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她也记起来自己当时没看到花开,只看到花谢,万分懊悔,因此这时,顾不得什么,就往人群里挤去。
  絮絮挤得挥汗如雨,蓦然听到身后有人声在唤她,接着身子一轻,便被人揽住腰身,踏风扶摇而上。
  落在屋檐上,这与她曾经所历,并无一点不同。她疑心要过去重现,但——似乎有一点儿不一样,她一眼瞧见摆放在玉昙楼中那盏流金玉昙花。
  它正盛开。
  清灵灵的,洁白花瓣舒展,滚了一圈金边,灯火映衬之下,仿佛熔金流淌。其花白若玉质,其叶烁烁如金,花蕊独立,仿佛镶饰其间的南海明珠。
  似花非花,金相玉质,美得绝伦。絮絮看去,失了神,不禁赞叹:“它这样美……难怪这样多人都来看。”
  身侧人低低一笑:“是啊。”
  她才醒神,下意识以为是扶熙,便往一旁警惕地退开一步,哪知侧过头一看,并非是扶熙,来人白衣胜雪,戴了一柄银质面具,将容颜遮挡得彻彻底底,只裸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藏有几分笑意看着她。
  她愣了愣:“玄渊?是你……?”
  他正要说话,屋檐下方的人群不知怎么,突然哄乱,但听有谁在命令道:“所有人原地不许动!”
  人群立时静下来,主动立到两侧,中间迎出几人,银甲银袍,絮絮睁大了眼睛,就看到了个熟人,赵霍。
  当然还有赵霍他的上司,扶熙。
  他们显然在找人,那个披着银袍的青年,焦急地在人群里挨个儿查看,絮絮愣了半天,慢半拍,问玄渊:“他在找的,不会是我罢?”
  玄渊点了点头,说:“抱歉,这万法阵,出了点意外,我们入了他的梦境里。”
  絮絮大吃一惊,半晌:“怪不得……”怪不得他方才一崩溃,这梦境就电闪雷鸣,行将崩塌的样子。
  玄渊默然叹息,这也算是阴差阳错,就好像方士们替扶熙作法,搭建个梦境,而他们入了万法阵,也是在做梦,不知哪位道友道行颇深,竟真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遇到一起来了。
  大抵也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吧,虽是孽缘。
  可见这孽缘有时并非一方想要结束就可以结束,因为你不知道另一方会使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
  玄渊原本只是想领她来看,那一夜她未曾看到的流金玉昙花的样子,——他想,大概这一情景,正也是扶熙的梦魇所在。
  絮絮面无表情说:“正是这一夜,他抛下我独自走了。或许是去忙着救他心爱的女人去了吧。”
  她略一叹息,接着又兴高采烈看着玉昙楼中那盏花,说:“来之前以为很美,亲眼看到才发现比想象之中还要美,玄渊,这花真的很不容易养么?”
  玄渊沉默了一阵:“理论上说,唐家能养出七盏,旁人未必不能复刻。……”他欲言又止,最后说:“不过我们还是先离开,他们很快会发现你我。”
  絮絮道:“为什么?”
  玄渊揽住她腰身,轻点屋檐借力跃上玉昙楼顶,居高临下,风吹碎了声音,他说:“他是梦境的主人,能潜意识感知到,……我们找到阵眼,就能离开了。”
  絮絮小心翼翼问了个问题:“在这里杀人,会出事么?”
