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宋楚三家把控朝政太久,务必斩草除根;梁王扶昀功高震主, 绝不可留;他也需要扶植他自己的人,作为最听话的刀,他选择了赵家。
……对于容家,他其实有一点迟疑。
也只是一点,再不能多。有罪当杀,有功当赏,但无论怎样,他们也不能再掌控权力。
他温柔含笑看着她时,正是在想,或许很快,他也可以更换一位更听话的更合适的皇后。
也许出于那为数不多的夫妻情分,他在北陵行宫,给予她独一无二的宠爱,看似情最浓时,最不可自拔时,如回光返照。
同样是那个时候,他才发觉,她是这样明艳夺目。
在她纵马骑射时,他远在高台上注视她,便在想,世间似赵桃画者众,而无一人能似她。
光彩照人,熠熠如斯,是浓丽绽开的一枝牡丹花,回眸之时,倾国倾城。
倾尽天下文采不足形容。世人谓牡丹之艳俗,但群芳竞绽时,唯有其国色天香,使众芳黯然失色,天地顷失华光。
阖宫上下,看似她对他几乎言听计从,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和赵桃画她们不同,在潜意识中,他掌控不住她这样的女人,他隐隐觉得,对于他来说,她是和张、宋、楚他们一样脱离掌控的一类人,她不是笼中雀,而是暂困在深宫的鸿鹄。
故而在北陵行宫,他意识到他的一丝心动时,强行遏止了继续的深陷。
这于他而言,太危险,他竟会在意起一个危险的女人,不可掌控的女人。
但世事总非他所能完全掌控,失忆便是一个变数,令他忘乎所以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和某一个女人白头偕老,或者真心相伴。
但在那个七夕的傍晚,在奉舒镇的小院子里,她牵着他的手在院落里坐下,替他仔细地梳过长发,一遍一遍,那时他不可自抑地想,他今生,愿意和她过一辈子。
生要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只有她。
美好转瞬即逝,今时今日他复回想,旧日回忆,恍然碎成一瓣瓣锋利的瓷片,每加回想,便割得他鲜血淋漓。
他枯跪半天,雪几乎覆满他的身子,他在崖边,摇摇欲坠,忽然升起极其强烈的念头,他想跳下去——她不会死的,她是那么惜命的女人,她一定不会死,只要,只要他也跳下去,就能找到她!
念头太疯狂了,他眼前只剩下那片单薄的清瘦的白衣影子,他伸手想捉住她——哪怕是一片衣袖也好——他探出身,再往前,再往前一点,就能够到她了。
银甲卫们大惊失色,“陛下!陛下不可——”帝王恍若未闻。
他们只好将摇摇欲坠的帝王强硬拦下,望见这素来以冷漠著称的帝王,此时泪流满面,丝毫未觉。
他哑着嗓子,吩咐:“下山。掘地三尺……生要见人,……”
那个“死”字,如鲠在喉,怎样也说不出来。
他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下山时,颓然将倾,模样被那个奉舒镇的头目瞧见了,头目不知上头发生什么,只管舔着脸问:“陛下英明神武,果然犯人在陛下跟前,绝无遁逃的余地!……”
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天子面前露脸,自要大加特加地溜须拍马才好——殊不知此言刚出,颓状的年轻帝王扫他一眼,复而自嘲地笑,幽幽注视他,嗓音哑得厉害,“她是我的妻子……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他毫无征兆地蓦然拔剑砍过去,头目慌忙跪下请罪,四下里雪落纷纷,都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
剑。他怔住,看着剑,这把名剑曾重重伤过她。连剑也突然烫手了,——他慌忙丢开了剑。
痛么,她会痛么!她一定很痛,但她从不喊疼——只会咬着嘴唇,就算疼得死去活来,都不肯低头求饶。
他下了这山。他得清醒点,他要去找她——絮絮,絮絮,你等着我,你要……要等我……他喃喃自念,下到山脚,又摸索着绕去了绝壁的那一面。
崖下正是浩浩荡荡的一条河,横亘在眼前,涛声急切,骇浪拍打在岸边,已是临暮时分,他已痛得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身体一切的限制,心中唯一念头,是去找她。
哪怕……哪怕是……他不敢去想那个词。
薄暮的冬日,大雪反射着漫漫的雪光,举头是不见顶的高崖峭壁,眼前则是这泱泱流淌的奉水。
他并未犹豫,在银甲卫们近乎尖叫的惊惶地喊他:“陛下!”的声音中,纵身跃进冰冷河水里。
——
他醒过来了。
意识没有回笼,下意识地摸去身边的被褥。
这似成为他的一个习惯,因为相依为命,所以习惯在醒来时,确认一下她的存在。
但触手冰凉,身侧空空如也。
那些翻腾的、如锋利碎片的旧回忆,一并涌上心头。
她跌下了高崖的身影旋即开始在眼前回放浮现。
他捂住头,身上阵寒阵热,头痛欲裂。
听到响声,打盹儿的小顺子一个激灵弹了起来,忙不迭道:“陛下醒了!”说着,一面招呼小宫女去把外头的太医宣进来,一面小心翼翼地给他端来一杯水。
他问:“陛下……”他极为难,“那个,奏折……”
小顺子瞅了一眼堆在案上成山的公文。
可眼前帝王双目通红,哀伤地问他:“她呢?”
