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了片刻,没有走;身后有轻柔的声音:“姐姐。”
她的确承认,实不很敢认下这声姐姐。絮絮回了头,淡淡看她,等她的后话。
“姐姐,你怎么来了?皇上怎么样了?”她亭亭立在自己面前。她在影子里,而赵桃书在月光下。她的容颜薄而易碎,雪白得近如鬼魅。这认知,絮絮倒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瞥过眼不欲再看她,淡淡说:“还行,没死。……刚刚多谢你解围。”说着便要离开,却被她拉住。
絮絮见她笑眼盈盈,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也只好听她多说几句话:“这样么,姐姐可否替我带句话给皇上?”
她默然里思忖,看在刚刚帮忙的情分上,带就带罢:“什么话?”
“臣妾从未忘记与陛下的誓言,百生百世,亦无更改。”
絮絮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心头却兀自浮现出了一幅场景。
是今年的上元佳节夜,蜿蜒水滨。她突然知道那个在河边放河灯的是谁了。
也突然觉得,一幅好宽好厚的幕布,被她掀起了一角,从这里能窥探到,她所不知的一处世界。
夜里好凉,她紧了紧胳膊,没有多话,便要跳出墙去离开。
赵桃书在背后轻声说:“姐姐,出门后走西径,西径巡逻的人少。”
絮絮翻出墙后,左右一顾,西径上似的确更加地寂静。
走出一程以后,西径的草木愈深。
依旧有蝉鸣凄凄切切地叫着。
西径确实没有什么巡逻的士兵,她一路过来都很畅通,除了,身上很冷。絮絮愈走愈觉得阴森森的,莫非传说中,七月十四夜鬼气盛,是真的?
——接着她便了悟到,那是刀兵的肃杀气。
今夜的月光尤其明,今夜的剑光亦如是。黑甲兵杀出来叫人猝不及防,叮的两声,是剑格住了剑。
絮絮几乎下意识地抽剑格挡。须臾之间,已被团团围住。
杀未必能杀出重围,絮絮冷静一想,为今之计还是走为上策。
她正绸缪时机,远远听到有人声。黑甲兵们的领头正是她先才见到在含星燃色里的大汉,大汉闻声回头,他手下的动作没有放松,仍在同絮絮周旋。
絮絮听清了人声的源头,那声音轻柔宛转,何其容易认出,正是赵桃书。
“许将军!放了她!”
絮絮在剑光错落纷繁里瞥到了站在百十步外的女子。
她身影纤纤,一袭翩然若雪的白裙,纷然间若薄薄细雪,颦眉泪满眼,仔细看,还能看到她握着一把匕首横在颈边。
匕首银亮亮的,昭示它的锋利。
她款款缓缓站在了那里,重复了一遍:“望许将军放她离开。”
絮絮心中升起难以描摹的情绪,为她所感,她情难自禁,手中长剑愈使愈快,蓦然在想,若有机会,她也可救她逃出樊笼。
可这位许将军,倒是哈哈大笑:“娘娘知道这是谁么?她一个人,可值千军万马——”絮絮心中翻了个白眼,她可没那么值钱,她手中又没有虎符。
赵桃书只零零站在那里,声泪俱下:“许将军,你也知道张将军是怎样待我,我若是伤了半点,你又如何向他交代!”
絮絮未料她还有此等气魄,叫人刮目相看,心中感动愈加,想着若能脱身,尽早离去,不当辜负她的好意。
不想絮絮心念电转之间,正瞧准一处薄弱,预备借一分力,跃逃重围。
她提动气息,迅夺先机,足尖一点,腾到半空,望准那片剑尖,在剑尖上再一点,渺如飞鸿便逃出围困。
厮杀片刻,加之早前才病弱昏过几回,现下,却完全倚靠求生意志逃跑。
絮絮两三下腾挪以后,身后追兵就要追来,立即往林木茂密处躲。
不及找到躲避处,她立在墙头上,猛听得背后有人高喝:“你看看这是谁?”
“娘娘,快走,快走,别管我!”
她的心尖颤了一颤,这声音……这声音!
这声音是!她回过头,月色下,那个被押在大汉剑底的姑娘,是寒声啊!
久别重见,她一下怔住,缓缓回过身来。
这夜的剑光好冷,仿佛掺着阴森森的鬼气,冷如凛冬的雪。
她连握着剑的手都在颤抖,这时,心底忽然嘲笑起自己——你瞧,你先前看到柳恒握着剑发抖,你还嘲笑他没有骨气;那不过是因为,自己还没有遇到,令自己牵肠挂肚的人,生死被攥在旁人手里。
她几乎也说不出话。
无风,月光像雪。她站在高耸的墙头,遗世独立。
剑在手里,怎么突兀像有了千钧重量?
沉得她压根握不住了。
“皇后娘娘,还是束手就擒罢!这可是你情同姐妹的侍女,你舍得为了你自己逃命,舍弃她的性命么!那你多么自私,你怎么配得上她对你的一片真心?”
