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怜悯?她已很久不知外界的境况,屡次问他,他亦不言。没人会告诉她,栖梧宫里那个古板的陶女官当然也不会。
  她不禁在想那份怜悯从何而来。
  养伤的时日,他每隔三两日就来探望她,也总会问她那个问题。他不喜强迫人,她不肯时,他再未用过强,唯恐伤到她。
  禁足在栖梧宫,他们好像都在等着什么一样。絮絮在等着把伤养好,重新提剑;扶熙不知在等什么。
  八月底,秋风萧索,下了场大雨。洗濯得宫城气候崭新,梧桐彻夜作响。扶熙悄无声息站到落地罩外。
  絮絮正拥着被子发呆,听陶音读到《女诫》第五章,“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絮絮无力驳她,自言自语:“一派胡言。”
  这时,转了转眼珠子,才看到了落地罩下的青年。他漆黑长眼睛一瞬不瞬注视她,慢慢地走过来。
  “怎么,你还想嫁谁?”他站在她面前,挡住她的光。絮絮别开目光,却没吱声。雨这么大,出去是不可能出去的了。
  这次他却攥着她的手,说了一句和以前不一样的话:“别伤害贵妃,朕什么都依你。”他顿了顿,眸光闪过什么,续道,“这是朕的底线。容沉,只此一件。你若答应,……”
  她不可置信,语气微微颤抖,嗓音发哑:“我若不答应,当如何?”
  他目光沉下来,“你不会想知道结果的。”漆黑的眼里寒芒冻结,说出此话时,竟无半点迟疑。
  她如鲠在喉。半晌,推开他。
  梧桐叶萧瑟摇动,夜雨垂滴,点点断肠,她道:“你是不是知道她做了很多坏事!你明知道,明知道——甚至,……”她差点要说出那个真相,是赵桃书,害死皇祖母的!她害死了皇祖母,害死了寒声,她为什么还可以好好的!
  可是只有在公明之人眼中,真相才具有它的意义。这使她说出一半后,颓唐下来,垂下目光,静静不说话了。
  她朦朦胧胧间意识到,他把她锁在栖梧宫中,是为了保护赵桃书。
  这个意识,很迟缓地,在他拂袖离去后,才开始在脑海里炸开,像烟花,连绵不绝的烟花。
  陶音在扶熙走了以后,回来给她读完了《女诫》剩下的几章,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娘娘,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日子还长,……”
  “日子长么,日子要过,人要活,却也不该糊涂地活。”她眼睛闪了闪。
  絮絮不看她,她合上书退下了。大雨夜,雨声淅淅沥沥的,烛光烧到尽头熄灭了,她动了动手腕,摸到藏在锦衾下的剑。
  她演练着握剑、挥剑,一遍一遍,熟稔于心。手腕的伤还没有彻底好,但她想,只要有一日,只要有机会。
  九月,雁阵南飞。随着南飞鸿雁到来的,不仅是幽州的捷报。
  还有容将军战死的噩耗。
  “……书表泣零,臣再三叩首。”幽州的折子递呈进中德殿的檀案上时,研墨的素衣美人再次失手打碎了价值千金的一块寒山墨。
  “陛下,……”她垂下眼睫,微微颤抖,“陛下节哀罢。”
  他合上了奏折,却深深看了赵桃书一眼。
  赵桃书被他看得不自在,掩了掩眼角,说:“陛下?”
  他移开了目光,微微摇了摇头,淡淡道:“生死有命,这是大将军的命数。”
  一边伺候的小顺子已经怔在当场。
  敬陵帝道:“此事朕自有决断。”
  赵桃书又却做出强自欢喜的样子:“陛下可得好好褒奖有功之臣,毕竟此次……幽州大捷,震慑戎狄……秋日不敢再近我朝边境。”
  他安抚似的笑了一下,但笑意并不达眼底:“放心,赵将军的功劳,有目共睹。”
  战报上白纸黑字写着边防六道关隘里,戎狄八月中旬攻破了第三道关,势如破竹;幽州五千守军奋勇抵抗,然而终究不敌;幽州将破,而赵将军率兵救援,甫到幽州,即连战连胜,戎狄退败求和。
  衡军大捷的喜讯极快传遍上京城。
  一时间,人人皆知赵将军的功勋伟业,都道他年轻有为,将来定是我朝肱股之臣。
  阵阵秋风尚未把这消息吹进栖梧宫;絮絮仍然被关在栖梧宫里,所见的也仅仅是陶音一个人。
  重阳那日,陶音正给她逐字逐句解读《女论语》。秋日阳光洒进来,陶音忽然停下,说:“请娘娘专心一点。”
  絮絮翻了她个白眼:“皇上究竟为何让你来我这儿?就是为了每日读这些乱七八糟的书给我听?”
