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才不久,露落园一片湿翠,淅沥的雨水随风坠落,这般清新天气,衬显天上玉轮愈发皎皎。
两柄雀扇的阴影落在青年的背脊上,金樽玉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区区半个时辰里,他只管饮酒,目光幽幽地,寂静地,落在某一处。
小顺子在旁边伺候着,不间断地斟酒。
歌舞,陛下没怎样观赏,如此好的月色,虚寂照在陛下素白的衣角上,淑妃娘娘她端起酒樽敬酒,陛下也恍然未觉。
还是坐在旁边的贵妃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提醒他:“陛下。”
陛下如梦初醒般,冷淡目光微微落在下方站着的淑妃身上,嘴角扯出一点虚假的笑意,喝了酒后,容色却愈发苍白,连他的眉眼,似都陷入纠结。
饮宴才开局不久,他倏地放下酒盏。声音不大,但霎时叫满堂寂静下来。
众人皆惊了一惊,连歌舞的伶人也停了动作,等着帝王吩咐。
唯有坐在他左手边的贵妃,含情的水眸睁得大了些,不自然地捏紧了衣角,素来苍白的脸颊晕上薄薄的绯红,不胜娇羞。
但谁知,敬陵帝不过淡淡起身道:“朕不胜酒力。”
她失落了起来,刚想跟上前,他未回头,续道:“都不必跟来。”
月光湿漉漉地照着雨后的宫街砖石,闪烁细碎的光芒,清瘦的影子踏碎水洼里的盈盈月,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否走到他如愿想至之地。
吱呀一声,久封的大门开启,禁卫营的禁卫恭恭敬敬迎他进门。
穿过中庭,再过一道门,即是内室。内室无灯,他踏进屋中,一地月华如霜。
秋风紧,叩着窗扉,一声接着一声。清浅月华落在了帷帐里,他停在床边,抬手揭开帷帐。
月光哗啦一下,照出她的容颜。苍白但依旧浓丽,眉眼半阖,听到声响,便彻底地睁开来。
乌漆漆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注视他,看了半晌,寂静也半晌;她移开目光,注视虚空,皎洁月华从窗中泻进来,空气中散着微微酒气。
她动了动手腕,想去摸索藏在鸳鸯锦衾下的剑,但已动不了。
她的手腕被牢牢握在来人手中,如此动作,伤处牵扯生疼,先时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便在这样的力气下慢慢又裂开,血流如注,淋漓地淌在她雪白的手臂上,张牙舞爪。
这道裂口伤及筋脉,她的双手如今再无法提起剑、拉开弓——如同一个废人。
对方并不说话,慢慢地俯身,酒气随着呼出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边,他的嘴唇冰凉,快要贴上她的脖颈,她使尽浑身最后的力气推他,嗓音哑得厉害:“别碰我!”
他不理会她的挣扎,强硬地倾身同她纠缠,眼睛沉沉地,打量她的眉眼,嘴唇,最后轻声道:“只要你……听话,只要你我生下子嗣,你依旧是……朕的结发妻子,是大衡最尊贵的皇后。”
她别无他法,在他肩头用力咬下去,一个血红的印子浮现出来,压着她的男人,似清醒了点。
他被她的举动恼到,撑起胳膊,罩在她的两侧,咫尺之间,他的神色被阴影遮住,看不分明。
他顿了半晌,喉结滚动着,似压抑了极大的愠怒。
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沉沉地开口:
“朕不计较你擅自出禁,朕也不计较你持剑行凶重伤朕;朕纵容你屡次犯上,屡次不敬,屡次出格!”
他气息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直起身,单手冷冷地掐在她的下巴上,四目相对,嗓音浸透十二月落雪的寒冷,“甚至……甚至,朕甚至不去计较你有意中人,把朕,当成他的替身!”
“朕本应当找到他,把他和你、一起挫骨扬灰,但朕没有!容沉,你扪心自问,朕还不够宽容大度?你扪心自问,朕待你如何?你又如何待我?”
