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他这样子一看就知不是好人。……你一定被他欺骗了!你过来我身边,我想你,你让我仔细看看你……”
这话落在他们耳中,他凄楚盯看她的神色,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不是好人,他救我,爱护我,照顾我。陛下是好人,冷待我,利用我,伤害我,最后逼死我。”
她笑着,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嗓音含笑,却满含讥讽。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绝没有想过你……想过让你死……”
他平生,几乎从未落泪,原以为自己铁石心肠,顽固不化,后来她死去,才知平生无泪,只因未到伤心处。
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成行落下,一个帝王的尊严,在此泪下荡然无存。
“我只是想留住你,絮絮,我只是……”连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所作所为,但他学不会用什么温柔的法子,去哄她。他只会强迫她。
以为折她翅翼,就能令她温驯,以为让人每日念《女诫》给她听,她就能和后宫里的女人一样了,柔弱地依附他……。
他现在已悔不当初,他早该知道她是何等刚烈之性,宁折不弯之躯,玉碎瓦全之心,他绝不该试图磨平她的棱角,挫断她的锐气。
以前太傅常说,人生而有气,气消则人亡。
所以他逼死了她,就连,就连梦中重逢,她都掩面不肯再与他相见了。
他多想再抱一抱她,告诉他,三千弱水只取她一瓢,他也愿意的,若她愿意回来,他什么都愿意……
她皱着眉,见他往前来,躲得愈深了,团扇后传出熟悉的她的嗓音,清凌凌的,但这时,入耳竟显得比冰雪还要冷:“别过来!”
她是下意识的厌恶,亦是下意识的害怕,得此认知,他果真定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他不想她这样抗拒他,也不想见她这样厌恶他。
梦中重见,并无欢喜,她没有似以前那样望见他便欢喜地扑过来,如飞蛾扑火;她的身边还有了别的男人,护着她。
眼前画面不单单是刺眼了,刚刚为他所竭力忽视的心上伤口,遽然痛得入骨,剜心般的痛楚,令他眼前,模糊得血色一片。
他凄凉地望向她,目光以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长久凝视她,仿佛少看一眼,下一刻,她便在眼前消失了。
“絮絮。为何在梦中,你亦不肯与我相见。你这样恨我么……?”似有山一般重的悲伤沉沉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一回,……”
絮絮却只不住地看向她身侧那人。
对他的话却并没有反应。
扶熙当然不知,他们两人刚刚商议的是,絮絮尽量拖延时间,玄渊好能推演出阵眼所在,离开此梦。只因这万法阵与梦相系,阵眼也千变万化,每时刻常在变幻当中,上一时可能是帝王心,下一时可能就是什么池里老乌龟,檐头小麻雀……
“是么,可我并不想见到陛下。”她盈盈笑着,眉心用胭脂描绘的一朵牡丹花富丽堂皇地盛开,“我不恨你,皆因你的爱恨与我毫不相干。”
“你骗我,絮絮,你骗我,怎么会毫不相干!你明明说……你说我们前生,前生在一起,隔了百三十年,尘世重逢。”
“你明明这样说,难道都是骗我的?”
她轻笑,似觉他的言论十分有趣,漆黑眸子深邃,轻摇了两下团扇:“陛下是陛下,怎么会是他呢?您英明神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阿铉只是个普通人中的普通人,陛下这样雄才大略的人,和他哪里有半分的相似呢?”
她又笑了笑,“陛下就当个笑话听好了,左右,也没什么影响的。”
他那时不信,可这时又笃信起来,除了满心懊悔,别无其他。
不信神佛,不信她所言的前世;而今求神拜佛,为求她的复生,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起来了。
正在此时,九曲长桥的两头忽然被银甲卫们包围,絮絮瞳孔骤缩,没想到他还能找帮手。
梦中与现实非但无异,他还拥有一项心情控制天气的鬼技能,情形自是不妙。况听得前方,在扶熙的背后气喘吁吁跑来好些道士打扮的人,朝他大喊:“陛下,杀了那个男人!他若破梦——陛下就看不到娘娘了——”
他眉眼突然一沉,骤吸了几口气,冷冷道:“不论如何,絮絮,今日,我不会让你离开。”
方士说,若能在梦中相见,梦外由他们运作,尽可能延续梦境,……他便也可在梦中,短暂地与她在一起了。
梦……也好。
垂柳如拂,剑影骤起,森冷剑气削去垂下的柳枝,那个玄衣男子护着她向后退了两步,扶熙方看清,对方的鼻梁上架了一柄银质面具。
面具遮挡了他的容貌,仅仅裸露出下半张脸,薄唇紧抿,面具后的漆黑眼里平静无澜,但隐隐藏有冷意。
也是这一刹那,扶熙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旋即那人手中多了一柄银色细剑,剑光恰对天光,折出刺眼光芒,寒刃当是极其锋利,便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也犹然令人察觉到,剑出鞘后的寒气。
絮絮小声问他:“阵眼算出来了么?没算出来我再跟他周旋周旋……?”