“她……?”小顺子一呆,接着就理所应当地告诉陛下,“皇后娘娘去大相国寺替陛下祈福了……”
青年抓住了帷帐,剧烈咳嗽起来,那日在奉水的记忆,便也逐渐苏醒。
他跳进了奉水,试图在那么宽广、那么湍急的河水里,找到她的存在。
从前他读书时,还嘲讽过那个刻舟求剑的楚人;今时轮到他自己,才知,原来就算一点希望,一点……那也好。
寒浸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身子,他体质偏寒,素来畏冷,冬日的河水对他而言,无异于剜骨刺心的酷刑。
眼前是深沉的模糊的水,他找不到她。怎样也找不到她。
“后来,……找到她了么?”他开口,但眼中一片衰颓悲戚,心知是不可能,可不愿相信这个结果。
小顺子才福至心灵,明白过来,陛下口中那个“她”,是指前皇后,容沉。
小顺子暗里撇了撇嘴,人已故去,做出这般情深的样子给谁看……?
若当真爱她,当初便不该践踏她;但凡陛下有对赵皇后一分的温柔,拿出来对待他的娘娘,他的娘娘也不至于……
不至于跳崖而死。
连尸首都找不到。
他听说银甲卫带着奉舒、潜耳等地的官兵在奉水上下游、南望山一带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的娘娘……
民间有传说,生前积德的人,在生死关头,或遇神仙点化,也能顺势成仙。小顺子是个俗人,他宁愿相信娘娘成了仙——也不愿她是尸骨不存,死无葬身之地。
小顺子默然摇头。
他像突然又失去了力气,连捉紧帷帐的力气都没有了,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他怔怔地,望着虚空半晌,“她不要我了。”
——
敬陵二年冬十一月二十八,帝王下了一道旨意。
小顺子以为是要将他的娘娘风光大葬,追封一连串好听的谥号,——然而谕旨却非如此。
这道谕旨以极快的速度下达各州县,广征天下能人异士,生死人,肉白骨,求复生。
小顺子不可置信。
百官亦皆不可置信。
但凡熟悉今上的人,谁会不知敬陵帝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视其为虚无缥缈之物。
不信佛,不信道,继位以来,连小国宗、蕲州的昭微观观主长婴真人都未曾召见过一次。
此时,谁会想到,他竟然下令,广求大衡朝的能人异士,但为求一人死而复生。
术士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以前不受重视,但这谕旨一下,他们的身价简直水涨船高。
他们觐见帝王。
华丽寂寥的宫殿当中,在最高的宝座上,垂挂一道素色的软帘,帘子半遮住帝王的容貌。
有消息传出,说,陛下不日前生了一场重病,身子大不如前,不能见风遇寒,所以用软帘遮挡起来。
帝座之上,低沉的嗓音缓慢传到术士们耳中:“诸位若有法子,医活朕的亡妻……黄金万两,裂土封侯。”
幽幽的,像冥泉流响,至此回荡。
第59章
絮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场梦繁华锦绣, 酸涩苦楚,不尽的山重水复,最后结束于她的纵身一跃。
崖上风大, 刮得她站立不住, 衣袂乱飞。
她轻飘飘地落下虚空。
那时她还听到,风中有谁撕心裂肺叫着她的名字。
她自是想活下去的, 辗辗转转记起昙华凋谢那夜,跟着他学了个轻功的皮毛。
飞鸿踏雪, 过不留痕,人在将死的时候,大抵才能发挥最大的潜力,也可以在这一时刻, 浅浅期待一下奇迹的出现。
那个时候她想,如若上天给予她新生,她会为自己重新地活。
跌下高崖的时候,众鸟高飞,掠过半山,她的耳边蓦然回响起一道温和清润的声音:
“此法名踏鸿。鸿者, 飞鸟、尘、石、壁、檐、风、万物也。”
尽管筋脉寸断, 武功尽废,但她仍旧冥冥念起诀窍,稳住心神, 在急速的坠落当中,奋力点在鸿雁的背脊。
坠落似缓和了一刹。
风景流变当中, 身体仿佛突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与此同时,一股尖锐无比的刺痛从四肢百骸升起。
这刺痛感如潮水翻涌, 于血脉中滚滚不息,极快畅通了全身。
愈积愈深愈痛,剧烈痛楚,犹如万箭穿身。
绵延不绝。
但随着这样的刺痛,身周的血流好似也在激烈流淌。
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剩下。
此后则是混沌世界,天地都陷在晦暗当中。
她似乎在某处沉睡,周遭寂静无声,不知睡去多久。
她以为她死掉了。
这时,在这片死寂当中,她听到有人在轻声地呼唤她。
“絮絮。”
嗓音轻柔,如一片雪凉丝丝地落在她的眉心。
她似被那道声音指引着,离开了混沌迷蒙的世界。
醒过来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光线拂在眼上。蒙了一条白纱布。
她想抬手去揭开纱布,看看周围是什么模样,手腕被谁轻按住,温和声线响起:“你伤了眼睛,不能视物。”
她张了张嘴,半晌:“你……”发出一个音节,便觉胸口一阵刺痛。随着刺痛,身子骤寒,冷得她想要蜷缩起来。
她痛得咬住嘴唇,额头冒出点点汗珠。
被清凉的帕子轻轻拭去。有极低的叹息:“你强行突破了轻功的境界,真气突涌,所以疼痛。”
接着手被握住,暖流从掌心淌进来,温温热热的,慢慢渡进血脉似的。
暖流入身,骨里泛起的剧烈的寒冷终于稍稍缓解。
若把骨血里的刺痛比作锋利的箭矢,这渡进血脉里的暖流则如同柔软的绒布,将箭矢最尖锐锋利的箭尖包裹住,不至于刺骨。
她伤势重,好在都还可以医治。
“你是……?”
