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喝过药,她昏沉地睡下。醒时,已没有他的影子。
  檐角的圆月清光,照进狭窄的屋子,满树的梧桐叶作响。
  在她无数关于他的梦境当中,她的阿铉依旧是阿铉。
  她只当这是她的一场梦,带着前生旧忆,无尽温情,予她以诀别一面。
  梦中他的话音,回荡在她的耳边,沉着坚定:“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微微喟叹。她想,他早已死在一百三十年前。八荒四海,千秋万代,不复再有第二个他。
  江山多锦绣,何必情牵乎逝水。
  如你所言。
  阿铉,今日别过,我再不执着于你。
  她曾爱过他。这已足够。
  ——
  絮絮动了动手腕,意外地可以动弹了,这令她惊喜。她试着撑起身子,双手双脚此时竟有了些知觉。
  明亮的月光照在床帷,她支坐着,寂静思索半晌。所以,是谁来过?是谁来帮她上药的?
  她低头看腕上包扎的伤口,细白的纱带紧密缠绕一圈又一圈,系着一丝不苟的结,这包扎的手法风格,无端令她记起一个人。
  ……所以,是他么?
  但除却这包扎好的伤口,她环视斗室,再无一分有人来过的痕迹。没有梦中吹进门中的簌簌黄叶,亦没有角落架起的煎药的炉子。
  她想,或许是玄渊罢。毕竟他医术超绝,世间或许只有他,才有可能在短短一日里,治愈她断腕入骨之伤。
  她复又躺下,脑海里反反复复,皆是白日所做的那个梦的场景。更深露重,月光照上眉睫,她忽然又记起来,阿铉的另一句叹息。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她要离开这座密不透气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樊笼。
  即使代价惨重。
  生若不得自由,何以谓之生?
  ——
  赵皇后新封,百官朝贺,六宫上下,莫不洋溢在喜气当中。
  须知这位赵皇后,和从前废后很不一样,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不起眼的赵家,一跃成为大衡朝第一等新贵。
  赵皇后温柔贤淑,敬陵帝向来与她恩爱。只可惜身子不好,前些时日,还意外流了个孩子。
  流产的缘故虽不为人所知,但有心人终究能猜测一二,与此前废后,定有干系。
  众人听闻,废后当夜,陛下便将栖梧宫中旧物悉数付诸一炬。
  该是有多憎恨前皇后,才会连一丝旧情也不念。
  但众人也耳闻过废后的一些事情,光是废后与戎狄王子的一二情/事就已传得有模有样,坊间还杜撰出她的一个白月光,而娘娘是将今上做了那人的替身。
  同时还有传言说,废后容氏当年在潜邸时,就因为妒忌,对温茂贵妃和今上的长子暗下毒手。
  因有前例,恐怕此遭赵后小产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些皆已成为往事。废后打入冷宫,容家不复往日辉煌,听闻她的父兄多已战死于幽州;当时北陵伴驾的散骑常侍容二公子,自派遣出巡查后,至今不知所踪。
  而昔日对她颇多宠爱的太皇太后,恰在此时驾鹤。
  她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只要赵皇后恩宠不衰,再有孩子,也是迟早的事。
  听闻陛下格外宠爱她,凡是她想要的,便没有不允的。
  自赵皇后初封,陛下因皇后颇爱诗词歌赋,还为其准备了一场文墨之宴,邀天下才子广来赴宴,以文会友。
  从前赵皇后做贵妃时,深居简出,鲜见其貌,此次饮宴期间,有当朝大才子倏见水晶帘后的皇后真容,惊叹不已,当即挥毫作诗,赞她容颜绝代,倾国倾城。
  诗作传开以后,世人渐将赵皇后,视为新的“大衡第一美人”。
  ——
  更深阑静,下弦月照宫阙檐头,粼粼单薄。
  赵桃书倚在榻边,拨弄烛芯。对座的是林美人——不,林婕妤。
  “娘娘风华绝代,岂是废后所能比的?况且她现今容颜已毁,再翻不起什么波澜了……”她斟酌着道。
  打量面前清弱美人的神色,却令她觉得胆寒。看上去盈盈无害的美人,怎会让人想到,她的手上,沾过别人的鲜血。
  林访烟从前害人,虽叫做害人,和这位比,却只能算小打小闹,比如当初,她给丽御女出了点子,不过想陷害容絮絮,杀一杀她的威风——
  直到近日她才倏忽明白过来,为何冷宫中的丽御女莫名自戕,令她沾光出了冷宫。
  她不敢明言,但知道丽御女如一面镜子,若不能为她所用、或者不配为她所用者,下场犹如此镜。
  自想明白这一层,她再看赵桃书时,已不复从前心境。
  若再深思……当时宋青蕊之死,只怕也并不简单。
  赵桃书剔着灯芯,淡淡含笑:“翻不翻得起波澜,岂独是一张脸所决定的?林婕妤应该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可……”
  她又盈盈一笑,目光清浅,毫无心机:“若她有万中之一翻身的机会,你猜,等她得势时,谁会被她清算?”
