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夏日炎热,案边呈有消暑冰块,散着幽幽冷息,也是因此,四面绒帘都掩得密实,怕漏了冷气出去。
  冷不丁, 门口悬挂的绒帘里探出一支剑尖, 剑尖一挑,外头明亮阳光刹那照了进来。
  紧接着,一个男人先一个骨碌滚了进来——从他的屈辱模样来瞧, 极有可能是被踹进来的。
  剑尖下移,指在他的脖颈, 叫他瑟瑟发抖。
  他连声向帐中人求救:“陛下!陛下救救臣!”
  那里别无他人, 总总坐了五六个银甲白袍的将领,围着地形图商讨要事。
  接着门边, 已踏入个女子。
  她戴着一顶斗笠,檐压低了,遮挡她的半张脸。她的剑还指着柳恒,随他往前爬,她也慢慢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
  帐中已有此起彼伏拔剑声。
  她一言不发,仅也是往前走。
  “来人,还不把这胆大妄为的刺客拿下!”
  有道略苍老的声音怒喝。
  至于别的,——她微微侧耳,没有听到她想听到的那个声音。
  周围五六柄剑袭过来,她剑光一闪,快如疾风,锵地泠泠一响,格开了剑。
  旋即她抬手扶起斗笠,容颜渐出,一双眼睛冷冷注视前方。
  她的目光不曾予他人半分,只看着那正中央的人物。
  “我是刺客么?”半晌,她嘲讽似的一笑,话音轻若自嘲,然饱含冷意,“——陛、下?”
  那人未答,缄默片刻里,她重复了一遍,提高了声量:“我是刺客么!陛下!”
  其他人望着眼前的女人。
  她满身风尘,敝衣粗布,裸露出的执剑的手上,细密伤痕累累。
  斗笠下的容貌生得太明艳,哪怕沾满灰尘脏污,丝毫不掩绝色。
  而这些——不论是她的绝色,还是她的剑,抑或是满身的尘,破敝的衣裳,却都不能掩盖此时,她立在他们面前这凛凛的气质。
  至于她正面对的人,银甲在身,发束冠戴,胡茬早刮净了,不见一丝一毫跋涉的尘土气。
  他风姿熠熠轩举独立,光采照人,此时,却只看着她,眉眼沉沉,不发一语。
  她掷开了剑,剑在面前,咣当一声响落了地。
  这吓得还跪在地上的柳恒柳大人一个激灵。
  这一声响,也引得他下意识看了眼。
  但见他的漆黑眼睛终于闪过一丝别于沉静的冷冽,“这里是军营,军营有军营的规矩,由不得你胡来。你擅闯帅帐,朕不与你计较,现有军国大事要商,你还不快退下。”
  桌案边的冰块冒着白气,徐徐地上升,陷入蒙昧光明下的帅帐里,几人对峙着,一时有些静了。
  可她不畏亦不惧,低眼扫过地上还狼狈趴着的柳恒,心中所想,徐徐道来,低笑了一声:“是我要擅闯的么?陛下不妨问问这位威风八面的柳大人,问问他说了什么好听的?”
  说着,锐眸抬起,看他一眼,又进一步,“我也并非要打搅陛下,只是在外面听到一二相关,陛下为何要调幽州兵马平叛?禁军两万,已足以对付叛党。”
  “你不该置喙。皇后。”
  他出言提醒她的身份,叫她轻轻一笑。
  她歪了歪头,想作出轻松的神情,却耐不住两眉若蹙,眼睛直直对他看,似笑非笑:“怎么一夜之间,就都变了。”
  这话自然承认了她的身份,旁边除了成宁侯赵霍以外,其他几人都是禁卫营的将领,隶属赵霍麾下,哪里见过皇后娘娘。
  闻声以后,想到刚刚赵侯爷叫他们拿刺客时,他们竟对娘娘出了剑,不禁一阵后怕。
  但,他们如何能想到这个女人,就是传闻中,大将军嫡长女、名冠京中的大衡第一美人?她的打扮看上去实在和村妇别无二致。
  他们又如何能想到,幽居深宫中的皇后娘娘,还有此等……呃,擅闯大营罔顾军法的慑人气势。
  换成他们,别说跟皇上叫板——跟赵侯爷硬碰硬——就是跟柳大人,也会斟酌计量着说话。
  可现下这位柳大人正趴在地上狼狈不堪,也不知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好听话”出来了。
  絮絮等他回应的时候,眼角余光别过其他几人,这都是赵霍的亲信心腹们,无一是她熟识。
  但扫过一圈,倒未见赵献的影踪,她疑心赵献另有要事去做了。
  她既不肯走,对面青年语气微微缓和:“军营重地,你先出去,到后帐等我。”
  絮絮心中愤懑不平,这时难以表达一二,想了想确实可能有什么隐情罢,安慰自己不能就这样轻易否决他,终于是点了点头。
  不过她临出帐门时,又回过身子,似笑非笑望了眼地上的柳恒:“差点忘了,柳大人先前说的话是,我长得美貌,怎么非要进军营,难道是要进来犒赏三军么?”