他摸了摸她的长发,说:“我已算出。你躲我身后。”想了想,轻声说,“……一会儿闭上眼,不要看。”
絮絮乖乖躲进他背后,谁让她现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否则定不会让他一人冒险——但这件事的确莫可奈何。她问他:“为什么?”
他道:“太血腥了。”他顿了顿,“那些道士颇有道行,你一定要跟紧我。”
见他如此不放心她,絮絮扑哧一笑,歪了歪脑袋:“玄道长放心,我别的不会,躲还不会么?”
这对话轻飘飘落在了扶熙耳中——如此明媚鲜妍的她,可是这时候,她的笑,她的明眸,全都是对着别的男人了——这认知,几乎激得他血脉沸腾,比此前,他从禁卫口中得知她和那个姓耶律的厮混在一起,还要痛苦难过。
听是一回事,到底眼不见为净,可眼下,他们两人的亲密,是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这叫他怎么面对!
片刻怔忪,那人淡淡开口:“絮絮怎会再回到你身边?妄想。”
说着,没有多余的废话,一剑寒光凛冽,直指他面门而来。
大抵正是那些赶过来的老道士们坏事,不知使了什么办法给他支持,虽是重伤心门,这时候却似是在慢慢愈合一样。
絮絮胆战心惊看着扶熙,他眉眼阴狠,每每出剑,皆是致命要害。
而更可恶的是,周围有这样多银甲卫合攻玄渊一个人,以多欺少,简直无赖!
还有那些老道士们使的不知什么阴私手段……她心中担心,刚刚玄渊叫她躲在身后,不要看,自也全忘记了。
玄渊的剑快如惊鸿,飘若闪电,并不是往他要害处去。
直至那边老道士们大喊:“陛下小心,陛下快走——那人要取陛下的眼睛,陛下——”声嘶力竭际,絮絮正紧贴在玄渊后背小心探看战况,就听一声闷哼,在双剑铿锵一击后响起。
在血溅出的片刻、在眼前即将消失的血色的光明里、在陷入彻底黑暗以前,银袍青年被震惊得,忽视了剜眼的剧痛。
他的剑挑开了那玄衣男子的银质面具。面具脱落,露出一张他自己万分熟悉的脸。
狭长漆黑的眼睛,春山似的长眉,高挺鼻梁,薄绯的唇;俊美无俦。
一模一样。
只有一处不同。他的眼下,点有一枚殷红如血的泪痣。
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几乎刻骨铭心的名字——“阿铉”。
因在这短暂一刹那,他遥遥记起一个,几乎被他忽略过的动作。
她曾经,在某个时刻,抬起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下。若没有猜错,那里该有一点泪痣,——正如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震惊不能自已。
最后一眼消亡,世界陷入漆黑。他倒下了,四周开始喧嚣。
絮絮在玄渊背后躲着,听到声音,刚要仔细看,一只修长温热的手已遮住她的眼睛。
“别看。”
鲜血在银袍青年脸上肆意地流,将苍白的脸,渲染得妖异至极。那并非什么美丽的场景,他皱着眉想,不能让她看到。
紧接着玄渊不知念了什么诀窍,握紧她的手,身形如风,足尖一点,虹明池上凌波而走,不久就毫无踪影。
——
出了阵,絮絮满头大汗地惊醒,重重呼吸了几口气,转头想找玄渊,发觉已不能视物。
玄渊正盘腿而坐,坐在她跟前,额头密密汗珠成行淌下。从梦中脱身,他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缚的银质面具——还好。
他缓慢睁开眼睛,就看到絮絮抬袖擦汗,四处“张望”的样子甚是可爱。
他出声,笑了笑:“我在这里。”
絮絮连忙转向声音源头,摸索两下子,摸到他跟前。她忙捧着他的手,问:“你有没有事?”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他略有无奈,从袖中抽了手帕,给她拭去汗水,“有没有吓着?”
她嘟着嘴:“还好。幸而是场梦。”
倒是玄渊,不置可否一笑,说:“不是梦的话,你会舍不得他么?”