  玄渊道:“你放心,有我在,他伤不了你。”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不过若是杀了他,可能会使他从梦中惊醒,从而造成极大的心理伤害。”
  絮絮笑出声来,眼眸晶亮,如此夜天上星辰。
  明月夜,月光如霜,夏夜有无休止的蝉鸣。
  “话说回来,阵眼在哪里?”絮絮托着腮坐在屋檐上,看着下面的人群,渺小如蝼蚁,而那银袍的青年还在寻找她的身影。
  玄渊在推演阵法,分了个神道:“尚未算出,但应当不远。”
  絮絮寻思,不远又是多远……百无聊赖地看着扶熙找不着她,在原地团团乱转,接着阴云蔽月,她心道,不会又要下大雨吧。这梦境受心境影响的功能,委实太讨厌了。
  如是一想,乌云遮去月亮。万籁俱寂,只余蝉鸣乱响时,她竟听到他悲不可抑的嗓音,飘飘忽忽,递进耳中——“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为什么,明明就在这里,她明明就在这里的——”
  絮絮暗里翻个白眼,这时找起她来了,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要利用她传递消息,还是什么——
  她额头上骤然滴了滴冰凉雨点,正此时,玄渊皱了皱眉,站起身。絮絮慌忙说:“不妙,天又要下雨了,……”
  接着腰身又被他揽住,他送她躲进玉昙楼第四层,低声说:“你在这等我。”
  絮絮担忧地看着这行将落雨的天气,“只怕不久环境又要变了,……”
  玄渊从腰间抽出一柄银亮亮的剑来,与此同时,天上闪电惊破,那剑寒芒一闪,天地暗淡下来,月光被遮尽,他深吸一口气,道:“阵眼是,帝王心。”
  絮絮是万万没想到的。
  已不及她反应,玄渊纵身一跃,飘若银龙,在暗淡夜色里,一剑直指那人。
  他虽不是第一次在絮絮眼前出剑,但这却是絮絮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出剑。
  剑如惊鸿,毫无枝节横生,干脆利落,刺向那道孑然徘徊的身影。
  絮絮的心快要提到嗓子眼,也不知怎么的,他这样的身手,她也担心他们人多势众,会伤到玄渊。
  但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扶熙措手不及,只同他缠斗了几招,絮絮在四楼看得一清二楚,银剑利落穿心,血在他的心口迅速蔓延,如一朵盛开的红芍药。
第67章
  絮絮为玄渊的身手利落暗暗喝彩。
  于此时, 大雨密密匝匝,瓢泼而下。夜色里灯火朦胧,照在积水的地面, 周围人群陷入了一片惊惶叫声中。
  虽有赵霍在竭力指挥, 但是架不住人群乱成一锅粥。
  四面八方的人声传来:“杀人啦——杀人啦——”
  “皇上遇刺了!!!”
  “陛下!大夫呢,大夫呢!?”
  “抓刺客, 快来人抓刺客——”
  乱哄哄的,渐渐被大雨声掩盖。
  絮絮在四楼上远远看着, 紧盯玄渊的身影,但见他几个飘身,人若飞鸿踏雪,那些禁卫追不上他, 但悬着的心始终没有放下。
  倒是她不经意瞥向倒在禁卫怀中的那个男人时,却与他目光一对。仿佛她能感知到他此时的虚弱和悲伤一般,明明相隔甚远,他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定在她跟前。
  玄渊从房檐顶上迂回了一圈,不知从哪里冒出,便揽紧了她身子, 另一只手尚握着泠泠银亮的长剑, 低声说:“走。”
  但没有来得及——天空一道轰隆巨响,鸣雷如鼓,狂风暴雨里, 风景又一度流变。
  絮絮还瞥见雨幕当中,那个倒下的银袍青年, 心口猩红一点, 借着雨势肆意蔓延,蔓延得满地鲜艳。他狭长的凤眼并未阖上, 不知是没有彻底死去,还是死不瞑目——总之,那哀伤的目光,仍旧落于她的身前。
  四周的风景再一次停下的时候,絮絮一个趔趄,栽到来人怀里。
  被来人轻轻拢进怀里,他低声安抚她:“别怕,我在。”
  听到这声音,她顿时安心很多,抬头,见到他,鼻梁上架着一柄银质面具,刻有她不曾细看过的繁复图案,这时在粼粼日光下,反射出银亮的光来。
  “玄渊,……”她唤他,往周围瞧了瞧,“这是哪……?”