她艰难发出两字,犹如耗尽了气力,用力喘息着,那人静了很久,才慢慢地轻声道:“……玄渊。”
大抵猜到她所想,他一顿,在她准备第二次开口前,续道:“不必谢我什么。我……受人所托,照顾你。”
她未再问,只因力气已不允许。
攥住她的手忽然抽离,她听到窸窣的脚步声,既轻又稳,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另一串脚步声响起来,似乎有人靠近了她。
她下意识地警觉,被人触碰到手的时候,轻轻一颤,那个人便笑了笑:“容姑娘,别怕,是我。”
声音是个女子。
絮絮从模糊的记忆里调取出关于声音主人的片段来,思索半晌,猛地想起,似是梁王妃慕容音的声音。
梁王扶昀和梁王妃慕容音——这两个人名,她已许久没有交集,因而略有淡忘。
但彼时,平民出身的慕容音在宫宴之上第一回觐见天颜,便是落落大方的模样,自令她记忆深刻。
当然更加令她印象深刻的是,这位梁王妃的眼光很不错,以黄金千两拍下她的鱼龙灯。
记忆朦朦胧胧串了起来,她想起,慕容音是玄渊的徒弟。
她出现在此,看似不太合理,但好像也有点儿道理。絮絮在电光火石的刹那想了许多。
慕容音一面小心翼翼地将她伤处的纱布慢慢解下,一面说:“容姑娘,我替你换药,待会儿,或许有些疼。”
她嗓音温婉柔和,像一捧静谧的月光,听了有令人静下心的功用似的。
絮絮积攒许久的力气只够说两个字,她思来想去,浓缩成:“谢。这?”
慕容音温和一笑,春风拂面:“你是想问,我怎么在这里?……此事说来话长。”
她竟能明白她的意思,絮絮心甚宽慰。
她此时目不能视物,口不能言语,身不能动弹,只剩下竖起耳朵听了;就听慕容音徐徐说起,“梁王殿下自从下了诏狱,久未沉冤昭雪,流放三千里,去南疆戍边。他怕连累我,便与我和离。”
慕容音一顿,微微叹息。
原本扶昀是活不了的。但前些时日,皇帝下诏遍寻方士,梁王府便有几位幕僚出了一计,混进方士当中。
不知使了什么花言巧语——大抵是说,不宜杀生见血,……后来就改死罪为抄家、流三千里。总算保住一条性命。
说来这里还有一桩小事,值得一提。
抄家的时候,直隶皇帝的银甲卫进到王府时,宣旨的大总管顺公公亦在一旁监看。
王府清贫,并未抄出大宗财物,倒有一件东西,令这位大总管突然直了眼睛。
那是一盏漂亮的花灯,鱼龙形状。他颤颤问:“那灯是怎么来的?”
侍女告诉他那盏灯是今年上元节夜,在露落园的赛灯会上,王妃用重金拍下来的——出自前皇后之手。
顺大总管捧起灯,回到宫中,心中叹息,当初陛下废后,栖梧宫中旧物悉数付诸一炬,遍寻禁宫未得一点相关。
不成想尚有沧海遗珠,落在梁王府邸。
他恭敬呈给帝王。
身着素服的敬陵帝孤坐在檀椅上,剧烈咳嗽着,消瘦许多,抬眼望到眼前鱼龙灯盏,顷刻间一怔。
他目光震惊,甚至短暂屏住呼吸,半晌,才缓缓道:“哪里来的?”
他几步上前,抚过灯盏上勾勒得栩栩如真的纹样,小顺子道:“回禀陛下,是抄了梁王府得的。……这是,娘娘的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