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身上一面刻了“撼灵”两字,另一面刻了“撼天动灵,长命不绝”。
她试着舞了一舞,不想剑过沉,而她手腕伤未彻底恢复,锵的一声,剑落了地。
但是剑光闪过时,一片叶落,恰被拦腰截断。
吹毛立断,不过如此。
絮絮既惊又喜,古书上常道深山老林里常有机缘,今日她竟也能遇上。
这剑是好剑。
她拾起剑,收剑入鞘,想着暂时虽用不了它,但以后总有机会。
她扔了木棍,改用这剑来杵地,因它沉稳,比木棍好用多了。
撼灵剑或许也没有想过,它重见天日的第一件用处,是被人拿来充拐杖。
天穹上乌云散去了,明月愈发的亮,她回看来路,密林幽深,清朗的月光疏离漏下,仿佛一地残雪。
絮絮呼出一口浊气来——不知还有多久,才能翻过山岭,下山去。
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她寻到一块巨石底下坐下休息,正此时,忽然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
絮絮警觉起来,探出一点身子看过去,有好些火光亮起,照出那些人,穿着统一的官兵的制式,正四处搜寻什么。
她心道不好,莫非银甲卫得知了她进山,已经调了官兵过来搜山?且不知究竟加派多少人手,光看这一群人的规模,已经很多了。
南望山虽大,但到处密林幽深,实算下来,能走的路也没有几条。
而且此时,她势单力孤,身子未好,更不必提是他们对手,打是打不过的,她沉了沉气,眼见这些人搜捕愈近,她折身潜进林中。
天若是亮了,只怕更不利逃跑。她心中如是想,加快了脚步。
远处的官兵们调自奉舒,对南望山算是熟门熟路。
“头儿,这前岭后岭都已经搜过了,不见人影。恐怕……在跃龙岭。”
当地人自是知晓跃龙岭的险峻,跃龙岭至南段仅一条绝壁小道,通往南望崖。崖高千仞,壁立临水。
是一绝路。
“陛下圣驾何在?”
“陛下圣驾已近。”
不多时,有银甲卫齐整划一到来,迎出中间一人,银白劲装,披着的袍子猎猎翻动,他单刀直入,问那头目:“有痕迹么?”
他眉目深拧,月光下,俊美无俦的容颜上如覆玄霜。湛黑的眼睛远盯山林中伐樵小径,似想洞穿一切藏匿于此的秘密。
头目头一次觐见天颜,没想到陛下威势太重,靠近都觉得害怕,声音亦有些抖,颤道:“回,回禀陛下,卑职已经查勘附近,前后两岭都没有找到,但前岭有发现依稀人迹。卑职断定,……人在跃龙岭中。”
他静了一瞬:“跃龙岭?确定么?朕带人上去。”
头目为难了一番,道:“启禀陛下,卑职不敢有所隐瞒……这跃龙岭上草木稀疏,只一条上山的绝壁小道。若……若是犯人,身怀武功,上岭以后,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皱眉冷声斥道:“谁跟你说她是犯人!”
那头目吓得双膝一软,跪倒下来,连忙请罪,方听面前男子道:“跃龙岭上,没有其他出路了?”
头目跪答:“没……没了。山道只通向南望崖。”
南望崖。
这一地名,他隐约记得有个典故,就听这头目知趣介绍说:“当年太/祖皇帝……登临此崖,南望故地……赐名此山此崖为‘南望’。”
他淡淡嗯了一声,并无什么波动,道,“若仅此一路,她别无可去。”
说着,便要率人上岭。
头目见劝他不得,只好唉声叹气,带着人跟上。
他不知抓一个逃犯怎么如此兴师动众,他还记得大半夜县太爷砰砰砰敲他的门把他叫起来的情景。
不知那个女逃犯,是什么人物,竟引得陛下亲自来抓人。
银甲卫齐刷刷跟上敬陵帝的脚步,其中末尾一人,还押了个姑娘。
头目愈加摸不着头脑。
他哪里会知,他口中的女逃犯,会是曾经名动天下的皇后娘娘。
絮絮折身往回走时,亦发觉来路遭人围堵。
他们搜捕的法子极粗暴,刀劈剑砍,绝无躲藏之处。
前狼后虎,毫无办法,为今之计,只有上山之路。
她对这条小道尚心有余悸,七月上山时,陡上这条道,山势立即变得陡峭,且云缠雾绕,很迷人眼。
她喟叹,若非她心理强大,半路被吓得腿软那就完蛋了。
此时却又须上山。
她对南望山的地形虽知道了七七八八,却并不知这跃龙岭没有第二条下山的路,只理所当然以为前有路,其后亦必有路,只要她不走断崖那里。
愈向高处,回身俯瞰,云雾飘渺间,一点一点的火光愈发迫近。
天欲明了,絮絮急于寻一个出路,谁会知道,四下看似是出路的岔路,无一不是绝路。
她悔于自己再次陷入困境当中。
这地势的确对她有利,可以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换成以前的她,铁定有同他们决一死战的底气;可如今她几乎是一个废人了。
武功尽废,身手大不如前,比普通人还要弱许多,全凭借一股毅力,才支持到现在。
她深知没有办法硬拼。
深吸一口气,继续转身坚定地一步一步地上了山巅。
不管了。再坏还能怎么样!再坏,也不过一死!
