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抿了抿笑意,只说:“是知己好友。”
冯家这艘画舫却名贵至极,听说乃是祖上有功劳,御赐此画舫。
画舫之上,雕梁画栋,瑰丽不可描摹。
轿子落在水滨,帘子刚掀开,一只有力的手已扶住了她,她行得缓,他没有催促,只温柔提醒她小心。
出了轿子,她问:“我们这是到哪里来了?渡河么?我似闻到一点水的冷气。”
玄渊扶住她,她移动了一步,觉得好似有点儿艰难,两条腿没什么力气,软软将倒,忽然身子一空,有力的手一面垫在她脖颈下,一面捞起了她的腿弯。
絮絮低呼:“你怎么……”
他怀抱里是白梅花的冷香,漫漫的,可以想象在寒冷冬天,满园的白梅花彻夜盛放。
天空还飘有细细的雪花。
他嗓音正经:“慕容音力气小,大约抱不动你。——冒犯了。”
一边慕容音在师父身后摇了摇头,好吧,暂时让她扮演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絮絮刹那觉得心跳得极快。
他抱住她,踏上画舫时,船身稍一倾晃,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下意识往他的怀里贴近了些。
他安抚她:“上画舫了。”
慕容音在师父身后又摇了摇头,师父轻功登峰造极,上个船哪里会晃。
画舫上众人大多是瀚城的权贵之类,并无人见过这一行三位,还都是年轻人。
不由窃窃私语,难道是什么新来的贵人,……?还是悄悄崛起的大才子大才女?
答案当然都不是。
他们甚至在画舫上单列一桌。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冯老爷子才悄悄向他们介绍,那是云游来瀚城的神医,两下子就把他给治好了,犹如再生父母,别看人家年纪轻轻,本事高着。
悄悄话,远远传到絮絮耳朵里。
大约对这些奉承已司空见惯,慕容音和玄渊师徒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倒只有絮絮,心驰神往,脸色红润润地,向玄渊的方向倾了倾身:“他们在夸你诶。”
他正给她布菜,炙兔肉,金齑玉鲙,玲珑牡丹鮓,蜜汁火方……手一顿,目光落在她身上,轻笑了一声:“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她使劲儿点头。
他含笑摇了摇头,给她又夹起一筷子水晶虾仁:“虚名而已,医者大忌虚骄自满。”
“虚名么?可我的确觉得你很厉害,那不是虚名。”她说,“不过,要是别人这么夸我,我早就飘到天上去了。”说着说着笑起来了。
灯火辉煌,他的目光仿佛定在了她的脸上,怎么也舍不得移开了。容貌还没有复愈,这时候,她笑得明艳动人,这般的明艳早叫人忽视了容颜上的种种瑕疵。
只似是牡丹夜绽,露水湿光的绝艳。
第61章
言归正传, 今晚的菜色异常丰富。
絮絮仔细嗅了嗅,赞叹说:“好香。”行路这么久以来,为着养伤, 都只能吃清淡些, 今夜除夕,终于可大饱口福。
虽然不知道有哪些菜式。
不过, 她料想这瀚城的有头有脸的世家的厨子,怎么着也不会太差。
絮絮执起银筷, 跃跃欲试,左手探到桌上,试图摸索到自己的碗。
“这桌筵席菜式繁复,你恐有所不便, 不如我——”玄渊温和声线适时响起,将盛好了许多菜的小碗递到她手边,她心底一熨,却昂了昂头:“谁说的,我自己行的。”
她说着,为证明自己很行, 即出手夹菜。蒙眼夹菜的难度, 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比蒙眼飞刀还要困难。飞刀无外乎中与不中两个结果,但夹菜你实在不知道会夹到什么东西。
玄渊好整以暇看着她, 也不提醒她。
絮絮夹了半天夹出一块生姜,误以为是一块肉, 咬了一口, 立即苦起了脸。“……”
姜块被她丢在一边,她妥协道:“好吧, 我不太行……”
画舫的灯火明亮,他漆黑的眼眸含起五六分的笑意,望向絮絮。
絮絮接过他已盛好了每一样菜式的小碗,随便夹起一样,端到嘴边,问玄渊:“这个是什么?”
“蜜汁火方。”
慕容音一面吃饭,一面看她的师父端详菜单回答,不禁好奇,师父是怎么做到把菜名和菜一一对应上的。
絮絮尝了尝,品评道:“甜了点。”
菜式有十六样,样样皆是难得的珍馐美味。
她尝一样,便要问一下这是什么菜。
大概这是因为,暂失视觉,而对外界事物的好奇心愈强。
忽然吃到一块肉,入口鲜辣嫩滑,未等玄渊从菜单里找到它,她先已又惊又喜地叫道:“啊,是它——”
玄渊抬起眼睛看她,不动声色道:“你喜欢这个?”
