脊兽也仰承着皎皎明月光似的,夜色里,风倏忽动,露落园中,丝竹管弦和晚蝉声交迭地响。
照例,太皇太后大丧,是不应奏乐;但今时不同往日,文武百官望着今时今日的陛下,经历过战事以后,周身流露出兵戈杀气,益发冷峻威严,谁也不敢劝谏阻碍陛下的决断了。
他们甚至疑心,陛下早已与故去的太皇太后有生龃龉,至于此回,太皇太后驾鹤,陛下心中更多是欢喜。
无人敢拦,无人敢劝,此遭过后,权力被这位年轻的帝王牢牢握在掌中,一点一点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