  陶音恭恭敬敬:“娘娘,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絮絮十分想念寒声。每逢此时,则愈加想念,她骤然起身:“我要去园子里走走。”
  伤未大好,走路还是问题,但若有人搀扶,也还能行走几步,不太远即可。陶音只得放下了书,刚走出两步,忽然听到外面来报有人求见。
  一般情况下只会是扶熙。她只好停顿,哪知进来的人影并非是他,再仔细一看,那宫女匆忙提着节仪进来,竟是温弦。
  温弦抽噎着,好几步上前来,扑通跪下,仰着面泪如雨下:“娘娘……”
  温弦是花重金顶替那个原本奉命来送节仪的宫女才得以进来的,她一样一样把盒子里的东西拣出来。
  宫中均例赏的重阳糕一碟、菊花酒一坛和些许别的点心。
  絮絮端详她的侧脸,她憔悴甚多,不由抬手揩了揩她眼下泪痕:“莫哭了。”
  她泪淌成连线,红了眼睛,涟涟看向絮絮:“娘娘,这支药膏,有助于娘娘伤势,……”
  絮絮接了那支青玉瓶子,见她哭得愈加厉害,心中不安:“温弦,到底怎么了?你哭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泣不成声,软软跪倒在地,身子颤抖如风中落叶:“娘娘!娘娘——大将军,战死在幽州了,尸首无寻……”
  梧桐叶落,长空里雁阵南飞。失群的孤雁,离失在万重云间。
  ——
  九月十五夜,圆月东升,益发地清冷。
  大军还在班师回朝的途中,兵事暂休,朝野上下依旧处在欢愉的气氛里。
  十五夜,宫中灯火通明,因着北陵行宫的车驾归来,暂且热闹了一阵。
  以往最热闹的所在,都是皇后娘娘所居住的栖梧宫;然而它似又成了最冷清的所在。
  热闹的反而是淑妃的长春宫。敬陵帝予她协理六宫的权力,北陵行宫众人一回来,就忙着去拜新的山头去了。
  咸福宫中自是一番小聚,久久没有面见皇帝的妃子里,以活泼的管才人最耐不住,不由借着几分玩笑问:“淑妃姐姐,怎么没见皇上呀——”
  坐在上首的淑妃淡淡一笑,说:“皇上政务繁忙,妹妹若是有心,改日去中德殿请个安,……”
  她说完,瞧了瞧空着的位置,眉间蹙了蹙。她自是知道,皇上拒了她的邀约去了何处。
  十五之夜,皇上想必驾幸栖梧宫了。
  她猜得着实不错。
  此时此刻,栖梧宫中,一盏昏昧烛火摇曳。素白的烛,要比惯常用的红烛显得冷清,满月夜里尤甚。
  他缓步走进来,一身素衣的女子正倚坐窗边写着什么。
  她极其专注,写写停停,不知可是月光的缘故,将她身子显得格外清瘦。素衣如瀑,裙裾散满绣金的罗汉榻。烛光则在她的墨发间跳跃。
  纸是薛涛笺;字是簪花小楷;词是吕本中的名句: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她像是没有预料到扶熙在她身后,所以他抽去她的花笺时,她瞪大了眼睛,就要抢回来。
  “谁似江楼月?”他看罢,目光点在她的双颊。
  她一把夺回了花笺,就着烛火点燃了。他便注视她,她的脖颈似天鹅的颈子,烛光映出影子,绮丽非常。
  他一瞬间有点儿失控。这一回,不及他开口问她那个问题,她不经意攥了攥他的袖子,说:“我答应了。”
  她勾起他的袖子,绞了又绞:“我答应绝不伤害‘她’了,何时能出去呢?”
  她当天夜里就可以出去了。
  扶熙大约很高兴她做出这样的承诺。他的神情里有一抹歉然愧疚,不知是对谁。
  她已经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路;她的手,也可以用力了。长长的宫道上,冷冷圆月拉出两条长影子,他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
  宫道很长,不见尽头。
  他忽然顿住:“前面转角就是冷宫了。”
  就要牵她往回走。皎洁月光下,她昳丽如斯。她没动,却说:“陛下相信那些鬼神之说么?”
  他微垂眼睫,淡淡:“不信。鬼神之说,不过世人捕风捉影,穿凿附会。朕从来不信那些无稽之谈。”
  她剩下的话就堵在喉咙里,没有继续说出来。
  她想,即使自己说了那件关乎彼此的因果,恐怕也不过得到他的一笑置之,说,她竟然信这种东西,很幼稚云云。
  她缄了口,秋风阵阵,忽然又觉得,原来自己与他,其实是很不同的人。
  那时,她大约还是很想得到他的。
  萧瑟秋风中,冷宫里有幽咽的哭声。两个人转身往回走,她听到那些哭声,忽然一笑,轻嘲道:“昔日汉武帝金屋贮娇,后来,陈皇后也不过幽居长门宫,了了一生。这世上,兰因絮果,说不清道不明。”
  于扶熙而言,他的“兰因”在于御园饮宴那日,小路尽头的初见。听到她的话后,他脱口而出:“别胡说,——不会的。”
  她倒睁着水亮的眸子望他笑起来:“我说的是汉武帝。”
  但他一怔,心中却隐隐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来得汹涌,九月既望,明明昨夜还是个晴朗天气,今夜就又落下缠绵秋雨。
  淅淅沥沥的,卷了寒气,宫殿廊灯影子陆离。
  守在殿外回廊下的陶音听到里头脚步的微响,便即推门:“娘娘去何处?”
