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敬陵帝怔在当场半天,心口倏地一窒,呕出一口鲜血,殷红艳丽地洒上花灯的薄纸。
  绘得最精美的鱼目,宛如哭出靡丽的血泪。
  他不可置信地兀自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眼前这灯。抱进怀中,冰冷绝望。
  栖梧宫的旧宫女还剩一个温弦,是从小陪在容絮絮身边的。
  他叫了温弦来问话。
  温弦将当年在边境小城的旧事和盘托出,座上帝王听罢,静了许久。
  他叫他们退下。在空寂至极的宫殿中,支持不住地跪倒在地,撑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上,影子映出苍白消瘦的容颜。
  他咳出鲜血,落满手背,粘稠哀艳。身躯在颤抖,不可自抑地流泪。
  啪嗒,滴在了地面。一滴接着一滴。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见过了。
  而他,——而他这个蠢货,将这原本天定的良缘,毁得一干二净。
  他从袖中抽出锦帕,慢慢揩去嘴角的血渍。
  锦帕是那时,她在禁足中日日夜夜绣的。温弦说,它寓意为“横也丝来竖也丝”,聊表相思之情。
  在寒香园,她将这满载相思的锦帕,一点一点渡进他的手心。明眸顾盼,无限光彩,隐隐有所期待。
  他却没有什么回应。
  他所挂念多年的旧事,却完全认错了人,他为弥补儿时“夺灯”的遗憾而对赵桃画很好,而将真正的爱人伤得彻彻底底。
  荒谬,荒谬至极。
  ……他朦胧幻想,若是当时,近卫们告诉他,那人是她,他也许就不会……不会……
  他们也许,就能像扶昀和他的王妃一样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也许,他们已经儿女绕膝。此时此刻,理应在外头深及膝盖的雪地里,孩子们在打雪仗,他便和她一起堆一只雪罗汉。
  白烛燃烧着,噼啪爆出声响,令他从幻想中惊醒。
  他将错漏怪罪在一盏灯上,无疑也是自欺欺人。倘使喜欢,又怎会只是喜欢曾经寥寥无几的回忆。
  他的确喜欢弱柳扶风那一类的美人,只因掌控她们易如反掌,她们依附于他,不会有任何离开的威胁。
  ——但喜欢弱柳扶风者,却爱上了刚烈不折的容絮絮。爱的人和喜欢的类型截然相反,南辕北辙时,他只试图改变絮絮,让她成为他所喜欢的那一类,结果自然尤其地失败。
  哪怕他折她的羽翼,断她的根底,她亦绝不会像其他人那样,附着他而活,依赖倚靠于他。
  所以他们注定是悲剧么。
  雪风穿窗而过,殿中白幡飘曳着,每一片白色,都在反复提醒着他,她已经不在。
  方士们众说纷纭,有说大赦天下祈福的;有说开炉炼丹的;还有说东渡重洋求仙药的……。
  他不知哪一个法子,才能找回她。
  今夜难得没有下雪,薄亮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满地面。
  怎么又到了十五。他颓然坐在地上,倚靠在檀椅的一角,——天地寂寥,徒留他枉自悔过。
  ——
  夤夜的月光柔和镀在两个人的身上。她解完了纱布,清洗伤口时,她看到絮絮的眉一蹙,但不吭声。
  师父说她倔强,怎么疼也都爱忍着,这话真是不假。慕容音主动缓了缓动作,见她的眉头松了些,便继以这样的力度清洗。
  从一旁的药架上仔细调配好药泥,敷在伤处。
  絮絮的眉又开始蹙起。
  外头忽然响起悠远笛声。
  笛声低缓,演的曲子如月光般柔和,潺潺流淌在月夜里。这笛声很具安抚的功效,慕容音一面细心敷药,一面注意到絮絮那紧蹙的眉慢慢展开。
  她笑道:“这是清心咒。有清心定神、去烦止恶的作用。”
  絮絮又攒出一个字的气力,故问:“谁?”