话音落后,是长久的沉寂。
他借着酒意上头,把闷藏心底许久的话,一一宣之于口。
……笑话,他是高贵的帝王,他怎么可以轻易与人言爱,他怎么能跟一个连身份姓名都不清楚的野男人争风吃醋,他怎么能!
他已经为她做了这样多让步,她怎么什么也不懂,她究竟要怎么样?
她听了以后,忽然笑起来。
他掐紧了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问她:“你笑什么?”
秋风一下一下地叩响窗扉,她笑意苍凉:“我笑,陛下怎么自己主动拣绿帽子戴……呵,这不好笑么?”
他正要发怒,撑在枕边的左手,忽然被温暖的手握住,他一愣,身下的女子神情莫名,似乎因月光的照耀,而柔和了些。
她低唤他:“陛下。”她借着月光探看他的神情。只因心中蓦然想到,同耶律升对弈时,他说过一句,“刚而易折”。
此时她全落下风,应当迂回处理,旋即放低姿态,缓缓说:“过去的事情,也就算了。那么往后,陛下又待如何呢?还要这般幽禁我么?”
她循循善诱:“中秋佳节,本该是团圆的节日,对么?臣妾之前不懂事,现在既然知道了陛下的心意,再置气岂不是矫情了?臣妾从没想过要怎么样,日思夜想,只不过,想同陛下,长长久久而已。”
她端详他的神色,似乎有所触动,连掐着她下巴的手都松开了,她拿下颔蹭了蹭他的手背,嗓音低戚哀伤:“手好疼,三郎,松一松……”
乌沉沉的眼盛满潋滟欲倾的秋水,似稍稍一动,就要倾泻而出。他的确松开了手,甚至眉眼间流露出一丝触动,旋即竟开始解她的衣裳。
嗓音微冷,不过眼中却柔和许多:“今日十五,惯例帝后和合之日,梓童……”他更要俯身。
她无法推拒,心中却极其地抗拒。表面做出极乖顺的模样,敛尽眼底寒意,只轻轻说:“外面的月亮好么?我想去看看——”
素来强势的人一旦温柔起来,四分醉里的敬陵帝又如何拒绝她的请求,迟疑着,还是答应了她。
她的手脚的筋脉全都受了伤,伤重不能行走,便要他背。
禁卫们实很难想象陛下他背着一个女人在宫道上晃悠的情景,除非这个情景,真的出现在了眼前。
娘娘穿着洁白的裙子,夜风吹拂过,裙摆、衣袖、系发的丝带,一齐飞起来,衣袂飘然鼓动,如仙子坠入凡尘。
他们当然也很难想象,数日之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这么快又能恢复如初。皇上竟丝毫……丝毫不计较娘娘她的大不敬么?
露落园的饮宴结束时,寥寥各人告退回宫,只淑妃和贵妃还留在园中。
淑妃不知瑾贵妃怎么说是要赏月色,却在宫道上徘徊,但看她脸色甚白,担心她,一路同行。
两个人本没什么话说,淑妃性子沉闷些,而贵妃素来也温婉寡言——出乎意料,一路倒都是贵妃娘娘在说。
她疑心赵桃书喝多了。
“淑妃姐姐,我一直有一件事很不明白,你说,我姐姐她……”
淑妃是潜邸时的老人。算起来还跟敬陵帝他青梅竹马。
太后的侄女,原就预备做太子妃——谁知道给突然归京的容大小姐截胡,只好屈居做了太子侧妃。
这是太后娘娘心头一口气,亦是淑妃心头一件不平事。
此时,赵桃书口中的姐姐,无疑正是太子府中那位早逝的赵侧妃了。
赵桃书的嗓音似乎染了几分醉意,连目光也蒙蒙的,“我姐姐她命怎么那样好。”
淑妃却吓了一跳:“贵妃莫不是醉了?……”
命好?刚生了孩子,什么荣华富贵还没有享受便玉殒香消了,能叫命好么?