  说完,冷笑着出了帅帐,留下脸色格外难看的皇帝,阴沉地盯了柳恒一眼。
  絮絮转出帅帐以后,当然没有离开,绕去后头,耳贴着帐布,想要听听里头的动静。
  出了帅帐,刺眼阳光就覆上眼帘,帐里的冷气也霎时不再了。
  好歹有了温度,不至于帐中一般阴冷。
  “皇上饶命,皇上……”
  先就是柳恒大声的求饶,翻来覆去只那一句,她在后头听得亦无趣味,不知挨了什么罚。
  换了她爹爹,敢调戏良家妇女,是要处四十军棍的,不准放水。
  这大帐的用料极是密实隔音,除了求饶,她再没听见别的剧烈声响。
  没有人声也罢,远看却没瞧见想象中士兵押着卸了甲的柳恒去执刑——她只好又屏息去听,才听得一两声疑似赵霍的声音。
  “将功折罪”四字却完整入耳,接着求饶声止。
  她皱起眉头。
  说也奇怪,赵霍驻兵在这里,为何还不解行宫之围?还要等着扶熙?
  叛军宣称皇帝暴毙,他及时现身,理应立即发兵去京城了,至此,他在等着什么?
  还有,禁军兵马分明足够平定叛乱,何故要另调幽州大军过来!且她没有看到容家一个人在。
  这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她在脑中想了很久,这些,她还需问一问他。
  他大抵有什么别的盘算,从未告知于她。
  ……已不知行宫里的人都怎么样了?
  她避开人见了桑缙,道:“你们可知叛军在北陵坐镇的是谁?在京城的又是谁?”
  桑缙道:“属下探过,北陵行宫中是张忧之侄张恩,此地驻扎不过四千兵马。张宋楚三位已一并往京城逼宫,叛军两万主力,悉在上京。”
  她沉思:“为何不拿下行宫?此地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桑缙垂眸:“主人……”
  他略有迟疑,瞧着主人的神情,看得差点发愣,急忙把话一股脑儿说出来:“主人,还有人困在行宫。”
  絮絮敲了敲额角:“对,张恩那个小人,拿捏人质。差点忘记,行宫里还有各小国的王子公主,若以他们为质,还须顾及他们母国,自不可轻举妄动。”
  桑缙欲言又止,讷讷半晌,才说:“不止他们,主人,还有——”
  她道:“还有许多王公贵族。”
  桑缙迟疑,最后点了点头,听她蹙眉说:“也很奇怪,张忧他们到底想立谁?绝非是梁王。”但不管他们究竟的目的,最后都是想自己做皇帝,这不难看出来。
  她问桑缙:“那么现下,张恩又是什么态度?”
  桑缙道:“属下夜中去打探一番?”
  絮絮沉吟:“你带了多少人?”
  “主人,事出突然,属下仅带了三位得力手下。主人有何吩咐?”
  “幽州有信么?”
  桑缙摇了摇头。
  她心中忽然不安,“去信问问……”她猛然想到什么,“二哥呢?”
  桑缙依然摇头,见主人眉头蹙起,深深难平,心中亦千回百转,皇上有意无意调离了容家的人,而任用赵家,这是什么用意,有心人尽可揣摩几分。
  絮絮心中牵挂太多,繁冗心事沉甸甸的,这让她迈步去后帐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掀开帐帘,她枯坐了半晌,在路上不吃不喝,现下强打精神,她见到他的刹那,还觉自己大梦未醒。
  可这冰冷的神情,冰冷的言语,她慢慢知道,他全都已恢复记忆,他并不再是昨夜以前的那个他了。
  梅花桌案上摆了壶冷茶,她也不管是冷是热,端起来喝了个饱,冷的,却是明前龙井。
  甚至连床褥都是昂贵的丝绸,在暗处泛着泠泠光彩。
  她寂静中想,这赵侯爷行军中还挺会享受。
  她爹爹军中,绝没有这等奢侈的物件。
  想到杳无音信的家人,她心头梗了一梗,站起来,愈发觉得后帐里闷人,要出去走走。
  刚打了帘子,迎面就撞上人。
  人不是别人,叫的亦不是别人的名字,他一下子攥住了她握住绒帘的手腕。
  “絮絮。”他拉着她一步接一步,静默似在酝酿,一步一步到了床沿边。
  这一出弄得她措手不及,许也是因精神恍惚,忘记了挣脱,他就迫着她坐在了柔软细腻的丝绸床褥上头。
  他站在她面前,挡了她的光,她还没有开口,有许多个问题尚伺解答,但叫他抢占了先机。
  他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告诉我,……”
  这句话,他似下了极大的气力,三个字以后,却又静默下来。
  他的脸色这时看来,竟有点苍白。她注视他,目光不躲不避,静得如一片无风的水;她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下文。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大抵就像他想要问的这句话,在断了半天后,即没有下文。
  像被她看得不自在了,还是他率先瞥开目光,抬着她下巴的手滑落,他敛着眉,最终道:“你是怎么来的?”