死既不可惧,又有什么可惧?
撼灵剑沉甸甸握在她的手中。
黎明之前,正是最黑暗的时刻,天色浓得化不开,只有月轮,照明前路。
她一步一步往山上去。
步伐已十分疲惫,也益发缓慢。
登上山巅时,前已无路。
冬夜将尽,曙光乍破。
数月以前她来此时,亦正正好在黎明日出时分。
独立高崖,山巅长风激荡,红日在地平线上划出一线绚烈的光。
行将跃出。
雨后初霁,极远处,苍绿的万重山影托出一轮红日。
红日被洗濯得通透耀眼,殷红如血。
光芒照耀天地,在这高崖之上,没有任何遮蔽,整个人暴露在如此热烈的光中,如大火烧身。
久困樊笼,好久未曾见到这样灼灼的旭日,驱尽长夜,使天下一白。
崖下奉水蜿蜒如龙,浩浩荡荡,东流至此。汹涌澎湃,涛声如雷。
熬过寒夜的众生,在这样的太阳光下,正重新恢复死于风雨中的蓬勃的生机。
十一月的寒冬,远处屋舍、城镇通通匿进茫茫大雾里。随着旭日东升,雾色散去,而渐渐显露。
扶熙登上崖巅,再见到她,长风吹衣,素衣翩然若雪。
旭日光照在她单薄的身躯,犹若烧起了滔天的大火。
她执剑背立临崖,离万丈高空,只有一步之遥。
狂风嘶吼,耳边是奉水的涛声。
他沉了沉声,道:“前已无路。跟我回去。”
天无绝人之路,她想,也许上天指引她来此,也是冥冥之中。
她脑海里蓦然映出上回梦中,阿铉对她说的话。
她低低重复:“置之死地……”所以,这是她的“死地”么?
那么“生”,在何处?
生在何处?
她回过头,缚面的白纱在风中飘摇着。眼眸秋水般潋滟,但不看他,而只是仰头看向渐明的天穹。
天穹之上,万万重云,离群雁过徒留凄凉声。
“已经到如此地步了,……放过我,让我走罢。”
侧面的轮廓与远处的旭日相映,晕出浅浅的金光。
她的嗓音有些哑了。
这样的侧影,似显得她愈发单薄,愈发脆弱。
这个认知,令扶熙惊了惊。他以前,从未将她与“脆弱”两字联系在一起。
她是那样无所不能,那样令人安心。
可此时此刻,她站在他的面前,恍然如将碎的一片光影,如流离不定的一团絮。
风稍大些,即将吹乱。
他目光冰冷,注视她,道:“不可能。”
她笑起来。不过苍凉得紧。
流风使声音散佚,撕扯成破碎的音节。“为什么?”
他并不想承认在他心中的那点晦暗的心思。所以,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她,“璇玑。”
他顿了一顿,续道:“你既然不愿交出它,朕亦绝不会允许它的主人脱离朕的掌控。容沉,你心知肚明。朕不会放你走。”
她的神色被缚面的白纱遮去,使他无法辨别,此时她究竟在想什么。
絮絮忽然觉得有一些好笑。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他背后广阔的山野,苍青色,重重叠叠。
有许多飞鸟掠起。
她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她的语气含着几分自嘲,“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一次,你又打算,怎样逼我呢?”
她突然有一点无趣,和他周旋,不外乎一个结果,被他带回去。
也许这一次他会用更锋利的剑,对准她的心口。
她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他此时出现在这里,那么其他的人,一样陷在险境中。
她还是太弱小,不足以保护她所想保护的人。
那么多人,……那么多。她都没法保护。
彼此静默的片刻,他上前一步,她后退一步;退无可退。
身后正是万丈高崖。
如她所言,他知道她的性子,这里唯一的出路是他,而她向来坚韧,但凡有一分机会,绝不会自寻死路。最后的最后,无论是否是大动干戈,还是两败俱伤,她的归宿,也还是他。
他想。
他看着她身后的虚空,踏实了些,他柔和了语气:“你乖乖听话,……跟朕回去。朕答应,不会伤害他们。……不会伤害你。”
他了解她,知道她心中所想,知道她的软肋。
她轻轻地笑:“回去?回到哪里?我没有家了,——陛下。”
他听出她讽刺的意味,皱起眉头,“容沉——”他慢慢攥紧腰间佩剑,似在问她最后一遍:“你要怎样,才肯……”
她明亮的眼眸看着他,仿佛点出和煦的笑意。
她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给不起。”
“你究竟要怎样,——朕可以不计前嫌,不计你以往种种作恶,你低头,就这么难么!”