  一盏银烛淌下烛泪。抬步走来的女子神情端肃,束衣束袖,向她瞥去一眼,淡声说:“你要拦我?”
  “娘娘慎重。”陶音深深看她,“娘娘答应过陛下那件事……。”
  她略感好笑,偏头看向这个古板的女官:“你要告密?”
  她摇了摇头,神情却忽然出现一丝动容来:“娘娘,不值得的——”
  絮絮抬起手腕,烛光映出手腕上狰狞的疤痕,如同蛰伏的毒蛇,盘在腕臂。温弦给她的药,她用了以后,伤势果然好得快多了。
  “我只是出去走走;陶音,你什么也不知道。”
  陶音哑了哑。
  她目送这个女人出了宫门,背影萧索,像离群的孤雁。
  她想,或许这段时日,皇后娘娘她的平静,不过是她伪装的表象。
  夜雨声繁,梧桐飒飒悲响,陶音立在门边,风一大,就湿了她的裙裾,她恍然未觉,心跳得厉害。
  倏过子夜,蓦然传来哭声。
  那一瞬间她格外希望,是皇后娘娘她想做的事情,做成了。
  她捏住手心,无端想起自己的全名,赵桃音。
  她忘记撑伞,就往前走,打开了栖梧宫的宫门,宫道空寂,远处哭声惨淡。
  有两个在夜雨中跑着报信的小内监,她拦下来,问:“发生了何事?”
  小内监抹了一把脸上纵横的雨水,道:“……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小产了……”
  她急忙追问:“怎么一回事?”
  小内监道:“是……”他复又垂头,小声地说:“皇后娘娘……”
  陶音心头一震,嗓音也跟着颤抖:“皇上知道了么?”
  风雨晦朔。
  絮絮握着长剑的剑刃,掌心鲜血伴着雨水肆意流淌,这柄星孤剑若再往前推进一寸,即可没入她的心口。
  衣衫血染透。
  灯在摇曳,影在摇曳,大雨浇下来,没过眼睫,视线成为一片陆离,但仍旧可以辨认出,相隔一剑之长的对面,帝王冷冽的目光。
  便在这样寒冷的秋雨夜,也冷得更胜一筹。
  至于他身后的女子,早被簇拥着在哭声里扶进了宫殿。四下是英武的禁卫营禁卫们,剑欲出鞘;以及零星的瑟瑟未离去的宫人。
  “……朕说过,不准你伤害她。”他的嗓音穿破雨声,是前所未有的低抑。
  她淡淡看向赵桃书离去的方向,轻笑:“那么陛下可有说过,不准她伤害我?抑或是说,”她的目光从通明的灯火,慢慢移上他的眼睛,笑意敛去,“你在纵容她伤害我?”
  “容沉!你这是大不敬!”
  她慢慢睨向他,轻轻一笑:“是我说对了么,陛下?皇祖母是缘何而去?我父亲又是缘何战死?陛下蛰伏数年,也不过等着今日罢?”
  他一晌无言,握剑的胳膊却颤抖起来,目光如寒芒,冷冷射向她:“大将军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朕心亦恸,你妄加揣度,把朕置于何种不仁不孝的境地!”
  她嘶哑吼道:“我容家满门忠烈,鞠躬尽瘁,到头来尸骨无存——我容家满门忠烈!何故为人所害!何故蒙冤而死!”
  “你在胡说什么!”
  她苍凉一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古以来,莫不如此。”
  若她猜得不错,赵献兵援幽州,抵达之时,耶律升已成功停战,双方议和,他有野心问鼎戎狄的王位,首要便是大衡朝支持,如何会有惨烈战事,以至于父亲战死?
  天高皇帝远,敕令下达,究竟的内容,现在却无从考据。
  雨兜头浇下来,沿着他墨般长发,湿透他素白的长衫子,点缀的银丝绣纹,则在风雨飘摇里,像月光下一池粼粼的波光。
  她长长注看他的容颜,最后不再看他了,微仰起头,漆黑的夜,雨铺天盖地打下来,雨珠打在脸上,略觉生疼,噼里啪啦的。
  天地偌大。她松开了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她知道,她再无法和他回到过去了。
  风雨声中,响起帝王的命令,那声音威严、低沉且冷漠。
  “宣左右二相,六部尚书,知制诰入宫。”
  剑却仍旧指在她的心头,隔着茫茫雨幕,恍似万水千山。
  夤夜未终,秋雨缠绵,这夜竟是这样长。
  廊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宫人们形色匆匆,子夜的禁宫眨眼间灯火通明。
  中德殿的正殿敞开殿门,九九八十一盏铜花灯一一点亮。
  晚来风急,刮得宫殿挂的白幡翻飞如雪浪。
  朝臣们候在侧殿,听到宣召,恭敬排列进入殿中。
  明亮灯火照着满室凄冷,殿堂之上,帝王高坐,玄服正冠,容色冷肃。
  殿堂之下,女子素衣染血,清瘦的身影笔直跪在堂下。
  他们认出这是谁来——是本应禁足在行宫中的皇后。传召的内监只字未敢言及,仅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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