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南渡瀚水, 再往南下,赶在正月的末尾,初春时节, 总算到了蕲州。
絮絮到蕲山, 正是个薄阴天,微雨蒙蒙。
满山苍翠雾隐, 翘角飞檐皆在雨雾当中。地处南方,薄雪化得快, 尚带料峭寒气。
山风乍起,吹来阵阵梅花冷香,她脚步一顿:“咦,是梅花么?”
玄渊随她伫立, 抬眼望向蕲山上,笑道:“山上的确栽了一片白梅花,不过不在前山,而在后山。料想正是梅开时节。这你都闻到了?”
昭微观位处蕲州蕲山之上,山下立起巍峨山门,百十年前皇帝铁钩银画御笔亲题昭微观三字。
絮絮昂了昂颈子, 得意说:“我鼻子可灵了。”
慕容音在一边打趣说:“是啊, 上回我在厨房里炖汤,离房间有三层楼,也被你发觉了。”
絮絮脸上一红:“那个, 那个,谁让你炖得那么香的么……”
过了这重巍峨山门, 玄渊停下脚步, 侧头温和道:“石阶太高,我背你吧。”
絮絮疑惑道:“有多高?连你都觉得高……?”
她心目中, 玄渊可是轻功第一流高手,北陵行宫那么高的围墙,他如履平地。
这些时日她行走已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体力不济,外加内伤时常发作,略显虚弱。所以她觉得,一般的小山,没有什么难度。
他笑着摇摇头,仰头望着长阶,道:“蕲山山门至正殿,统共有一万三千阶。”
云雾飘渺,前方的山阶尽被掩去。
絮絮惊掉了下巴。“这样……这样长?”她若能视物,便可知,蕲山远非她想象中一座平地鼓了包的小山丘,山势磅礴高耸,缥缈不见山峰。
他续道:“山门肃穆,应礼敬虔向,轻功是使不得的。还是我背你上去。”
絮絮小脸微红,声音讷讷:“好。”
青石阶一万三千级,若单单自己爬,都已经费劲,絮絮老实呆在玄渊的背上,心中有极难描述的滋味。
他的背脊宽阔结实,每一步都稳稳当当,这样近距离接触,她一恍神,总觉这般情景,似曾相识。
难道是指那个狗男人背她的时候?——哼,那个狗男人,每每接近她,都怀有不可言说的可恶的心思,他从前想的是利用她登上帝位,后来想的还是利用她生孩子巩固权力,简直可恶到了极点。
所以,即使曾经,他也背过她,她亦从来没有体验过,像今日这样,令她无比安心的坚实的感觉。
她伏在玄渊的背脊上,忽然问他:“每次上下山,都要走这样长的台阶么?”
她歪了脑袋,说话呼出的点点热息,喷到他的耳边,她漆黑的发缕拂过脖颈,惹起一丝酥痒。
他心胡乱跳了一拍。
“小时候,师父常让我和其他师兄弟们担水上山,练习脚力。”他悠悠道。
絮絮“啊”了一声:“轻功是这样练出来的?”只要想象一下,这么高的山,自己爬上去不算,还要挑水,那也太难了,何况是小孩子——“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
絮絮这时,尚且不知轻功也有派别之分、功法之别,误以为天下轻功只有“踏鸿”一种,只当所有人学的都是一样的功法。
也就自然而然以为,彼时在玉昙楼下,教她的那个人,是扶熙。
玄渊微微一笑道:“等见到师父,找到治好你的法子,……以后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絮絮嘟了嘟嘴:“你不是不肯收我为徒么……。”
他静了静,半晌,纠结着道:“虽然师父他老人家年逾古稀,但他精神尚好。世上医卜星象大成者寥寥,师父是其一。不如你拜入师父门下。他曾言过,命中尚有两位弟子,缘分未到。”
他含起笑意,嗓音低了些,如春风过树,杳然轻响,“何况,你我本是平辈,何必要差一辈。”
他想,她并不知他的私心。
絮絮甚觉有理,立即笑靥盈盈,搂紧了他一些,说:“你说得对,若是长婴真人肯收我——”
她还没发觉她无意中这小动作,叫身下的青年不自然深吸了一口气。她兀自道:“那么,大师兄?”