反倒是她——淑妃默默打量这位弱柳扶风的美人,她的命,要比赵桃画好得多,不单一进宫就做了贵妃,连带家族也如日中天,可谓是百般荣宠,叫人羡慕。
赵桃书兀自喃喃:“没醉呢。只是,只是……”她的声音愈发轻,“说不得。”
说不得,她心底那个秘密。
说不得。
谁又不想当皇后呢?那个后宫至尊的位置,那个全天下仰慕的位置?
两个人逛到了长长的永宁街,再走过一个转角,就是冷宫了。
冷宫里头有幽咽的哭声,哭得渗人,淑妃见她抬步还要过去,不由劝道:“瑾妹妹,前头是冷宫,不祥。”
赵桃书如梦初醒般,微微笑道:“怎么竟到了这里,连累淑妃姐姐也沾了些晦气了,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去罢。”
从永宁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经过两道跨门,赵桃书步子骤停。
淑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在这如水月光下,素服青年背着个素衣女子,缓缓踱过月亮门,余影瘦长,映在宫墙上。
夜色里有不住的蝉鸣,和不远处冷宫宫人的幽咽的哭。
那道人影,她们无疑认出是敬陵帝;背上的女子么,不难猜测是谁了。
“淑妃姐姐,”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夜肃成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回来后便受了重伤,又,又什么也不说……”她睁着楚楚的眸,月光晶莹,她抽出帕子掩了掩,声音哽咽:“我……我担心陛下遭人……”
淑妃连忙低声打断她:“瑾妹妹,此事你莫要提了。”
她见美人梨花带雨,的确像是忧心的样子,心中柔软,还是说出那夜肃成殿中,帝后二人持剑动手,最后双双重伤的实情。
娘娘的剑划伤了陛下的右胳膊;陛下的剑则挑伤了娘娘手筋。
赵桃书犹自心悬:“那么是为着何事?”
淑妃既觉已经说了一半,另一半也是藏不住的,索性告诉了她:“娘娘怀疑太皇太后死因有异,执意开棺,但尚未得出什么结果。”
她微微敛眉,又摇了摇头,说:“皇后姐姐总这般,惹陛下生气,偏偏……”她不自然绞紧了手帕,目光却遥遥落向已经不见踪影的两人身上。
“毕竟皇后姐姐家世好,容将军一家满门忠烈,她自然,是我比不得的。”赵桃书轻轻叹息,夜风吹皱她的素衣,显得她益发单薄。
淑妃默然一阵,心想,大抵是这个缘由罢,当年……她幽幽叹息,否则如今的后位上,坐着的就该是她了。
赵桃书似醉非醉,打量了阵淑妃的神情,大约揣摩出她的所想,于是笑意盈盈安慰她说:“淑妃姐姐,说一句不敬的话,那个位置到底还是你更合适些。姐姐贤良淑德,打理事务尽心尽力,向来为后宫女子的表率,我心头,只服姐姐一位。若是姐姐做皇后,陛下他……怎么会被伤得那样厉害?”
她复喃喃:“而且,陛下因为我姐姐而对我多加垂怜,皇后姐姐心中大抵对我甚有介怀,我只怕,只怕……”她掩了掩袖,声音哽咽起来,淑妃于心不忍,说:“瑾妹妹你该宽心些,娘娘虽是性子烈,却从来磊落光明。”
谁知这弱柳扶风的贵妃竟忽然扑进她怀里,埋在她肩窝处呜呜地哭,想来醉了六七分,含糊不清道:“姐姐,姐姐救我,我知姐姐心善,……”
天上是极难得的一轮满月,千里素光,中夜以后,风露清冷,絮絮这时已困倦了许多,想着走了这么久,应该把他的欲/望消磨掉了,才软着嗓子说困,要回去休息。
夜风一吹,清醒过后的敬陵帝看穿了她的小把戏,虽很生气,却发不出火,沉闷地把她背回了栖梧宫,在烛火底下,瞧见她手腕的伤口大肆裂开,血淋漓地洒在素衣上头,触目惊心,便只沉默着给她细细包扎上药。
离去之时,只听她期盼地问:“我能出去了么?”
