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如今回想敬陵元年冬日的禁足,同那时,已恍如隔世。
  那时候,她还很爱他。
  也很想得到他。
  她以为她此生顺风顺水,唯一美中不足,只是没有得到他的心而已——所以她致力于做一个人人眼中的好皇后,匹配将军长女、天生凤命和中宫元后的荣耀。
  也希冀如此,便能令他倾心。
  她以为她唯一奋斗的目标就是,让他爱上自己,一如往世。
  进而重续旧梦,恩爱此生,同枕同穴,生死与共。
  她唯一的心愿,唯一的执念,这时看来,荒唐又好笑。
  此生未曾相遇以前,她有一切令人羡慕的东西,令人艳羡的家世,令人倾倒的容颜,令人敬佩的武功。
  此生相遇以后,她却一样接着一样地失去。失去她的亲人,失去她的好友,失去她引以自傲的执剑拉弓的双手,失去她的自由。
  她所梦寐以求的爱情的代价,太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早知道今日的结局的话,……她想,她不会选择靠近他。
  入夜后,似乎是药效发作,她的脸颊开始生出密密如丝的疼痛,像无形的网,缠绕、勒紧、收束,在脸上割出无数道细密的伤口。
  她茫然地想摸一摸自己的脸,——只摸到一手的鲜血。
  暗夜里,血的腥味和尘土腐朽的味道相交融,令她回想起,已很遥远的梦境。
  十月十六,黄道吉日。
  鸣钟击鼓,歌舞丝竹,繁嚣的声音断断续续入耳,那一夜,她在破敝床榻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烟花彻夜绽放在天幕,远在冷宫中,也可以从小小窗格看到,天空一朵接一朵盛大的烟花色。
  她怔怔眺望,伤口的疼痛叫她清醒。
  她便朦朦胧胧回想起,当年册封她的时候,他的神情端正肃重,将凤印郑重交给她,说,往后她便是六宫之主。
  今日的封后大典上,他是否也要对赵桃书说一样的话?但他的神情一定温柔怜惜,不会冰冷淡漠。
  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一定也会饮合卺酒,结同心发。
  她的怀中还藏着那只贴身的小荷包,里面有一对珊瑚耳珰,一支平安符,和一剪结发缕。
  它在她的怀里滚烫。
  当年的洞房花烛夜,他不喜欢她,所以连结发为夫妻,都是她在他睡下后悄悄剪下一缕结成的同心结。
  只此一缕,有如她今生强求与他的缘分。
  他不喜欢她。她用了那么多年,亦没有真正靠近过他的心。
  前生今生,过了轮回以后,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旧忆里的人声和此夜烟花声交迭地响,她失声痛哭。
第52章
  彻夜的烟花声。
  她在过往无数思念他的孤枕难眠时——他是否在与“她”执手相伴?
  在她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替他铲除异己时——他是否在告诉“她”, “她”的母族将会是大衡朝鼎盛的家族?
  在她陪同他一路流亡时——他是否心心念念都是早日见到身陷重围的“她”?
  她在此夜因为伤重彻夜难眠时——他是否在栖梧宫中与“她”结发合卺,海誓山盟?
  她在此夜听尽烟花寂寥声——他是否在昏罗帐里与“她”洞房花烛,翻云覆雨?
  是否在每一夜与她相拥成眠时, 他心中所想的都是“她”?
  是否在他心中, 她只是一件趁手的谋权谋利的工具,所以她的一颗真心分文不值, 她的喜怒哀乐无关痛痒?
  他不舍伤“她”,小心翼翼掩护对“她”的爱意, 生怕后宫的妒火烧伤“她”。
  他不舍冷落“她”,哪怕夙兴夜寐,也要抽出时间陪伴“她”。
  他不舍“她”受伤,所以她伤害了“她”, 他便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废去她的武功,用一道诏书,抹去与她三年结发夫妻的情分。
  爱人之深重,则为之计深远。他深爱“她”,所以替“她”筹谋好一切现在及将来。
  “她”的存在,让她明白, 他并非冷漠无情的人, 而无情的那一面,仅仅是对她。
  至于她在他的心中,又算什么呢?