他被她的浮想联翩逗笑出了声,“我非大师兄,而是小师弟。不过,若你入门,你就是小师妹了。”
絮絮被他说得憧憬起来,以前可从没想过会有今日这样的机缘呢。
以前她生为女子,自小耳边听的就是诸如《女诫》《女训》,烦都烦死了,周围谁都告诉她,女子日后,总归不过嫁人、相夫教子一条路。至生至死,再没什么波澜壮阔。
那时她被猪油蒙了心,一心里只有狗男人,为了他,放弃自己,失去自己。最后逼上绝路,她用自己切身经历证实,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相夫教子这是条死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死路。
幸而,不破不立,至于今朝,她还可以有重新抉择的机会。
回看前半生风雨如晦,十九个年头,及时悔悟及时抽身,并不算迟。
她想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想去走,更有意义的路,想成为,更有意义的人。
在最后一次逃出禁宫后,她已暗令璇玑众人暂时隐退,如若她料得不错,在收到消息之后,他们便会收敛一切锋芒,暂时销声匿迹。
山风骤起,刮得她衣裳狂舞,迎面吹来的料峭寒气,挟着后山正盛的白梅花香,沁到鼻尖。
想到扶熙,她顺而想到了一个人,突然问玄渊:“玄渊,你从小长在这里?那你知不知道,有个人……”
他一怔,心快要提到嗓子眼,却又听背后她轻轻一叹,“唉,算了,不问了。”
前尘往事,何必再执着呢,那位四殿下的下落,其实也与她没什么干系。
既然下定决心,要把前生撇得一干二净了,那么,——从现在起,就不要再去想那些人和事。她想。
玄渊没有言语。
忽而风中有鹤唳清声,显得山道上三人愈发孤寂。
——
见到长婴真人以前,絮絮在思索会有什么繁复的礼节,应该怎么说话。
但等玄渊把她放下来,接着她被人摸了摸脑袋,一道慈祥的声音响起:“这就是容将军家的大姑娘?”语气和蔼,听着并不浑浊,悠长缓慢,似仙非仙。
这感觉很似邻家老头。她之前忘记问,他师父是什么样子的人,便先入为主以为,似他这样的世上高人,定然是威严至极,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面道长。
没想到会是如此……见得如此寻常轻松。
但她最知讨巧卖乖,当即甜甜一笑,答应:“是。容沉见过长婴真人。”
一边慕容音还要更新奇些。
这位师祖精气神足,须发尽白,峨冠博带,藏青道袍翩翩,留一把长须。
额头一点殷红朱砂,据说是历任昭微观主为继任者点上的。
玄渊道:“正是。”他一顿,“劳烦师父替她看看,如何化解体内内伤。”
几人进到后殿,适逢开饭,鉴于絮絮这时正好没有发作,不怎么疼,商议一下决定先吃饭。
絮絮坐到桌边,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些时日,她好似太依赖于玄渊了,便是这样的小事,也莫不经他帮助。
她觉得这样不好,正打算自力更生,但下一刻玄渊又已将盛好的饭碗递她手边,告诉她今天观里做了清炒肉片,这是那位师叔的拿手菜务必尝一尝,絮絮立即忙着尝尝这清炒肉片到底有多好吃,以至于把刚刚想法忘得一干二净。
她略有诧异地说:“我原以为你们都……茹素的。”
玄渊笑了笑:“我门讲求‘无为’,万事万物,顺其自然。”
长婴真人瞧他一眼,意味深长,说:“欲求仙道,先修人道。”
慕容音好奇说:“那能成婚吗?”
玄渊下意识瞥过絮絮一眼,又看向慕容音:“好好吃饭。”
慕容音嘴角勾了一勾,没说话了。
絮絮尝过昭微观的饭菜以后,大加赞赏,这几道看似简单的小菜,做得其实颇下了功夫。
她觉得如果能拜进门中,日后定然大有口福。
饭毕,长婴真人道:“絮丫头,你随我来。”
絮絮一路鲜少有离了玄渊的时候,这时乍一分开,倒有些不太习惯。她想,主要可能是眼睛不大方便,……想着想着果不其然被什么绊了一下。
就听身后远远地传来声“小心——”
两人已经相隔甚远,隔一重疏疏花木,一道月亮弧门。曲折小径通向诵灵阁。
她稳住了身子,回头“看”向声音来处,笑道:“我没事。”
前头长婴真人微微地笑了,驻步在一丛凋谢未生的白山茶前,这里已看不到玄渊,他问絮絮:“玄渊将你的事大致都传信说了,絮絮,我倒有一个问题,须问清你,才好替你看伤。”
絮絮心里一紧张,莫非要像武侠话本子里写的那样,考验考验她,让她解个什么五行八卦阵,然后——
老人大抵看出她的紧绷,笑道:“非也。只是问你,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
她一愣,咬了咬嘴唇,“我……”她深呼吸,低声说:“不瞒您说,我想报仇。”
长婴真人道:“当年我替你断过一次命数,你应也记得?”
絮絮一呆:“您是指……‘天生凤命’?”她黯然了些,“我不肯再做什么凤命了,真人,那太苦了。”
长婴真人点头表示理解,却道:“这里还有一点因缘未解,时机到时,你自然知晓。……既然前尘业已结束,往后,如你所言,你打算如何复仇呢?”