  雕梁画栋,翘角飞檐,远处似乎是殿宇楼阁。他们两人正立在一道飞架水上的九曲桥上。
  玄渊声音里辨不出是无奈还是什么样的情绪,淡淡一叹:“我没有想到他执念这么深,一剑穿心过后,在没有彻底死去的刹那,还由执念驱使梦境改换了场景。”
  絮絮倒没对狗男人的生死有什么关心,只是好奇:“那我们现在如何出去呢?”
  玄渊瞧了瞧天色,说:“阵眼千变万化,我须再推演一回。……若被阵中虚影所伤,对修行大有不利。我怕……”
  絮絮张了张嘴:“那,那……”
  他复又勾起宽慰的笑意来:“你莫要担心,一切有我。”
  正说着,两人一齐看到了九曲桥另一端,正向他们两人走过来的银袍青年。
  絮絮这才注意到,自己穿了一身绛紫色的冰纱裙,衣裙雍容华贵,大朵大朵金丝线勾勒的牡丹花在裙摆盛开。
  稍微转头,发上簪戴的钗子步摇便晃了晃。
  她一眼看到,迎面走来的那人,心口上还余有极浓艳的血色,在银白袍子上,仿佛开出嫣红芍药花。
  那人捂住心口,向他们远远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
  ——
  露落园,虹明池九曲长桥上,薄薄阳光令虹明池水波光粼粼,映到汉白玉雕琢的九曲桥阑干上,水光盈盈地晃动。
  他不知怎么会到这里来——无数个梦魇里,从没有到九曲桥上的,原因无二,他以前,没有和她一起来过这里。
  但是他站在桥头,远远看到绿柳掩映和水光跃晃中,翩翩立有两人。左边那人紫衣纱裙,在此日微风当中,翩然若一只紫蝶。
  她款款而立,手里握了柄绢花团扇,扇上绣有一枝逼真细腻的洛阳锦,团扇掩了她的容貌。
  他立即往前,再往前,哪知心口猛地剧痛,痛得他差点支持不住身躯。他低头看,不知怎么,心上一道深深伤口,汩汩冒着鲜血,打湿了胸口一片白衣。
  他恍然想起就在片刻以前,在玉昙楼前,他怎么也找不到她,——怔怔片刻时,一柄银光寒凉的长剑,蓦地长驱直入刺进心头。
  营此梦境的道士说,梦境虚无缥缈瞬息万变,况是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可能遇到她,亦可能遇不到。
  若是在梦中死去了,倒也没什么损伤,就是梦境将会结束。
  但他在行将醒来的刹那,却倏地看到了,伫立在玉昙楼第四楼上的那道纤丽的人影。
  她在这里。
  她的目光寂静地落在他的眼中。
  隔了这样远,隔着幢幢的摇曳的灯火,和倾盆大雨的雾色。
  心口剧烈痛楚,一剑穿心的痛也罢,他想,她在,所以,他要留在这里,再怎样疼痛欲死,……能多看她两眼,也很好。
  正是这样的执念,叫他在即将崩塌的梦境当中,依然强撑着,令梦中时间空间飞速流变,……
  来到了这露落园的九曲桥。
  终于离她很近了,只有区区几步之遥。他想着,一步接着一步,靠近她。
  她眉眼如故,弯眼一笑,前尘往事便纷至沓来。
  她这般艳丽的装扮,令他一个恍然。他哑着嗓子,唤她:“絮絮。……”
  她那弯眼一笑,并非是对着他,而是掩在垂柳阴里的另一个人。
  那人玄袍深沉,长身玉立,远瞧可以瞧见袍角上金银缕的刺绣。而格外刺眼的是,柳枝飘拂里,那人修长的手正牵着她的手。
  十指交织,比虹明池上的水光还要刺眼。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们。
  那人是谁!?他怎么……怎么能牵她的手!