清冷月光下,他的影子既瘦且长。“不行。”
在他看来,容沉像是一只暂时收拢羽翼的鸟,只要有一点空隙,就会展翅高飞,离他而去。
他要锁住她,磨去她的爪牙,折断她的翅翼,——就算鲜血淋漓,又怎么样?
他踏出宫门时,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蓦然间有一点茫然。
絮絮这一回被严加看守,栖梧宫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除去明面上的禁卫营的人,还有暗处直隶皇帝的暗卫高手。
她出不去,连栖梧宫的宫人,也全都清了出去,包括温弦;只有从中德殿调来一位严肃的女官照料她。
女官名叫陶音。
陶音每日板着脸,给她送吃的喝的,上药包扎,无事之时,则站在窗边给她一板一眼地读《女戒》《女训》等等。
她听得头痛不已,一个字也没进脑子,满脑子只在思索如今的局面。
那夜说来惊险,她实是兵行险着。若是时间足够,她一定会更好地布局。
如今虽知真相,却无可伸冤。
好在情势不妙时,桑缙他们及时离开,没有被抓到。
不过就此,宫中再无一个心腹。
她牵挂着幽州和戎狄的战事;想着为皇祖母报仇。——倚在窗边,秋风一日紧过一日,檀花窗格里的天穹上,渐渐有了南飞的雁阵。
伤深及骨,她时常看着自己的双手出神,狰狞可怕的伤疤,在手臂上蜿蜒匍匐,像一条蛇,咬住她的命门。
好在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她想,毕竟,扶熙大抵还念着一点儿夫妻的情分罢,只要假以时日,她再想一想办法,总会筹谋到解禁的时机。
过了好些时日,她才重又见到他。
是三更半夜,下弦月皎皎,有一连串的行礼声,轻易惊动了浅眠的絮絮。絮絮张开眼睛,就见在落地罩外站着的素服青年,一身似雪,神情冷肃。
那一刻,他还是觉得,她心中是喜欢他的,见到他时,她的眼睛亮了一亮。
这样的眼神太惹人心旌摇曳,那是别的女子从未带给过他的心动之感。
在将她脸上每一点神色变化都收入眼底以后,他淡淡道:“朕那日说的话,你想好了么?”
说的话……毫无疑问是要她跟他睡觉,生孩子。这话若是搁在五月以前,她不知该有多高兴,可是如今,她高兴不起来,甚至望着他的时候,生出一点恨意。
恨什么,这委实难以说清。恨他包庇凶手?恨他有眼无珠?还是恨他囚她在此,剥夺自由?恨他强势霸道,冷酷无情,不讲理?
似乎恨他的理由有许多,但还不至论生论死。
他那张脸就是最令人不舍的筹码。
可他早就忘记前生了,还纠结那个莫须有的问题,也许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不管他信不信,她会告诉他前尘往事。
恰当的时机?一定要在,她亲手报仇以后。
压下涌上心头的仇恨烧灼感,她轻轻说,闷久了,很想要出去走走。
这几乎成了她唯一放风的机会。
脚筋伤了,不能自己走路,每每都要他背着。这样无理的要求,他每每竟都同意,絮絮自己也有点不相信,他从来不是迁就的人。
当这样的时候,一路上多有宫人的目光打量,有时候还能遇到嫔妃。
他似是要全宫都知道他对她很是纵容一样,刻意在背着她出去散步时,挑人来人往的所在走。
但是那些宫人的目光,在絮絮看来,羡慕里面,还多了一味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