第63章
絮絮犹豫了一下, 其实这样多天以来,她并非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
只是以她的个性,次次所使用的方法, 事实证明过于激烈极端, 最后两败俱伤,或者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着实不可再用以前的法子。
因此,长婴真人如此一问以后, 她隐约觉察出,真人是有提点她的意思,故而说道:“絮絮愚笨,不知道长所言何解, ”她揪了揪衣角,“若依絮絮本心,无外于杀人偿命,昭雪沉冤。”
她说的时候,语声悲哀决绝,惨烈的往事在眼前浮现, 连身躯亦轻轻颤抖。
“好。”长婴真人呵呵笑着, 捋了捋胡须,半回过身,目光从白山茶花丛移到了这白衣少女的蒙眼素纱上, 复问:“那贫道再多问一句,你若复仇, 对象是谁?”
絮絮眼前第一个浮现的便是赵桃书——连带着, 记起成宁侯一家。
忽然心觉不对,何止是他们!
他们至多不过使阴谋诡计, 而真正害她至此的元凶,……她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口。
她微微垂下头。昭微观是小国宗,昭微观主是国师,若她大剌剌地说她要向当今皇帝报仇,她总觉有点儿不好。
长婴真人看出她的窘境,另笑道:“絮絮。那么你有想过,复仇以后,何去何从么?”
这几个问题,每一问都直击要害,絮絮愣愣地,说:“我大概……”
关于此,其实她没有想好。
因为她太茫然了,她并不知区区一个女子,在除了相夫教子的这条路上,将会走出怎样的路途。不知其艰难险阻,不知其结果何终。
因为她的身边没有这样的女子;她被迫读过的《女诫》类书中亦没有过这样的女子。
也许曾经浩荡青史中曾涌现过如此灿烂一瞬的浪花,但那也掩埋于滚滚长河当中。
她无法想象,故而陷入茫然。
这就好像西域带来的新水果,第一个尝它的人,尝之前总归不知道它是个什么味道,也没有听别人形容过它的味道。
也许很难吃,也许很好吃,……都说不准的。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麻,好像有什么叫嚣着要冲出牢笼,但——没有寻到出路似的。
絮絮迟疑了很久,终于道:“还请道长指点迷津……”
长婴真人慈和笑道:“这很容易。若你想做个刺客,刺杀得手以后,不论死生,宁为玉碎——贫道便替你化去内伤,放你下山寻仇去。”
絮絮急忙打断,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道长,我再不要做什么刺客,……”她慢吞吞道,“事实证明,那是最蠢的法子。”
寒冷春风吹了淡淡梅花冷香过来,长婴真人嗯了一声,徐徐迈步,往诵灵阁去。
絮絮听到脚步,忙跟了上去。
便听长婴真人一面走,一面悠悠道:“若你并不想做一名刺客,那么,絮絮,你想做什么呢?”
絮絮哑了哑,半晌答不出话,到了这诵灵阁门前,她踌躇着,门吱呀一声打开,长婴真人踏进阁中,脚步沉稳徐缓,声音泛有微弱回音:“絮絮,你暂时可能无法得到答案。不过,命数如此,只是早晚。”
诵灵阁似乎许久没有开放,踏进阁中,她闻到了略含腐朽潮湿的气息。
此地寂静极了,长婴真人默然抬头看向诵灵阁里陈列的诸多神像。
一幕天光从门前照了进来,少女的形容在这天光中泛起柔和的光晕。
若絮絮可以视物,一眼就可看到,这供奉的诸多神像当中,有一座正是威严肃穆的山神之像,除了破损的程度,同她在南望山中所见,几近于相同。
长婴真人开口:“絮絮,还有一个问题,尚要问你。你当真下定决心,彻底对前尘往事,选择放手了么?”
絮絮一怔,微微苦涩道:“真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自经生死,遍尝别离苦楚,絮絮怎还会惦念那些缥缈之物。早在禁宫当中,我便已决心……决心了结这段孽缘。所有纠葛,种种往事,……”她轻轻一叹,“皆是云烟而已。”
长婴真人目光不再落于这小姑娘身上,而是回身,与那满殿森严神像一一对望,他微笑道:“贫道所言前尘,并非你此生的前尘,而是——前生的前尘。”
絮絮愣了愣,哑了半晌,道:“道长知道……?”
诵灵阁中一片寂静,长婴真人唏嘘说:“不错。但这世间,知晓此事者再无第三人,絮丫头,我窥得天机,因此告知于你,但望你莫忆歧路,重返大道。”
这些玄而又玄的话语,絮絮其实听得一知半解,她对这些悟性一向不高,但是囫囵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她以前,是入了歧途。
“真人,可否说得再明白些?絮絮也好在日后及时改正……”
长婴真人呵呵笑道:“非是贫道故弄玄虚,只不过仍是那四字,‘时机未到’。”
絮絮瘪了瘪嘴,暗想,怎么修道的人都这样神秘,至于时机……何时才是时机呢?
她总感觉今日这番话,说了但似没有完全说。
但也许说了什么,只是她没有听懂?待她回去,同玄渊一起参悟参悟,他悟性高,势必比她悟得多。
絮絮忽然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跪倒在地,俯首道:“真人,我想拜您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