  慕容音顿了一顿,理解她的意思,道:“是师父在吹笛。”
  从上京离开以后,她虽未被牵连流放南疆,但也打算一并前去,一边行医济世,一边还可照顾扶昀一二。
  南下之时,遇到了师父……和容絮絮。
  她虽惊奇于师父他老人家怎么会和絮絮一并出现,但,他们师门一向讲求缘来则聚,有缘相聚那自然见怪不怪。
  师父言道,她受了内伤,以他的修为尚无法治愈,须带她回蕲州找师祖长婴真人治伤。
  上完了药,慕容音出了屋子,抬头看到坐在屋檐上吹笛的玄衣男子,银质面具折射着清冷的月光,将他大半张脸都遮去了。
  他轻松跳下屋顶,便要进屋。
  慕容音悄悄八卦:“师父,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师父脚步一顿,沉默半天,“医患关系。”
  慕容音含笑揶揄,“师父你以前看诊,可不会给人吹清心咒镇痛。”
  师父又沉默半天:“懂了,下次换你来吹。”
  絮絮已经睡下。她初醒来,精神支持不住太久,加上清心咒又有助眠的用处,自是极快地入睡了。
  他坐在床沿,子夜的月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外面雪停了一天,雪地映照月光,便愈显得亮了。
  虽在睡梦中,但她体内的流窜的真气仍在作乱。他不时看到她蹙眉。
  唯一缓解的办法就是……
  慕容音离开时格外留了一步,从虚掩的缝隙,看到师父握紧了她的手。
  这握法很是讲究,要扣紧脉门,对上了穴位,——此法是用以传递内力的。
  她诧异至极,没有想到,师父是以耗费内力的法子,替她缓解内伤的剧痛。
  要知道内力修得不易,黄金易得,修为无价。而拿来镇痛,靡费不知几何。
  她暗自喟叹,若说两人没有关系,她不相信。
第60章
  絮絮伤势重, 故而行路很慢。须臾行了十来日,未到蕲州,而日子已将近除夕。
  将养多日来, 她皮外伤好了许多, 内伤却只能倚仗玄渊每日耗费内力续命。
  她尚不知那暖流的代价,只觉得熨帖舒服, 有一回,稍稍使了力回握他的手, 问他:“这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慕容音在一边拣拾药材,闻声,瞧了瞧玄渊的神色, 没有立即应答。他道:“不过是些取暖的法子,没什么厉害的。”
  她能说话的字数随她伤势的渐好而渐长,此时已能慢慢说很长的一句话了。但说完仍旧喘息得厉害。
  她平复喘息的半天里,便朦朦胧胧想起自己的娘亲。
  娘亲在她小时候的冬日,也会这般揽着她替她驱寒,把她小小的双手握在掌心里, 似涓涓暖流从掌心淌了进去。
  冬日便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 足以畅畅快快出去玩儿雪了。
  人在危难的情境里,最贪恋不过母亲的怀抱了。
  娘亲。她呼吸一顿,娘亲美丽的面容, 闪过她眼前。
  娘亲从前也是潇洒恣意的江湖美人,而她却对娘亲的过往一无所知。
  若娘亲还在……多好。
  娘亲给她留下璇玑阁, 便撒手人寰。除了璇玑阁以外, 再无一点线索。
  从前徐首领隐约地提过一回,说, 娘亲从前可是江湖上知名的大美人,后来销声匿迹,搅进朝廷的浑水里。
  红颜薄命。
  不知不觉想了这样多。
  眼上蒙着薄纱,不能视物,回忆却令她润了眼眶,湿了薄纱。不自觉地喃喃,娘亲。
  “娘亲知不知道她的女儿这么没用……谁都保护不了。”
  世界成了虚无。
  忽然,手被轻轻握住。
  低柔的嗓音响起,如月光般拂过:“若是你娘亲知道,她的女儿这么坚强,想保护很多人,一定会欣慰的。”
  “可我……可我连……”
  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容。
  寒声,父亲,兄长,皇祖母,……最爱她的人,都死去了。
  她在世间,已是孤苦伶仃,天下偌大,无家可归。
  眼前的薄白纱被缓慢地揭开,他轻轻道:“闭上眼,我替你换药。”
  换药时,他徐徐将药草敷上她的眼睛,“絮絮。你已比许多人都做得好了。天道不仁,这并非怨你。你不要责怪自己,若怪,也只需怪罪真正的凶手。”
  她模模糊糊“嗯”了一声,眼角流出的泪珠子还嵌在那里,被他的手指轻轻揩去。
  她下意识想睁开眼,只睁开一条缝,从缝隙中,隐约看到他的形貌。
  但一副银面具遮去了他的容貌。
  絮絮现在脑子昏沉,总觉有哪处关窍没想明白,见到他的面具,这自是无可厚非。人在江湖,他要掩去真容,是极寻常的事。
  但……怪处说不上来。
  除夕前日,他们方到了瀚水北岸,因除夕连着几日大伙都回家过年去了,过江的渡船可以说几乎没有,他们三人索性在瀚城过年。
  絮絮早上就没见到玄渊,陪在她身边的慕容音说,他们师门有惯例,除夕去给百姓义诊。
  其实她们两人在客栈的二楼,而义诊的摊子就支在楼下,如果絮絮从窗子高空抛物,有八成可能命中目标。
  絮絮正无聊中,问道:“你们师门都学什么呀,我怎么感觉,你们什么都会?”
  慕容音在翻着一本书,说:“说来惭愧,我只跟师父学了点医术的皮毛;师父说他也只是跟师祖学了些皮毛。但,师父这‘皮毛’功夫,已是世上少有的医卜星象、五行八卦的高手。”
  她一顿,略有憧憬:“不知师祖又是何等世外高人。”
  絮絮听她的言语,也很憧憬。
  玄渊和慕容音都未提过他们的师门,只知他们此行要往蕲州。
  她忽然问:“你师父收了多少徒弟了?他……介不介意,再收一个?”