  漆黑冷眸里要刻意显出温柔,着实不容易。
  絮絮别开下巴,皱着眉,没有说话,目光瞥去别处。
  “朕在问你话。”
  蓦然间,他像变得烦躁起来,踱去帐中另一处,背对着她,扶住高几一角。
  絮絮轻轻道:“为什么不告而别。”
  话音轻若鸿毛,飘飘忽忽的,若落了地,也绝没有铿锵脆响。
  偏就让他的心头重重一呛。他顿了良久,回应:“事态紧急,来不及。”
  她淡淡“哦”了一声,这时却觉得疲惫极了。有多紧急,有多紧急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她不会给他拖后腿,他并不告诉她,只能说明他心中的盘算,她不能知道。
  不能知道,是因为不够信任,还是不够资格?她捂住额角,头却突兀疼起来,眼前便一阵明,又一阵暗。
  兼腹中空空地绞痛着。
  她缓了缓气息,撑住了床,这时犹听他冷冷嗓音响在空室:“还有什么想问,一并问吧。”
  简直比方才帅帐里的冰块还冷。
  可这里没有冰块降温,暑热便阵阵地蒸了起来,她不消片刻竟是大汗淋漓。
  “为什么不发兵回京?”
  他回过身,眉眼染上薄薄阴翳:“不是时机。”
  “何时是时机?”
  他又缄口不言,从高几踱步回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最早三日后。”
  这般居高临下时才终于看到她满头的汗珠,成行淌下来,乌黑冷眸里结的冰碴子似就被融成了水珠子,盈盈润了眼睛,叫刻意的温柔,成了真真确确的温柔。
  他抱住她肩膀,急切问:“怎么回事!”
  絮絮接着便觉面前人形貌都模糊了,不知自己怎么了,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我……”
  话未竟,人便倚在他肩头昏了过去。
  军医来诊,诊了半晌,叹息说,这是气血大亏大虚,要仔细调养滋补。
  又替她看了外伤。
  不看不知,一看才晓得,这么短短二十来日,她身上密密添了新伤,新旧痂痕交错着。
  扶熙守在她的床前。盯着她,如盯一只随时会展翅飞去的鸟儿。
  望见她这时候不再故作冰冷的脸,脸上还沾着灰黑尘泥,他面无表情地拧了罗帕给她擦拭,从额角,擦过鼻梁,脸颊,尖了许多的下巴。
  这样,小脸又恢复成雪白干净的样子。
  她的容貌本偏明媚艳丽,可这时,怎么毫无生气似的。
  他不知,问大夫:“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说大约躺几个时辰会醒。
  他默了片刻,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诊出喜脉没有?”
  这位胡子半白的军医从来最擅长外伤;他知道当今的皇帝膝下空虚,没有一儿半女,可以体谅他盼着孩子的心情,可这……
  这喜脉委实不是大夫想诊就能诊出来的。
  他想老实摇头,心里对皇帝陛下的印象,已升为病态扭曲。
  他斟酌着道:“卑职不擅长妇人科,未见喜脉,或许也是卑职不精此道……”
  扶熙只疑心是他的医术不够高明。他们处理妥帖后,言说服药后静养,便匆匆退下去,不敢留下,得知更多皇家的秘密。
  “甘洲。”他淡淡唤了一声。
  素来直隶他身边的暗卫,从一处隐秘角落出来,俯跪在皇帝面前,垂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查一个人。……”那个名字竟是这样难以启齿。在他齿舌间打转那么久,才极轻极轻地逸出来:“阿铉。‘矛戟折,环铉绝’,铉。”
  他看着甘洲消失处,眼睛愈发冷。
  絮絮在被硬灌一大碗苦药后,呛得醒来。醒来第一眼望见的就是掰着自己下颔,给自己灌药的手。
  敬陵帝他其实不会照顾人。一点儿也不会。
  这些日子勉强学会的,他已经在一夜间尽数忘掉。
  滚热的药汁泄愤一样淌在她脖子、胸前、鼻腔还有脸颊,就是没进她的肚子。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钳着她的下巴,喂药的神情亦冷如冰雪。
  絮絮咳嗽着醒过来,撑着床榻强行坐起来,待抬眼见到他冷冰冰的神情,咬牙说道:“我自己来。”
  她不畏苦,接过药碗,将残余药汁喝了个干干净净。接着她抽出一条手帕,擦拭身上的药汁;他只干坐在一边,坐了又烦躁地站了起来。
  最后他抬脚要走时,絮絮倚在床边,闭目养神,谁知他的脚步声转眼极近,絮絮感到下巴再度教他捏住,他下了很大的力气,掐得她生疼。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近在咫尺,冷,却又交织着灼热。
  他盯了半天,像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他当然不曾如愿,最后,他嗓音冷到可以冷的极点:“那里有衣服,自己换上。别给朕丢人了,堂堂的皇后,你现在哪里像个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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