  她浑身又烫起来, 高烧反反复复。
  哭得累了,她就蜷缩成一小团, 像受伤的小兽。睁大湿漉漉的眼眸, 眺望着烟花不绝的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天色渐渐露出曙光。
  泪流到干, 头疼和烧灼感交织着,素白床帷在窗隙漏进的风中,翩翩摇动。
  她对着床帷发了半晌的呆。
  痛很远了。
  爱也很远了。
  她想,她这辈子大约爱错了人。
  他永远不会再是他了。
  眼前模糊一片,飘忽的思绪像蓬草,凌乱地生长。
  她陷入迷蒙的境地。
  秋天的清晨,呼吸间都是寒气。窗上落了浅白的霜,有停驻一夜的小虫子,展翅飞走了。
  梧桐一夜落了许多黄叶,铺满冷寂的院落。
  鲜少有人打扫,枯黄的叶子愈积愈多,踩上去,会发出碎裂的声响。
  她听到有脚步声,踏碎了一院浸霜的黄叶。
  屋子的门紧闭着,不过因为破敝,偶尔刮起的稍紧西风,轻易就能破门而入。
  她听到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暮秋清晨蒙昧的光线刹那泻进来。
  一阵寒风不合时宜地刮过,来人白衣翩飞,伫立之际,大雪刹那飘乱。
  迷迷糊糊里,她仿佛听到有人轻唤她的名字:“絮絮。……”
  嗓音温柔,一如前世,令她恍然。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一片雪衣,在刮进来的风里飘飞着。
  有谁温和吻上她眼角泪痕,低语:“絮絮,我找到你了。”
  她被他一点一点吻过眼角的泪痕,那样轻的吻,却吻得她全身颤抖。
  呼吸的温热气息,浸着梅花的冷香。
  逆光之中,细尘乱舞,那人揭下面具,她在似梦非梦里,望到他眼下泪痣如血殷红。
  那点泪痣,如朱砂,如鲜血,几乎是瞬间,在她脑海里晃起一片吹角连营、火光四亮的浓艳的往昔长梦。
  从南望山那夜做梦梦到山神的问题以后,她再没有做过关于阿铉的梦。她以为是缘分尽了。
  可是今日……今日为什么还会梦到他?
  她茫然迷蒙,怔住的时候,他已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如拥住绝世的珍宝。
  前生的言语犹然在耳。
  ——“娘子,我回来了。”
  ——“确实不烧了,喝了药,大抵明天就能好了。”
  ——“絮絮,等……等我好了,我带你去烟都的城楼上看烟花……”
  ——“娘子,这些年实在委屈你了。娘子生得这么美,若生在富贵家族,一定千娇万宠,哪里要像现今这样吃这么多苦?”
  ——“今生清贫无以报卿,来世望你能投在大富大贵人家,尽享人间荣华。”
  字字句句,至死不渝。
  她嗓音哑得厉害,哭腔染上每一个字,她用尽全身的气力:“混蛋——”
  回忆里他的话音轻若飘雪,稍纵即逝。
  此时她抵在他的肩头,颤抖难以自抑,狠狠咬在他的肩膀。
  他闷哼了一声,肩头沁出血丝,将雪白的衣裳点上一点朱砂色。
  他坐在床沿,紧拥住她,任她咬着肩头,像受伤绝望的小兽作最后的挣扎。
  她累了,慢慢又松了口。浑身的力气都消耗尽,半梦半醒,她感到脖颈后滴落了一滴滚烫液体。
  像一颗滚烫的珠子,沿着后颈滚下去,滑过她浸透冷汗的背脊,留下一长串滚热的触感。
  悲喜莫若此。
  是梦吧。她冥冥自想,所以这一面,是来同她作诀别么?
  她喃喃:“……你不知道,我曾试图踏遍万水千山去找你。”
  她的目光渐次清晰,门外就是那颗梧桐树,断续飘叶。一两片,被风吹进了屋门,扫过地面,发出簌簌的响。
  “是不是天命注定,今生并无缘分,所以强求,下场惨淡?”
  “可是,你有没有记得我?有没有一丝一毫记得我?”
  丝丝寒气涌进来,她下意识缩了缩,他骤然抱紧,似想把她揉进他的骨血一般。
  他自小长在蕲山的昭微观,拜观主长婴真人为师,学习医卜星象,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天文地理。
  师父对他倾囊相授。
  他没有俗家名姓,师父说,他虽生于帝王家,却并无荣华命,鱼潜在渊,或在于渚,故替他取道号为玄渊。
  他毕生所愿,与师父一样,但求悬壶济世,解生民之苦。
  二十岁加冠后,师父告诉他,他有个故人,有段尘缘未了。
  只此一句,别无其他。
  人海茫茫,众生不过沧海一粟。若想找到那位连姓名都不知的故人,犹如大海捞针。
  但若当真有缘,定会相遇。
  一切,不过“冥冥之中”四字。后来他果然遇到了她。
  那一回他偶然听到有人在探听他的行踪,一时兴起,想去禁宫看一眼与自己血脉相系的“家人”,所以那夜,他回到阔别二十载的禁宫,暗里替他名义上的皇祖母解了毒。
  禁宫陌生而肃杀,一草一木,见犹不识。
  他不小心发现了许多秘密。
  比如,那个给太皇太后施下慢性毒药,致使她久病难愈、行将驾鹤的幕后之人,竟是他名义上的皇兄,当今的皇帝。
  他亦去探望过他的母亲,仁康宫里,太后正指责淑妃没有本事,留不住皇帝的心。
  他还去中德殿看过他的皇兄,不过不小心撞上了他与一个妃子软玉温香的好事,他只好离去了。
  世事皆有定数,他无意插手禁宫里的勾心斗角,朝廷里的尔虞我诈。
  等他出了禁宫的门,就再与他无关。
  他在露落园里,仰躺在老杏树的枝桠间歇息。
  溶溶一弦月色照耀禁宫,清辉万里,不明不暗正正好时,他被一只酒葫芦塞子砸碎了好梦。
  他稍一低头,就望见杏花参差明亮的花影里,有一个姑娘从地上跳起来,仰着头,瞪圆了眼睛惊诧地看着他,话都说不明白了,——“你你你你是什么人,怎怎怎怎么在这里?”