  他陷入混乱当中,尘世旧忆潮水一般涌上眼前,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回荡着,一重叠似一重。
  “这二十多日,我一直都很想你。”
  “当然是为了生孩子呀!”
  “三郎质寒,万万不能贪凉,凉茶碰不得,还是喝些热茶好。”
  酒酽夜浓,鸳鸯衾暖帐前香热,重叠幻影中,絮絮浓丽的眉眼含着笑意,盈盈看他。
  那是过往她最爱他的时候。
  所以看着他的时候,眉梢眼角,都藏有深深的炽热的爱恋。
  “假如我死了,……你追封我的时候,谥号要挑好听点的;……不如给我封个烈怎么样?以后等你百年,你要记得跟我合葬。”她在他的背上轻轻地说。
  “我是刺客么,陛下?”她执剑闯进帅帐时说。
  “你在纵容她伤害我……”在茫茫的雨声里,她说。
  “放过我,让我走吧。”在南望山的高崖上,她淡淡看着他,说。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北雁过奉水,别去岁长冬,离新栊,归旧栖,至此山而盘桓南望。而江南隐隐,不见故乡。”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悲哀,轻若飞雪,哀转久绝。
  那些重叠的幻灭的影子,在他四周,兀自出现又兀自消亡,最后通通归于了寂静。
  纷乱渐消,他抬眼,长长凝望着十几步开外的纤丽的人影,喉咙干涩,沙哑的嗓音唤她:“絮絮,你回来,……我再不,再不会伤你。”
  她挽了三鬟望仙髻,发上簪着粲然的凤皇金钗。所持团扇掩着笑颜,宽薄的绛紫纱袖落下来一截,露出雪白的腕子。腕节稍转,那里盘桓着狰狞可怖的猩红伤痕,暴露在他眼前。
  伤痕一笔一笔,皆是拜他所赐,他怔在原地,心痛如绞。
  启声之际,泪如雨下,断断续续,字句不成连篇。
  他往前踉跄一步,终于引起他们两人注意,她才看向了他。
  只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原本笑靥嫣然的神色,霎时间愣住,秋水般的眼睛笑意褪去,浮现出下意识的厌恶。
  厌恶!?
  他以前,绝没有在她眼中看到她对他的厌恶,有的只是炙热如同烈火的依恋欢喜。但此时,哪怕只是淡淡一瞥,他隐约意识到,她厌恶他已经入骨。
  他慢慢向她那里又走了几步,及至五六步远时,她神色变了又变,立即躲到身侧那个男人身后去了。
  他望见她的动作,见她敛了敛眉,依然握紧团扇,挡住大半张脸,眉却拧在一起,好似在那人身边说了什么话。
  她身侧的玄衣男子侧过脸,低头亦向她说了什么话,她才眉目舒展,复现出笑意盈盈。
  这般动作落在他的眼中,顿时叫他理智全无,妒火中烧,胸膛里仿佛霎时间燃起滔天的大火,窒息灼烈,烧得骨骼咯咯作响。
  这般刺眼,比盛夏午后的阳光、比寒冷冬夜的出鞘的剑还要刺眼。
  他摸到腰上尚佩了剑,毫未犹豫,蹭地抽出长剑,指着那男人,狭长眼睛通红,哑浊嗓音一字一顿冷声问她道:“他是谁?”
  虽是问她,却是一瞬不瞬盯在这男人身上。
  她的扇子稍稍下移,潋滟的眼睛轻轻点过他,便就移开了。
  她不理会他。
  这让他心中烈火烧得更炽,剧烈起伏下,心口穿心的伤处,涌出大股的鲜血。他恍若未觉,似撑住那最后一口气,声音因为重伤而颤抖,复问了她一遍:“他是谁?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她这才淡淡瞥来目光,颇含几分轻视,笑归笑,但笑得很凉:“与陛下何干?”
  他撑着身躯,喉头腥咸,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沿着嘴角淌下,稠艳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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