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她骤然拔/出撼灵剑,寒光闪电般亮了一刹,晃过他的眼睛,也几乎是下意识,他就出剑格挡。
  锵的一声。
  撼灵剑和星孤剑两柄剑相击,金声玉振,宛若龙吟,竟荡在群山之间,惊飞了一群栖鸟。
  众鸟高飞。
  顷刻,眼前素衣飘飞凌乱,如一片雪絮,跌下高崖。
  连雨初霁,群山洗绿,远处地平线上云霞万丈,日轮如血。
  有失群孤雁,哗然掠过天穹。
  孤雁在哀鸣。哀鸣声辽远——和着崖下奉水湍急的涛声。
  在这寒冷的初冬的早晨,在南望山千仞高崖之上,飘下一片洁白的雪絮。
  跌进泱泱东流的奉水怒涛里,如雪合水,了无痕踪。
  她宁可选择死去,亦不肯选择他。
  风里传来她如释重负的声音。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生若不得自由,何以谓之生?
  漫长的光阴里,她守着这个秘密,已太久。
  他早已忘记了她,如此也好。
  他眼前素衣的影挥之不去,银白的袍子,在山巅的烈风里狂舞着,涛声急,群鸟寒唳,他手中剑咣当跌在地上。
  忽然之间,万籁俱寂。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刚还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对面的人,忽然不见了。
  她不见了。
  从他眼前消失。从这千仞高崖一跃而下。
  他追到她方才站着的地方,颓然跪倒,往高崖之下看去,此间云雾缥缈,那一点素白,消失得彻彻底底。
  他向崖下嘶哑喊着她的姓名,除却回声,再没有应答了。
  “容沉!”
  “容沉——”
  “絮絮……”
  山巅之上,这南望山三千仞高崖,蓦地只余他一人。
  他忽然看到近崖生有一丛山茱萸。在上面,挂了一只小小的荷包。
  是她留下来的。
  他回想起和她一并逃亡的时日,那时,他曾问过她,这里面有什么。
  她没有告诉他。
  今时今日,它握在他手心,他慢慢打开,里面是一缕发丝。
  一缕他的发丝,有些弯曲了,像是系成一个结后,解开时的弯曲。
  别无其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的回忆模模糊糊,记起他新婚的洞房花烛夜。
  红烛未尽,他在半睡半醒之时,感到有谁在剪他的发。第二日他的确发现少了一截;左右只是一缕发,他并未在意。
  没有想到,时隔四年,于此重见。
  她将他完完整整归还,与他撇得一干二净。她将他们的纠葛,如曾经挽起的同心结发一般,一缕一缕地分离。
  恩义断绝。
  他绝没有想过她死,他总以为她心中仍旧眷恋他。
  也总以为他们的纠缠会很长。
  倏忽之间,光流影变。
  银甲卫们听到动静纷纷上了山崖,但山崖之上仅有孤身跪在崖边的帝王。他攥着一样东西,孤寂的影子,落在嶙峋瘦石上。
  被银甲卫们带上来的陶音,左右四顾,没有看到本应在此的絮絮。她猜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睁大了眼,伏到崖边俯瞰。
  壁立千仞,奉水虬张。
  她不禁落泪,泪水滴到崖下,不知可会成雨。“姑娘,……”
  扶熙没能接受她跳下山崖的事实。他听到陶音的声音,侧过头,就看见她在落泪。
  他一个恍然。
  他千里迢迢亲自前来,尤其吩咐带上陶音。他那时在想,等捉到了她,要狠狠地拿这个与她相近的女官的性命吓一吓她,让她知道,不准轻易逃跑。
  他也在想,她身子并不好,路上带着陶音,才能照顾好她。
  不过,没有用了。
第57章
  敬陵二年, 冬月十六,天降大雪。
  连雨初霁,清早甚至出了太阳, 本当是个晴好天气。不想顷刻狂风大起, 阴云复翳。
  起初只是下雨,淅淅沥沥的, 后来间或飘起雪花。天色暗沉,到了午后, 雨声渐息,落下鹅毛大雪。
  大雪纷飞,眨眼间,地面积白。
  朔风呜咽刮过, 高山之巅,雪尤其大,纷纷扬扬,飘零如絮。茫茫的雪雾弥漫在群山间,使远近皆不分明了,入眼, 天地一白。
  这是今年第一场大雪。前朝史书所记载, 末帝五年冬至那日的大雪也是如此。万壑千岩,雪风大起。
  山河表里,披缟着素, 不知为谁哀悼。
  他今日穿了一身很合时宜的衣裳。银白发带,银白的衣, 银白的袍子, 银线勾勒的暗梅花纹,如一领丧服。
  但其实他已没有为她守丧的资格。如她所言, 他们再无一点干系,生亦不同枕,死亦不将同葬。
  他僵着身子,跪倒在崖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天穹上东升旭日化作乌云大雨,最后下起大雪。
  衡朝有传说,无家可归的人,魂魄将化为雪花,归于万物尘埃。
  他从前,根本不信什么鬼神。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在他眼里,只不过是用来巩固权力的好用的工具。
  令人敬畏害怕,才可掌控。
  直至此时。
  雨水淋湿他,大雪覆盖他,方圆百十里最高峰上,雪片最先落地之处,一片接着一片,沾上他的发,他的肩,他的背脊。
  雪也沾上眼睫,触目冰凉,旋即消融,淌下来,晶莹的不知是否像流泪。
  是泪吧,……否则怎会那样烫灼。
  他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像,在此长久地忏悔。
  然而那都没有用了。
  天地为此缄默。