她略有感慨:“羊肉锅子……”
她回想起今年初,刚解了禁足那日,皇祖母喊她去寿宁宫中,让西北厨子特地做了她最喜欢吃的羊肉锅子。
时过境迁了,皇祖母宫里那位西北厨子业已过世。
皇祖母也已不在。
她再不会吃到那样好的羊肉锅子,皆因故人不再。
……
大快朵颐以后,絮絮摸了摸吃得圆滚滚的肚子,暗叹这做菜的厨子实在厉害,比之皇祖母宫中的那位大厨也不遑多让,可见,高手在民间。
画舫悠悠行驶在瀚水上,沿风向南。
她并非第一次乘画舫,但距离上一回,已隔了很多年。
船头奏着丝竹管弦,除夕佳节,奏的曲子总归十分欢快。
据说请了一位瀚城颇负盛名的伶人弹奏琵琶,这位姑娘盲眼,但弹得一手好琵琶,场场爆满,冯家从三个月前预订才预订到她。
这琵琶演完一曲《喜迁莺》,年轻子弟们起哄要再演一曲。
絮絮不大想缩在船舱里,提出去船尾走走,吃撑了些,好在画舫上散散步。
玄渊不紧不慢跟在她的身后,不时出声提醒她前方是个什么小凳子、小台阶。
上了船尾,她不小心一踉跄,有力的手立即挽住了她。她惊魂未定,嘟了嘟嘴:“玄大神医,我何时才能重见光明呀。”
船的门上挂了两只八角灯,灯火柔和的光洒在这个角落,船尾没有了遮蔽,漫天清雪则映着灯火飘飘忽忽落下来。
絮絮顺着倚在了船尾的红阑干上,玄渊才松开手。她“眺望”白纱外的世界,料想很热闹,两岸的烟火声也噼啪地响。
玄渊道:“最迟三四个月,便能见光了。”
那一日,卦上显象,凤凰坠渊,始自涅槃。
他知这是她的一劫,劫过以后,万象更新,才是她的坦途大道。
他守在崖下七日七夜。奉水泱泱横亘眼前,涛声湍急,微光粼粼跃动在水面。
连日阴翳,唯独那日一早,曙光破云,万丈金光,太阳初升照耀冬日大地。
他看向高崖之上,骤然有群鸟惊飞,一片白衣从崖上跌落下来,如一只折翅雪鸿,急速坠落。
高崖上的疾风太劲太烈,呼啸而过,他三两下借力腾上半空,抱住了坠落的她。
他本以为,会有极其沉重巨大的力量,甚至也做好了用诸如软剑、银镖等物多次借力转力的准备;但她真正落在他怀里时,只如一片飘落的雪。
那样轻。
她原来还记得那一夜,他教她的轻功功法。
这是否说明,在她认为的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心中所想的那一个人,她所回想的话语,是他?
她在这最后关头,强行逆行血脉,突破了踏鸿的三重境界。血气逆行,这是致命的内伤,若换成其他人,也许在突破的一刻,剧烈如万箭穿身的痛楚,就已使他们痛到宁可死去,从而放弃求生。
自己不想活下去,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
但她强撑住了一口气。
这使他震惊不能自已。
他原以为,她跃下高崖,将是心灰意冷,再无求生之念的选择,但未曾想到,她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即使在不得已时,以她性情之刚烈,而选择死路,她也从未觉得,死路只剩下一个“死”。
永远怀有希冀,永不言弃。
那时,她落在他的怀中,身子冰凉,可心脏激烈地跳动着。眼睛阖起,真气逆流伤到她的眼睛,在苍白面庞上流出两行血泪。
身上被崖壁的嶙峋的石刮得满身伤痕,还有摔过崖上斜生的树木,摔折了的地方。
但她唇边还挂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他发现她的掌心里紧攥着什么。他试着去掰开,掌心中,赫然是一枚平安符。
平安符似是时常被人把玩抚摸,边边角角磨得锃亮。
她愿意相信,这枚平安符可以保她的平安。
……
他抬手拂去一片落在她乌发上的雪花。雪风吹衣,使她白衣肆意飘扬,她低声说:“瀚水一带,我以前还没有来过,今夜又是除夕,看不到这四周风景,太可惜了。”
船头那边,琵琶响了两三声,满堂寂静,大抵要开始弹奏第二曲。
她微微侧耳。
他看向岸上,徐徐说:“在你左手边,刚巧有个杂耍艺人。耍猴子。小猴子跳上他肩膀,抢走了路人手里的一盏灯笼。”
“现在过了一条街口,这里贩卖花灯的比别处多。许多富贵人家的姑娘在这里三三两两散步。”
“两个看起来像外地的汉子倚靠在柳树底下喝酒。大抵是在城里谋生,却离故乡迢迢。”
“有个小男孩在水边放焰火,他妹妹也嚷着要放。”
他很耐心地一一描述着岸上的风光,絮絮眼前好似真的出现,他描述的景象了。
她心神向往,不由道:“焰火——”
说完,她就不太好意思了,小声说:“罢了,也看不见。”
他道:“等我。”话音未落,絮絮想伸手拦他,诶诶两声,但人已如飞鸿飘雪不见踪影了。
画舫甚大,慕容音为不打扰他们,在另一边赏看对岸风光。对岸也热闹得很,连片的灯火明亮熠熠。
极远处,是浓黑夜色,隐约有黛青色的山影起伏;零星的灯火,一直铺到目所难及的地方。
船头的伶人被富家子弟们围住,几个姑娘刚劝了她两盏酒,迟迟没奏响曲子。
倒是欢声笑语一片。
细雪正舞,船上雪风清冷,翩翩吹衣,絮絮倩扶在红阑干上,蓦然问道:“阿音,你知道这里距离江州有多远么?”