那个刹那,她几乎要跳下去,脑海里,纷然是无主的飘游的思绪。
思绪像海上的船,游弋着不知终点。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未能吐出。
冷剑就横在寒声脆弱的脖颈边,稍稍一动,便会……
她身颤不能自已,自己难道,也要变得像柳恒一样……?
但是,寒声,是她心中极重要的人,她如何能、她又如何能抛弃她!
剑愈来愈显得沉坠,快要坠出她的掌心,她死死咬住唇瓣,咬到腥咸味在舌尖蔓延。
她望着寒声,寒声也在望她。
寒声好像消瘦了,她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她——就像无数次,她疑心她要哭出来。
可这次寒声绝没有流泪,她看得是那样清晰,她的容颜被月光一照,如晕生玉光的神像。
她在向她微微地笑。
“娘娘,日后英雄碑冢,为寒声也立一块罢。”
絮絮见她笑了一下。
突然间,她的脖颈撞上剑刃。
好寒的月光,月光里,血色深得像墨渍,大股大股淌出来。她雪白的裙裾,颜色染得那样深。
——寒声从来最怕疼了,她想,可,寒声这次没有哭。
她再不敢耽搁,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消失在夜色当中。
——
絮絮浑浑噩噩地回到营帐。
……以前她难过的时候,寒声坐在她的床头陪着她,虽然她总是爱哭,哭肿了眼睛。
她教她刺绣,管她绣出个什么蚯蚓还是泥鳅,她都会夸她的。入夏了,她记得给她绣了方兰草的绢帕,针脚整整齐齐,满宫绣娘没有一个比她上心。
她给她解闷儿,讲她听到的满天飞的八卦。
她知她的心事,懂她的苦闷,为她高兴的事情高兴。
不久以前,寒声还陪着她胡闹呢,她们一起乔装成太监去马球赛上摆摊——
啊,正是这里,……她一边僵硬地坐在溪边回想,一边笑,一边哭。
她和寒声不正是在马球赛上分离了的么?若是当时,若……
哪里还能后悔。
她已许多年没有哭过,这时,却好像将积压了这样多年的眼泪都流下来。
月光还照着她。身子冷透了,她连抬起手去揩一揩满脸泪水也做不到。
她抱膝蜷缩在野草岸,溪水里月光粼粼,她念着她的名字,仿佛就看到她的容颜在水中浮现。
她对她说:“日后英雄碑冢,为寒声也立一块罢。”
水中梦幻泡影霎时消弭,她掬了个空。顿在原地半天,她慢慢抬起头,闭了闭眼。
伤害寒声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握紧了剑。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突然悟到,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一个人有情感爱恨,也太容易被影响。
一刹那,有个念头涌进了她的血脉,随着血脉流到全身,仿佛一下子将她点燃。
她浑身都热了起来,哪怕这夜的月光再冷、再冷。
她回到了后帐,掀开帘子,迎面就撞上一人,紫金袍紫金带,幽幽散着杜衡冷香。
“朕还以为皇后不回来了。”
这淡淡讥讽的嗓音响在空帐里,她觉得窒闷,垂着眼,意外没有答话,而是沉默着。
她到桌案边端直坐下,抽出一张纸来,又自顾自研墨,提笔写了一行字。
写完以后,她将这张纸拿镇纸压在桌案,眼前便猛然一昏。
昏了过去。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她答应了赵桃书替她转达,那就会做到。
……可是,她此前也答应过,要救寒声她们出来。
她失信了。
这一夜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她一旦闭眼,便是冷白月光下,寒声撞剑而死的情景。
扶熙是秉着兴师问罪的目的,在帐中等她半宿,殊不知她回来,不单是不言不语,甚至懒得理他。
她愈发任性妄为,她的眼中,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丈夫?
直到她突兀昏在桌案,他瞳孔骤缩,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怀中,可是这么烫,——他贴了贴她额头,一样滚烫。
老军医大半夜被人挖起来,匆匆忙忙提着药箱赶去为倒霉催的皇后娘娘看诊。诊完以后,面对冷冰冰的皇上,一时语塞。
语塞半晌,终于说:“皇上,娘娘气血亏虚,……不宜再受刺激,近期也不宜大起干戈,大悲大恸。……娘娘高烧,卑职这就开方子……”
药在炉中煎着,他才想起絮絮在昏过去前写了什么。
“臣妾从未忘记与陛下的誓言,百生百世,亦无更改。——赵桃书。”
纸上赫然呈此盟誓。
他一眼看到,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回眼瞧向床上昏沉未醒的妻子。
“大悲大恸,大起干戈,”他眉头锁了起来,踱步到床前,望着她在睡梦里依然皱着的长眉,“是因为……么?”