  她以前很喜欢他,总爱缠着他。从初次见面以后,那时,他们两人尚未指婚,但每逢集宴聚会,只要他在场,她便会在。
  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羞涩,——她是她们中最明目张胆的那一个,别人若看见他,至多向他暗送秋波;她却会颠颠儿地过来跟他打招呼,喋喋不休夸他穿白的好看,穿紫的也好看,熏的香好闻,佩戴的玉佩很贵气。
  他很嫌弃她的肤浅——因为这世道,夸人,尤其是夸一个男人,理应夸他的本事,而不是他的容貌。
  别人阿谀谄媚,拐弯抹角,想方设法在不经意间奉承他,话说得圆滑天衣无缝;唯她这样直白,热烈。
  他的皇姐戏谑说她见他就像蚊子见了血,巴巴儿地叮上来。
  这个世上,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夸过他长得好看。
  但正因此,他潜意识里隐隐不安。
  她喜欢的是他的皮囊,而容颜从来易逝,若等哪一日,他容貌消减,会怎样呢?——抑或是,她喜欢的是他与那个“阿铉”一样的皮囊,不曾是他,怎么办?
  他那时没有意识到,他对她是很在意的。只是他天生冷淡,不通情爱,将这分在意,只看作利益交换的合宜。
  她对他来说,是合宜的正妻,她拥有可以为他提供支持的家族,也拥有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操持家事的本事。若将来母仪天下,她亦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皇后。
  他视她为合格的皇后。
  不过,她其实并不算合格。至少一个合格的皇后,不会将皇帝视为爱人。
  适婚年龄的男男女女挑选门当户对的妻子丈夫,而高门贵女择婿的标准,向来有关于门第,男人的本事,将来的前程,对母族的助力。
  但于她而言,大抵从非如此。
  她喜欢他,只因是他而已,那无关于他的本事,无关于他的权势出身,无关于他将问鼎帝位,无关于她的母族将会得到什么样的荣耀。
  她只是喜欢他。恰好有办法可以嫁给他,所以嫁了。
  如果他是贩夫走卒,他贫贱,卑微,低进尘泥,……他突然相信,她也会嫁给他——只要她喜欢他。
  就像六月北陵行宫宫变之际,在他意外地失忆,又被囚禁在洞明台中,是她不离不弃,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那时,对于不知真相者而言,他已是势单力孤,西山薄暮的境地。这样的时候,最容易见证的四个字,不过世态炎凉。
  可她并未弃他而去。
  她钓上鱼,总会留一条给他;她做小伏低忍辱负重,筹谋带他逃出幽禁地。
  那时她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失去记忆,从而失去一切世俗的看法,人在最空白的时刻,才会最坦诚地面对自己。
  在颠沛流离中,他们生死相系,同甘共苦。
  他彻底爱上她了。
  尽管他不知那是爱,他只知,他每看到她就会欢喜,看不到她就会烦躁;她开心的时候,他便一起开心。
  纯粹的,没有什么杂质的,在他最“落魄”时,在他机关算尽之外的,最意外的动情。
  他并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更是连自己的动情也不知;他简直可笑至极。
  风雪模糊掉视线,她的影子自顾自在眼前浮现。
  就在年初……年初寒香园的大雪纷飞里,满园寒士卧雪正傲然绽放,他远远看到了她。
  她在踩雪玩儿,怀抱满怀的梅花枝。
  他不喜人破坏完完整整的雪地,所以看到她时,心中第一浮现,便是她的可恶。接着她就瞧见了他,如皇姐戏谑的那样,像蚊虫见血,扑了过来。
  她的怀抱热乎乎的,她靠在他胸膛处,贴着他的心跳,问他有没有想念她。
  见到他的时候,她一双眼睛立即亮起来了。
  但彼时他只觉得,她的喜欢像是一捧烈火,烧过身躯,过于灼烫,几乎令他融化。
  他不能融化,所以拂开了她。
  只今回想,这样的细节太多了。因为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投怀送抱,总是无限地靠近他,总是在他回头时等候在那里——所以他总以为,哪怕他拂开了她,也没有什么。
  她仍旧在那里等他回头施舍。
  施舍。这一词,便是他们这场纠葛的写照。
  因为她喜欢他,先动情者卑微,先爱人者失势,她倾尽爱意为博取他的一点关注,他以此拿捏,索取利益,然后施舍她几分,不痛不痒的暂成为“爱”的虚情假意。
  他了解她的脾性,也一贯知晓她会自欺欺人,或许她知道这是虚情假意,但仍旧很高兴,不是么。
  成婚三年的过程中,陆陆续续进了很多女人。她们是他眼里开枝散叶的工具,只有一人不同。
  赵桃画。
  五品官员家的庶女,原本没什么出挑的。但皆因小时候与她有一面之缘。
  小时候有一年,父皇亲自巡边,带上了他。时间紧,赶不回上京,索性在那个名叫川山的边境小城过上元节。
  那一夜,父皇尚有公事,让人带他在灯会上逛一逛。
  灯会热闹非凡,有一盏硕大的灯笼,做成鱼龙的形状。那盏灯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很新奇,流光溢彩,在整个灯会上,夺取所有人的目光。
  他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
  他指着鱼龙灯,对身后侍从说要它。便在此时,人群里响起一道清凌凌的女孩声音:“我要!我出六大枚铜板!”