“是啊,太难了。”她笑起来,身子微微地颤抖,影子也在颤抖,“你我已经回不去了。”
横亘那么多生死。岂会再是她低头,就能修补裂隙的?
她极轻地叹息,“陛下博闻强识,不知可曾读过《诗》卫风中的《氓》?”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屈指算来,你我成婚,亦须臾三年了。这三年中,我夙兴夜寐,所思所求,不过是你的真心。”她一顿,“‘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若你不喜欢我——何必要骗我?予我爱,予我幻灭;利用我,最后伤害我。”
当局者迷,此时她再回头看,他每一回亲近她时,则是利用她时。
她对他向来不加设防,不存警醒,于是落败至此,一败涂地。
“真心,——”他不怒反笑,“呵,容沉,你心中,另有别人。从第一次见面,……”
他不知她怎么好意思提起这两字。初见的景象很远了,但他会永远记得彼时彼处她唤他的那个名字,后来在流亡中,她直接明目张胆,令他成为名字主人的替身了。
那个人是谁,他查了又查,没有结果。他甚至不敢去问她,……而一直自欺欺人,自己才是她的所爱。
她又笑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更轻了,“陛下是想知道,他是谁么?”但他却听出,这轻若鸿毛的嗓音里,掺杂一抹沉重的悲哀,沉重得令她的话音在烈风里,依旧清晰。
“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隐瞒什么。你信或不信,……”她注视他的双眼,从他的俊美容颜,看到另一人的样子,“一百三十年前……”她娓娓道来,在浩荡的风里,说出藏在她心底多年的秘密。
这世界上,除她以外,大抵就没有人会知道了吧。
百年以前,他们夫妻二人身死乱世,消尘埋骨,世上除了她,还会有谁记得,当年病死于允州城的那个人。
若可以有一个人分享这秘密,她想,只会是他。但她亦知,今生前生,早已不同。
她说完以后,他不可置信地否定她:“你骗朕,这荒谬至极!人死之后,万事皆空,鬼神之说,通通不过世人为亡故者穿凿附会而已。容沉,你……你心中有别人,何必编这一出来骗我?朕看起来就这么好骗么!”
他好像被她戏耍到,所以近乎狂怒。可任他如何龙颜大怒,——她也只是静静看着他。
她目光悲哀,寂静,盛有来自一百多年以前的月光。
等他静下来,她复转回身,面对层叠的匍匐的云雾,众山臣服脚下,她极目远眺。
蓦然间,她轻轻念道:“北雁过奉水,别去岁长冬,离新栊,归旧栖,至此山而盘桓南望。”
“云来在江北,也在奉水之南。”她眺望南方,天高云淡,雁阵尽已南飞,初冬时节,清早大雾弥漫于山野之间,苍绿重叠的山形,被云雾遮掩。至于更南,更南——朦胧得看不清了。
“你知道南望山南望崖的典故么?——当年太/祖一统天下,从烟都班师回北,途径此山,立在崖巅,复望江南发家之地,而江南隐隐,不见故乡。”她回想起在北陵行宫时,耶律升告诉她的这一则过往。
彼时她并不能悟,为何人在北地,却登高南望;为何不归乡一看,而徒自思惘。
“今日我极目去看,此传言丝毫不假。”她轻笑着喟叹,“江南隐隐,不见故乡。”
皆因故乡不可归,故人不可再。
他似有点不耐烦了,又一次逼近她一步,她意识到无路可走,立在原地。
他说:“你说这么多也没有用,拖延时间,朕有的是时间,但你的人却不一定。……”
他仿佛在纠结着什么,纠结是否妥协,或者做出怎样的让步。他道:“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所以,……”他静了一瞬,“若你肯低头,朕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朕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家族,——新的身份,朕可以封你为贵妃,这样,这样你……”
她半侧过头,神色寂寞,“你信与不信,爱与不爱,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了。——因为,你不曾记得我;我亦会忘记你。”
她难得有这样平静的时刻,“你也不是他。你取代不了他。你永远不会成为他。阿铉早已死在一百三十年前。八荒四海,千秋万代,不复再有第二个他。”
她回头看他,嫣然一笑。是面纱遮掩不住的、那样明媚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