  林访烟回宫的一路上都惴惴不安。杀容絮絮,看似轻易,实则……
  等林访烟走了,赵桃书那盈盈的笑亦从唇边消失。她淡淡问侍女:“陛下不打算过来了?”
  侍女支吾道:“……顺总管说,陛下公务繁忙,让娘娘……先睡。”
  赵桃书轻嘲一笑:“你瞧。他这么绝情冷血的男人,都舍不得杀她。我若不杀,将来杀我的,还不知是谁。”
  她复皱起眉来:“陛下近日提过,‘璇玑’二字。你探听到什么没有?”
  侍女摇头,赵桃书自言自语:“我只听闻璇玑阁是天下第一等的密探组织,刺听天下万事。陛下有意收服他们,似乎,还与容氏有关。”
  灯花爆开,她目光沉静:“若是她能驾驭,我为何不能……?那样,我就不用……再这样费尽心机维持宠爱……那样,我也可以,似她那般有底气。”
  ——
  林访烟听说她改了主意,心中舒了口气,谁知道改的主意竟然是要她从容絮絮手里抠一样东西。
  那东西,据说是一样信物,至于掌控着谁,不得而知。
  她在宫中也勉强发展了几个新的耳目,倒是探听到一桩事。
  据说前几天夜里,有刺客夜袭中德殿,被潜伏的禁宫高手拿住。刺王杀驾本是斩立决的死罪。
  可,那个刺客至今没有死,听说,还被放出宫去了。
  有人依稀听到几句对话:
  “朕知尔等隶属于谁。良禽择木而栖,旧主既覆,若尔等归服于朕……为朕所用,朕未必不如尔等旧主。”
  “我等效忠我主,非为名利,非为社稷。陛下有负我主,我等即使是死,也绝不背主求荣。”
  有冷声道:“不可为朕所用者,朕向来绝不手软。桑缙。你身为首领,肯见兄弟手足白白送命么?你和你的旧主一样愚蠢。”
  静了一静,有人声既哭既笑,满含嘲讽:“不错。我主一片赤忱,真心错付,如今任人践踏,生死不明,乃陛下口中,第一愚蠢。我主愚蠢,我等亦愚蠢,不知陛下之意。或杀或剐,桑缙绝无二话。”
  又是半晌寂静。才听到帝王声音,淡淡的,像一片凄冷的月光。
  “你走吧。今日朕惜才放你。若有下回,休怪朕……不念情面。”
  结合起来,林访烟愣了愣,原来容絮絮还握有这样一张底牌。
  是否陛下不杀她,也是为了她手中这张底牌呢?
  难怪往日她便觉得,容絮絮似乎得知消息的渠道,和别人不一样。
  她不禁也在想,这么好的牌,若能握在自己手里,她在深宫,也算有了一份倚仗。就算握不住,献给赵桃书,或者陛下,都是一等一的功劳。
  她终究也要为自己筹谋筹谋。
  她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气,踏进冷宫。
第54章
  冷宫幽僻, 况是挑夜阑人静时。寻常宫人多会避着此处。
  夜里,还有一两凄厉哭声。林访烟听惯了,不以为意, 踏过枯蓬秋草, 推开了容絮絮那扇门。
  破旧木门发出尖锐的吱呀声,令躺在床榻上的人慢慢转头, 看向她。
  即便是漆黑的夜里,她的一双眼眸, 仍然明亮。她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这不速之客。
  林访烟拿准她现在手脚筋脉寸断,手无缚鸡之力,才敢独身前来。
  她惯然作出一笑, 先唤她:“姐姐。”
  絮絮没有出声,也不动作,只用乌沉沉的眸子盯着她。她连假笑也不再笑。
  林访烟坐在了床沿,见她如此,复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说道:“姐姐可知, 近日宫中一桩事?不知道姐姐知道‘璇玑’么?”
  她见容絮絮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但她依然不说话, 目光愈发直勾勾盯着她。她被这样直白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心中到底有几分慑于她的阴影,别过目光, 另看向屋里陈设。
  下弦月光寒沥沥照进来,似一地白霜。角落有一座旧青铜烛台, 插了整截崭新蜡烛, 但容絮絮似用不上它,没有淌一滴烛泪。
  这使她更加笃定, 容絮絮已失去她引以为傲的武功,成了一个连寻常人都不如的废人。
  林访烟道:“姐姐想必不知。前几日,有刺客夜袭中德殿,当场擒获,听闻,那人名叫……”她有意打量容絮絮的反应,看她蹙了眉,眸光里仿佛有些焦急,顿了一顿,捻着帕子,续道:“好像叫……桑缙。”
  絮絮的眸子睁大了些,不由微张开嘴,只是片刻,恢复成清冷的样子。
  林访烟道:“姐姐不相信?你大可以明日去问陶音。……桑缙对姐姐可是忠心耿耿,啧。便是受了酷刑,亦绝不肯背主归服。陛下下了搜捕令,不肯归服者,杀无赦。”
  絮絮终于开口,嗓音沙哑,目光如炬:“别兜圈子了,你想做什么?”她一笑,含着几许嘲讽,“是谁让你来的?”