  正如上面所述,世事皆有定数,强行插手,极可能造成失衡的后果,——因此他没有忍住提醒她身后有蛇后,她果然被蛇咬了。
  她晕了过去。
  他从白衣裁下细长一条布,替她脚腕上的伤口上药包扎。
  今生第一面,他在树上,她在树下。
  后来他再遇到她,依然是冷清的春夜。
  那夜和皇兄欢爱的那个妃子被人推进水里溺毙,他救她上岸时,一尸两命,已经没气了。
  他原打算离开禁宫,但有难以道明的直觉令他留下,所以第二夜他就再遇到她,是谓之缘。
  她蹲在一丛山茶前。身后是上次咬她的小蛇。
  他再一次没有忍住,抽出剑将蛇一斩两段。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用他的眼睛来看,禁宫是陌生而且肃杀的存在,碧瓦飞甍钩心斗角,重叠锦绣藏污纳垢。
  但她是这样明亮,与这座肃杀的禁宫格格不入。
  即使相遇在长夜,也仿佛世界顷刻明亮起来。
  她鲜活,有喜有愁绪。
  她率真,不拘于世俗。
  师父说他是一片不化雪,没有颜色,近乎透明。
  她一定是一炬火。自顾自熊熊燃烧。当他靠近她时,不由自主地……不由自主沾上她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
  道心动摇,这是修道者的大忌。所以他连夜离开了禁宫。
  远离那个姑娘。
  五月,他随意卜了一卦,卦象意指北陵。他本是为下山历练,因此一路行医,直到北陵。
  他在一处小集市上再一次遇到她。她出手教训恶霸。她骄傲,意气风发。
  可以偶遇到一个人三回,在道家来说,已是非凡的缘分了。
  当然那时,师父也从没有告诉过他,他这段未竟的尘缘,乃是姻缘。
  但他却得知——她已为人妇三载有余。
  那人亦非旁人,正是他的双生兄长,今上扶熙。
  那个时候,他忽然生出一丝怅然。为何当初,不详的是他呢?……
  他们同父同母,连模样都近乎一模一样,命运却截然不同。
  ……
  他为她占卜过许多回,回回皆是大凶。
  但师父曾断过她的命数,乃是天生凤命。
  直至今日再见到她,他方才了悟到,何谓天生凤命。
  “凤凰涅槃,向死而生。”
  会诸凶神,九死一生。在于这一“生”字。
  他抱紧了她,在她耳边轻轻开口:“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53章
  从昏梦里陡然惊醒时, 已经到了半夜。夜风飒飒吹着梧桐叶。
  脑海里画面仍定格于,破门而入,伫立在苍茫天光中的孑然的白影子。
  她记得的。
  有踏碎重叠梧桐枯叶的细响声由远及近, 有一只温热的手贴上她的额头。
  逆光里, 他的形貌模糊,只有眼下一点极殷红的泪痣, 为整幅灰白的画面,点上最稠艳的颜色。
  她知道是他, 且是前生那个他。
  他矮身坐在床沿,将她的身子拥进他的温暖怀中,似有好闻的冷梅寒香,从他襟口, 漫进她的鼻腔。
  可以想象,也许他从某一个远到天涯海角的地方,千里迢迢赶赴她的梦境,历经过许多个春秋。
  他一点一点拭去她额头上的汗水,复一点一点吻掉她的泪痕。
  他轻轻挽起她的衣袖,替她断筋的伤处, 细细上药包扎。清凉的草木味道, 令人想起连雨初霁,满山春色正好。他的手指温热,点过她的伤口, 似就奇异般止住剧痛。
  有灼热的泪水,滴在她的手腕, 她看到他落泪, 听到他喃喃:“这该有多疼。”
  他神色温和寂静,同往生的模样相同, 但目光是那样哀伤。他慢慢地攥紧她的双手,握在他的掌心,那里滚烫。“若是我早一点找到你就好了。”
  “再早一点。”
  她想要宽慰他,告诉他,这些伤与他无关;他是他;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一时哽咽得失语。
  她见他在角落生起炉火煎药,破涕为笑,一瞬间,仿佛回到一百三十多年以前,他们最清贫、天下狼烟四起的时候。
  他陪着她的时光,有煎好一剂药那么久。他扶她坐起身,端起药碗,递到她的唇边。
  并不苦,反而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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