  慕容音初是一呆:“我师父收了两位,还有一位小师弟,这时候应该在允州一带。……收徒么,……”她停了停,忽然低笑:“可能,师父不情愿。”
  中午吃饭的时候,絮絮就此话题重提。
  她说完后,满脸期待地“望”向玄渊的方向。
  慕容音正在夹菜,余光瞥到师父脸上,心想,絮絮伤了眼睛,没法看见师父的表情变幻莫测,真是太可惜了。
  面具都没能挡住他的神色。
  他静了静,斩钉截铁告诉她:“不行。”
  她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义正词严地拒绝她。
  絮絮诧异:“为什么?……”她开始反思:“是我,天赋太差了?还是我,没有什么机缘?抑或是我,——”她左思右想没有想出原因,试探说:“不好养活?”
  她急忙就此辩解:“我很好养活的。我不挑食,……下雨会打伞。”
  慕容音差点笑出声,在一边,抽出帕子擦拭,便听师父顿了半晌后,意味深长地道:“你下雨会打伞?”
  他俨然已记起在北陵行宫那个雨夜。
  但趁她还没有想起此事,他岔开此话题,另说:“并非这些原因。……你想学什么?我可以教你,但不能收你为徒。”
  絮絮执着于为什么,但半天也没有得出为什么,他连敷衍她一下“因为你没有机缘”都不曾,反而使她更好奇此事。
  她抬起手,摊开掌心给他看:“我想学你那种……”她形容不出,“让我很暖和的本事。”
  “若只为了镇痛,其实不必特意去学。”他注视她眼上的薄白纱布,仿佛可以透视,看到她的双眼。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为了变强。”
  她还是太弱小了。她需要变得强大,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挚爱的人,才能替枉死者报仇,替死去的自己报仇。
  玄渊给她夹了一筷子肉,哄着她似的轻声说:“嗯,养好身子,是第一等要事。”
  地近南方,即使下雪,不似上京一带下得浩浩荡荡。故而直到除夕,地上不过覆了层薄白。
  薄薄的细雪从天上飘下来,降落人间时,亦不似北方大雪的狂放。
  大多数人撑伞;也有不撑的人,雪就落在发间,不多时,化凝成晶亮的小水珠子。
  玄渊的师门素来低调,但他两日在瀚城义诊,不少人感激不已,知道他“云游”在瀚城过年,纷纷热情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吃年夜饭。
  更有甚多当地豪绅,听闻了以后,下了帖子邀请他去府上作客。
  他都推却了。倒有一封帖子,急急送到房间里,玄青纸笺烫金字迹,笔墨工整,与别的帖子并无不同。
  独这封帖子留了下来。
  他拈着帖子问絮絮:“想去看灯么?”
  絮絮说想。
  这帖子来自瀚城冯氏。
  冯氏的家主素有顽疾,特地下帖请这位两日便闻名瀚城内外的云游道长前去诊治。
  诊治的好处当然不限于金银财帛,包吃包住——这条件令絮絮觉得,当一名大夫,如果功夫到了家,简直财源滚滚。
  坏处在于玄渊是不会收金银财帛和山珍海味的。
  絮絮不知道他收了什么好处。
  替这冯家家主看完病,冯老爷子鬼门关前走一趟,这时对玄渊简直称得上对待再生父母。
  冯家人原本还对玄渊的道行持有怀疑态度,见老爷子已从行将驾鹤变得虎虎生威,对这年轻人的医术立即变得深信不疑。
  冯家是瀚城有头有脸的家族,每逢除夕,都有画舫游瀚水的旧例。
  且只邀请本地同样有头有脸的官员乡绅、世家贵胄等等,还有极少数特例的帖子,派发给知名才子才女,拿到帖子的,莫不觉得荣幸之至。
  登画舫,赏瀚水两岸灯火,届时还有焰火表演;画舫上更备了歌舞丝竹,山珍海味。
  冯家的厨子更是做得一手极妙的蜀地菜式。
  不为什么名利,单为冯家的厨子,也很难得。
  但无数人削尖了脑袋也得不到帖子。
  冯老爷子盛情邀请玄渊去画舫作为贵客,瀚水游船。
  他未拒绝。
  众人出门时,还对他一路恭维,一路还问东问西。出了冯家大门,他一眼瞧见停在边上的轿子。
  絮絮行动上尚有一点儿欠缺,出门都是坐轿,慕容音便守在她旁边。
  轿子侧面的软红绸帘子被她挑开了一角,里头探出小半个脑袋。
  她不能视物,慕容音在她耳边喁喁两句,他就见她弯起了眉眼,笑意盈盈的向他这方向看。若没有蒙白纱布,眸子一定潋滟生光。
  他脚步不自觉加快。
  身边是拄着拐杖的冯老家主,——原本心里还想着这么优秀的年轻人,若能娶自己的孙女儿,将来如何如何。
  但待他瞧见府门前那顶轿子,冯老家主立即打消了刚刚的念头。
  里头姑娘半露出脸,冲着这位道长笑了一下,在府中半天都没有笑过的玄道长竟就露出微笑,他问道:“那轿中是……?”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