絮絮立即跳起来反驳:“你说的这是、这是什么话……”
她信誓旦旦表示自己才不会舍不得那个狗男人,并气鼓鼓坐在一边,自言自语:“我只恨他死得那么轻易,且只是死在梦中。我巴不得他被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玄渊寂静了一阵,也注视着她一阵,含着笑,便那样看着她脸上的小表情。在她准备赌咒发誓她绝没有一丝旧情时,连忙打断她:“好了好了,我只是逗逗你。”
她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你,你逗我玩,你——”
他及时地握住她伸出来锤他的小手,略带回想地认真说:“你穿紫衣很漂亮。”
絮絮一下子消了气,好吧,谁又能抵抗别人这么认真地夸自己漂亮——但那只是梦了,她现实中,这张令她穿什么衣服都显得漂亮的漂亮脸蛋已经毁掉了。
想起这个,她顿时灰心丧气,准备拍拍屁股站起来,手却还握在他的手里。
她抽了抽,没抽出来,才听他说:“絮絮,你听,有动静——”
絮絮凝神一听,的确,这山洞中仿佛有轰隆轰隆的声音响起,类似惊雷炸响,地动山摇。
“不会是,地震吧?”
不会这么点背罢……她想着,没再记得要从玄渊手里把手抽出。
玄渊忽道:“我们还未破阵——其实,这里亦是阵中幻梦……”
絮絮背上冒出冷汗,着实是刚刚那个梦境给她留下了些许阴影,她道:“怎么办?”
怕,就算怕,也要上,——这是絮絮的人生信条。因此她只是短暂怵了一怵,立即镇定下来,问玄渊:“这回也需要找阵眼么?”
玄渊摇头:“万法阵的破解之法,我只能解到第七重。刚刚在幻梦当中,我已解了第七重,从生门逃脱,并无差错,应当已脱离大阵。但现下,我们却陷进第八重里。”
絮絮看不到他神情的严肃,忙问:“第八重是什么样?那我们,……我们还能出去么?”想了想,她又笑着说,“肯定难不倒你。”
她自然对玄渊抱有接近满分的信任,她觉得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他无所不能——哪怕是她深恶痛绝的女红,他也很精通——因此,就算身陷第八重阵,她也觉得,有他在,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几乎没对谁抱有全心全意的信任,连老爹上战场时,她也会很担心敌方的明枪暗箭;更不必提其他人了。
玄渊很意外:“为什么这样觉得?”
她说:“嗯,你有没有听过‘夸下海口学习法’……”
玄渊表示没有听过,絮絮轻咳两声,说:“就是在临近大考以前,向别人夸下海口,说自己什么都会了,问题随便问——这样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就会彻夜学习,从而达到通过大考的目的。”
玄渊忍俊不禁,说:“你以前干过?”
絮絮一时哑住,半天,说:“那个,那个,我……”
玄渊好整以暇道:“我们也有考试。不过,我们师兄弟都是采取把书放在枕下的法子,这样睡梦里也可背书,睡觉背书两不误。”
絮絮:“厉害厉害,这样精妙的法子我以前怎么想不到。”
两人交流了一会儿应付大考的心得以后,地动山摇停止,玄渊道:“我们应该仍在梦中,不知是谁的梦。”
絮絮好奇道:“为什么你这样笃定我们在梦里?”
玄渊说:“我们是在月初的夜晚来到后山,而此时,外面是满月。”
不管怎样,先出这个山洞再说。
这洞外天地,倒是与现实一模一样。玄渊借着月光远远看向了这方世界,此时,后山尚未遍栽寒士卧雪,似乎也是个春天的夜晚。
满山松柏森森。
絮絮钻出洞,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问他:“既然这里是昭微观,我们接下来,要不去看看昭微观观主是谁,说不准,说不准他会解阵?”
玄渊道:“甚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想解阵,应问布下阵法的先祖才对。”
两人说着,离开后山。
因为不知何年何月的山道依然和敬陵三年的山道一样险峻,玄渊仍然提出抱她回前山。
絮絮有些烦恼自己不能视物,抱怨说:“怎么在梦里还不能视物,哎。”
这倒提醒了玄渊:“入阵以神思入阵,但若以自己身入阵,絮絮,你我须万分小心。”
絮絮:“不知道在这里呆着的话,内伤会不会发作。”
她这么一说,身上果真涌出一阵冷意,再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剧痛了。
真气逆流,玄渊立即停下脚步,替她用内力缓解疼痛。
正这时,忽然有道稚嫩童声响起:“师父,你怎么还在这里鬼混!”
玄渊和絮絮一并看向来人,絮絮当然看不见,玄渊却看到两个小道童,气喘吁吁提着盏灯笼找过来,不过,话却是对着絮絮:“师父,你,……”
絮絮指了指自己:“我?”
第68章
小道童点头如捣蒜, 不由分说拉起絮絮,一边念叨:“师伯都快要走了,师父你, 你还跟小白脸厮混, 呜呜,呜呜呜……”
玄渊愣了愣, 反应过来这句“小白脸”说的是自己,莫名其妙被打成“小白脸”,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转头对絮絮道:“那我们去看看。”
小道童圆溜溜的大眼睛瞪了他一下,护着师父,一副不肯让他碰的模样。
絮絮摸不着头脑, 但除了跟这两个小道童走,好似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旋即她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问他:“你说哪位师伯?师伯怎么了?什么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