慕容音走过来,同她一道倚在红阑干上,她眺望着乌沉沉的水的尽头:“这里距离江州,大约还有两百里路。怎么了,是想去江州玩儿吗?”
絮絮微微摇头,笑了笑,轻声说:“不是去玩。那里于我,有不寻常的意义。”
云来隶属江州,位于江北。
原本以为,一生不再有下江南的机会,但如今命运重新向她敞开大门,予她千千万万条宽阔大道。
如今回想前生,皆已成诸一梦。
慕容音见她神情平和,含有几许怀惘,好奇问她:“是有故人在那里么?”
“故人已去。”她淡淡叹了口气,复又一笑,兴高采烈:“但那里有几家做点心的,特别好吃。不知道在不在了……。”
她蓦然记起,那已是百十年前,怎会还在。
慕容音正要说什么,回头见甲板上轻飘飘落下个男子,师父抱了一捧烟花回来,她抿嘴一笑,看了眼絮絮,悄无声息地踱到他面前,歪头新奇道:“咦,师父几岁了?”
师父他老人家默默给她抽了三支,使眼色:“拿去玩。”
慕容音道:“好好,”又瞧了眼絮絮,促狭笑着,转身进了船舱。
絮絮听到动静,目光也“看”向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熟悉的梅花冷香幽幽浮动。
她的手被拉住,一霎温热,塞进了一大把什么东西:“是……”她脑子一转,惊喜说:“烟花棒?”
玄渊道:“嗯。”
絮絮一下红了脸:“你,你还真买回来了——”她抬头,正对他的脸,看不到,但可以想象,他大抵也在看她。
“谢谢你。”她低声说。
她好久没放过烟花棒了。
玄渊取出火折子,笑着问她:“你想一根一根放,还是整个一起放?”
絮絮将烟花棒拢在一起,没有一点儿犹豫,说:“当然要一起!那样才好看,才最绚烂。”
“微末星火,连片亦可燎原,”他道,将火折子递到她手里:“要自己点么?”
她转过身,面对着浩荡的水面。船行得离水岸有了些距离,飘飘忽忽。
天上雪仿佛大了些,沾到发上,来不及拂去。
他在她背后,以近乎相拥的姿势,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轻轻地,将火折子凑近烟花的引子。
火燃了起来,极快,烟花棒迸溅出五光十色的光点。
一支接着一支地点燃,一支、两支……整整一大捧,在顷刻间都点燃起来,光明绚烂,似燃尽人间光色。
烟花声噼啪地爆响,她欢喜非常,嘴角大大地扬起笑容。
船头那位伶人不知几时弹起了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弦音,奏的是一曲《长相忆》。
曲音缠绵悱恻,动情处,画舫上鸦雀无声,隔岸的人声也纷纷遥远了。
“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絮絮托着腮:“在想,如果在除夕夜去摆摊卖烟花棒棒,一定能大赚一笔。”
不知何时倚在船舱门前的慕容音,听到她的话,有些匪夷所思。
玄渊笑道:“下次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想了想,补充一句:“可以在我们山门前卖。香火旺盛。”
慕容音目瞪口呆看着两人开始商议如何在山门前将烟花棒棒大卖特卖,包括但不限于,让门中弟子当托儿,开业提供买二送一活动,以及购买多少支则可以获得师祖的亲笔签名一份,等等。
《长相忆》的曲音和着烟花声,响在这除夕夜里。
远处有一重山,山上有座古寺。寺里两三点琉璃火在雪夜明灭。
蓦地,传来钟声,昭示已是新年。
放完了烟花,又撑着听了几首琵琶,絮絮有些困倦了。
她身子不大好,因此精力也着实跟不上,守岁是守不了了,她困得快要一沾床榻就能睡着。
至于最后沾在什么上,睡在哪里,也全然不知道。
但只记得,是温温热热的地方,在寒冷雪夜,亦似春光大好。
等絮絮醒来,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她一把坐直了身子,原来在客栈里。
昨夜不知何时睡下,本说好要守岁来着……。她不经意摸过被子,摸到了一串铜钱。
——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