  众人哄笑:“小姑娘,六文钱就说六文钱嘛,你这气势,还以为是六百两呢!”
  他向人群里匆匆一瞥,看到两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中间那个,戴着大红色的斗篷,毛绒绒的狐狸毛边遮掩住她的脸。正是她刚刚出的价。
  灯火辉煌,明灭照在她那里,令她四周,晕出金黄的光采。
  不过那又怎么样,他并不会把喜欢的东西让给她——所以他让侍从出了一百两,这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价格——顺利夺下那盏鱼龙灯。
  这一幕他记了很多年,不知缘何,后来他有心派出银甲卫打听过,得出当年那女孩儿大约是彼时在川山担任正五品武官的赵霍的女儿。
  有此因缘,他待赵桃画最不同。但她俨然已忘记这段过往了。
  不过,她很争气地怀上他的孩子。皇室宗嗣,最讲求多子多福,开枝散叶——而有了这个孩子,他自然极其高兴。
  他知道容絮絮的不高兴,亦知她强颜欢笑。不过与他无关。
  他并不是不会做出温柔的模样。在对着赵桃画的时候,他可以温柔地对待她。
  因为她那么可怜,她没有容絮絮那样好的家世,进府以后,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所以,在她生下了他的长子以后,他许给她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令她不必小心翼翼,——大抵是为弥补儿时,他“夺”去这个小女孩喜欢的一盏灯,所以他总希冀,往后她会得偿所愿。
  后来就是她和孩子的死。他不知他们母子两人的究竟死因,可绝非是意外。
  他将这等罪责,扣在了容絮絮的身上,因为她的失慎,才会让他们还未来得及享有荣华,先已身故。
  这样的芥蒂,令他纠结难以放下。
  他纳了赵桃画的妹妹赵桃书为贵妃——将他亏欠于赵桃画的,一并补偿在她妹妹的身上。
  他甚至虚对后宫,而彻夜彻夜宿在她的宫殿,只为让赵桃书再怀上孩子——好能去弥补那个悲剧。
  这样多年他再无所出。
  然而继位以后,他不能耽搁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膝下空虚则帝位不稳,江山不固。
  他偏爱弱柳扶风的美人,只因赵桃画是这样的美人。所以他在挑选合适的女人来生孩子时,连续找的诸如丽美人、雅御女……皆类于赵桃画。
  可她们接二连三地出了事。他不知是谁的手笔——
第58章
  也许是容絮絮做的吧, 也许是别人,宫中的龌龊事太多,不能自保的人, 也太多。
  但不管是否是她, 他愈加相信,这些事的发生, 皆因她失职。
  作为皇后的本分,她应将后宫整理得井井有条, 应震慑众人……总之,她的目光不应该总是在他的身上。
  从前的初一和十五,是例行去皇后宫中的日子。
  曾是他最烦恼的日子。
  因为他已在暗中替她定下失职的罪名,也因为他回应不了她的炽烈。
  他的羽翼未丰, 朝廷许多事宜,尚且需要倚仗她的母族容家。每每于此,他都为自己羞愧。
  他在蛰伏等候一个契机,等彻底可以展翅之时,再不必向她示好。
  那一回他问她愿不愿意去北陵行宫避暑。
  从那时开始,他就做好了一切的筹谋。布下天罗地网, 等待一场丰收。
  她那时, 不知他的用心,故而很欢喜就答应了。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
  对他有威胁的人,太多了, 他须将那些觊觎帝位者,一一除去, 将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不可为人傀儡, 不可被人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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