  林访烟眨了眨眼睛,狐狸眼一挑,笑起来:“姐姐你是爽快人,倒是我的不是了。没有什么人指使,只是,姐姐如今境况,不宜继续做璇玑的主人了罢?何不给昔日属下们一条活路呢?要他们为姐姐尽忠至死,多可怜?”
  她似有所感,笑意渐淡,陷入长久的怅然。忽然,又微带自嘲,苍凉地低笑了起来:“是谁让你来的?是赵桃书?还是扶熙?”
  林访烟脸色一变,为掩盖自己,做出义正词严的模样,站起来:“姐姐忘了自己身份了?怎可直呼陛下与皇后的名讳?”
  她的眸色中笑意益深,直直对视林访烟的眼睛,令她几乎无可闪躲。明明她是弱势一方,也明明居高临下的是她林访烟,为何此时仍旧觉得矮了她一头?
  这滋味令她不悦,压了压起伏剧烈的呼吸,方听絮絮慢悠悠道:“怎么,林婕妤要代上行权,治我的罪?”
  她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林婕妤,我已落到这般境地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比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倒宁愿求一个痛快。”
  林访烟重复:“痛快?”她实在没有想到,容絮絮这样骄傲的女人,会想寻死。但她又想,似容絮絮这般的人,叫她苟且偷生、奴颜婢膝,只怕,不如去死。
  “所以,……林访烟,你是为谁而来的呢?是为赵桃书?为扶熙?抑或是……也存了一分,你自己的私心呢?”
  被戳中心思的林访烟脸色一白,不自然地退了一小步。她转过身子,佯作听不懂她的话,兀自振了振底气,道:“姐姐猜错了,我怎会是为了自己……。”
  但她一回头,眼睛就对上了絮絮的平静的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
  她被那一眼看得心虚。
  絮絮注视着她,良久,说:“若你为了自己,便不必浪费口舌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下场,会是怎样?”
  林访烟一僵,“你会这样好心替我考虑?”
  “是你陷害我在先。不过你已在冷宫里待了几个月;至于你给我灌药,我知道是谁的指使。仔细算,你我的恩怨早已两清。”
  林访烟愣了愣。
  月光如霜,覆在絮絮脸上。自她喝下那碗毁容的药,脸上伤痕交错,裂口深深浅浅,……总之,已彻彻底底失去她的绝色。
  若不是在夜里,她的模样,还要更吓人些。
  从前,她是上京多少王孙公子的春闺梦里人。林访烟一直有些艳羡她,羡慕她的自由洒脱,直至她沦落尘埃,她心底依旧有些羡慕她。
  她无端想到那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她愣了半天,才续问:“若不是为我自己呢?若是为了别人,怎样?”
  絮絮自嘲一笑:“方才我说过——宁求一痛快。”她慢慢看向菱花窗外,冷清的月光点在她潋滟眸中。“不过我尚有一愿未了。平生,仅此寥寥一愿,而已。”
  林访烟追问:“是何愿?”
  她终于移开紧盯她的目光,轻轻地,像怕惊扰谁的梦一样:“我父亲战死幽州。我想去幽州,看看他。”
  林访烟狐疑道:“真的?”
  絮絮道:“这与你无关。若成我愿,我会告诉你,怎样接手璇玑。届时,你怎么选,是你的事。”
  林访烟还要再讨价还价,絮絮微微一笑:“否则,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絮絮目送林访烟离开,转看向院落中飒飒作响的梧桐树。
  众叶飘零。
  她轻轻叹息,摸索出怀中小小的荷包。一缕同心发,一枚平安符,一双珊瑚珰,一纸废后诏书,别无其他。
  她摩挲着平安符,这一回,……是背水一战了。
  ——
  林访烟回去,半真半假地编出一套话,告知了赵桃书。
  她考量的是,陛下将絮絮囚于冷宫,留她性命,怎会允她逃离,又怎会允她求死?
  况且偷龙转凤,运人出宫的事,唯有掌管禁卫营的赵家,行事最为便宜。
  因此她暂时没有禀明陛下;但她亦想,赵桃书若知容絮絮的意思,只怕会放任她求死,届时陛下怪罪下来,受宠的赵桃书没有事,她却没有好果子吃,故而亦没有向赵桃书言明容絮絮想求一死。
  她只言道,絮絮开出条件,只是前往幽州。
  她微微颔首,等着赵桃书的反应。半晌,殿中寂静,凤袍繁绣潋滟,漫射华光,赵桃书抬袖,将未写完的新诗,添了一字。
  “她想前往幽州?”赵桃书漫不经心卷起熟宣,“这只说明,幽州有她的人接应。她若当真前去,恐要逃之夭夭。容家残部还在幽州。这幽州,无论如何,她不能去。”
  林访烟道:“但非如此,她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赵桃书细眉一皱,低眼扫过裙裾上盘旋的凤凰纹饰,静了静,“好个玉碎瓦全。……也罢,她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能怎样?本宫这就安排,送她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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