她的脸上,甚至有斑驳的泪痕。
第46章
絮絮仍是被呛醒的。
中天冷月虚然一缕打进帐里, 横卧在她雪白脸颊上的一道月光,如一根无声无形的索线,一动不动。
她呛得咳嗽, 嘴里还有发苦的药汁, 坐直起来。
望见端着药碗,强行给她灌药的男人, 她瞥开眼睛,夺过药碗自己喝了干净。
悄无声息。她喝了药就要继续躺下, 闭上眼,侧对着墙壁。
她着实没有力气了,什么也不愿想,谁也不想见。
在她身旁, 漆黑长眼一瞬不瞬盯着她,神情冷淡如冰雪,半晌后,他踏出了后账。
——
七月十六,正是此前扶熙说,“最早三日后”的第三日。
絮絮心中虽然难过, 却也知道, 一味消沉绝无作用,她若想为寒声报仇——那么,她绝不可继续消沉。
寒声寄予她希冀, 她怎可轻易丢去。
这一早,各位禁军中的将领在帅帐里准备议事, 就见到一位长相艳丽的女子托着腮, 旁若无人坐在侧面一张椅子上。
她神态自若,受了他们一礼后, 也不摆什么架子要训话,只静静坐那儿。
皇帝还没有到;皇后娘娘怎么在此?众人惴惴,纷纷使眼色看向成宁侯赵霍。
赵侯爷只好向她揖了揖:“娘娘,微臣等正要议事,望娘娘回避一二。”
面前女子不为所动,转了转手中的一把短刀,笑意深深:“赵侯爷,有什么是本宫不能听的?”
短刀通体漆黑,像最寻常的那种。
絮絮含笑瞧着眼前这半老的老头子,他们赵家人生得都要偏单薄,看起来,可并不像个能领兵打仗的武将。
譬如赵霍,年逾半百,两颊清瘦,留着稀疏胡须,摘了头盔甲胄,去做个教书先生倒是合适。
她如是想,如是笑出了声,短刀转进手心,握了刀柄,刀鞘在他的甲肩轻轻拍了拍:“是要商议,如何能继续在此拖延?如何无视京城守备连发的求救折子?”
赵霍端着胳膊,闻言,双眼陡然抬起,同絮絮一个对看,浑浊眼里闪过什么。
絮絮不欲继续与他废话什么,如今她更忧心的是,京城之困未解,此处又久持不攻,何时才能取了叛党项上人头,祭奠寒声在天之灵!
她咽了咽喉头腥咸,近日,大起大伏,身子确然欠佳。
赵霍静默了半天,冷声道:“微臣等自是为了家国社稷考量,娘娘身为女子,不当干政。”
絮絮不理会他,兀自拔了短刀擦拭着,其余人看着,短刀锋利冷光随着她擦拭转动的动作,在他们眼前一晃一晃。
他们毫不怀疑,若是对她有所忤逆,她就会用这短刀,插入他们的心脏。
几个将领纷纷咽着口水——知道大将军府的长女素来骄纵任性,胆魄过人,真见了面,形容毫不为过。
她这时候拭刀是为了什么?不正是震慑他们?
她自顾自擦亮了短刀,也不收进刀鞘里,明晃晃搁在桌上。
哐当一声响。
“……你在这里干什么?”
骤然冷声打断了各人心思,其余人纷纷站起来行礼,赵霍也立即转身,向着来人卑躬屈膝去了。
絮絮淡眼望向站在跟前的男人,光顺着他掀起的绒帘,前赴后继扑了进来。
她随意地笑了笑,语气放得柔媚:“臣妾长日无聊,来看看。”
他一眼就看到长桌上那把明亮寒冷的短刀。
刀只有一臂长,没有特别的装饰,却显得尤其冷厉。
他询问的眼神落在她眼里,她突兀笑了两声:“只是一把刀,难不成,皇上还怕我行刺?”
他瞥开眼睛:“朕非此意。……你小心伤了自己才是。”
她笑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这几日忽视了您,所以今日,也来关怀关怀皇上。”
帐里其他人早听出娘娘这今日恐怕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全都缄默不敢动弹,只恨自己不能隐身,此时绝不应该在这里。
扶熙长眉一蹙,不知她的弦外之音,放了帘子往里走,她立即站起来伸手拦住他。
他淡淡说:“女子不得干政,出去。”
她笑起来,低着眉,眼光落在他衣角上繁复昂贵的刺绣上,顺着那一角,上移,上移到他的腰畔,衣领,脖颈,和脸颊。
她抬头,无辜眨眼,秋水眼似随时会起清波般,一眼看不尽其间潋滟。高烧退后,脸颊还泛红,宛如扑了绯红胭脂。
这时,秋江起了濛濛大雾,让人实在没法硬下心肠对着她。
她察觉到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暗里笑了两声;又不无自怜地想,人的色相,终究是很重要的啊——
“我只不过来看看,”她细声低语,音节黏连在了一起,沾满抖不去的轻媚,如一把毛刷在心头刷着,“你终于还是不需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