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一滞,侧头望她,看着她啃了一口鲜果,腮帮子鼓鼓的,就像蕲山上,抱着松果啃的小松鼠。
见她没有异常,他暗暗呼出浊气。回应说:“你想在哪儿?”
她也侧头,四目相对,忽然压低了嗓音凑近他,在他耳边,耳鬓厮磨吐息如兰:“我想把你带走,带到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居下来,让你一辈子也离不开我。怎么样?”
他心头狂跳,怔了一怔。
她以为是他被她惊世骇俗的话吓到,说不出话,离远了些,哈哈地笑。
“我胡说的。”和“真的?”两句话同时响起。
她托着腮,想到一些人和事,阑珊地道:“哪里能这样轻易抽身?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怎么能逃之夭夭。哎,明年此时,要么在上京,要么在行宫,要么……就是躺在乱葬岗上喽。”
他被她逗笑,说:“别担心。”
他指着天上星,说:“地有九州,天有九野。你看天上星,……”
然而絮絮随同他看去,他忽然一顿。
她茫茫然瞧着天上星子,月色清寒,将近中元,她似总感到阴森冷气。
絮絮还茫然,已看他眉眼一沉,喃喃:月犯尾宿,岁星犯毕,兵戈大祸北来。
还有……
他动了动嘴唇。
絮絮没有听清他的喃喃。但她再问他时,他又摇了摇头,笑得勉强:“没什么。”
他显得有点魂不守舍。
但愿我学艺不精,看错了。
她说:“好了,我知道你是想哄我开心;你哪里学过什么占卜星相——”
他静了会儿:“我们下去走走吧。”
絮絮笑起来,明艳极了。她说:“好啊,难得是你提出来。”
她寻思,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但他待她大有进益,还会主动提出散步,可喜可贺。
她起身,走到屋檐边,探出头去,一看是这样高的地方,又回过头,见他还站在高耸屋脊上,微仰着头看天。
屹然独立,背后星如水。
两条雪白发带在夜风里纠缠。
她冲他一笑:“傻站着干什么,我不会轻功,得指望你带我下去。”
絮絮见他有些发愣的傻气,索性上前挽紧了他胳膊,他从怔忡里回过神来,她明艳笑靥即在面前。
她以一种近乎魅惑的嗓音引诱着他:“或者,你教我轻功。”
他很意外,但出口不是拒绝的话,而是问她:“当真要学么?”说话间,衣袍一个招摇,两人已如鸿雁扶摇,直上虚空。
絮絮被他揽着腰肢,心跳加快,说:“好快。”
他的步法变换得几乎叫人眼花缭乱。
适时,半空掠过飞鸟,絮絮这下看清,但见他足尖轻踏过飞鸟,由此借力一点,立时又掠往高处数丈。
她看得呆了,就听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此法名踏鸿。鸿者,飞鸟、尘、石、壁、檐、风、万物也。”
俯瞰人间,灯火缥缈,行人杳杳,山水旷寂。
忽然,北来一只孤鸿。“试试——”
他话音倏落,絮絮便觉被人推了一把,直跌下云头。
心跳骤然加快,全身血液似都沸腾起来。
坠落时刻,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挽救自己的性命。她睁大眼睛,竭力控制身子,面前那只即将掠过她身畔的飞鸟,就是她唯一的希冀!
她顾不得多想,看准时机,准确无误踩上飞鸟的背脊,借力缓解坠落之势;但那还不够,就在她即将感觉自己还是抵不过要下坠,速度愈来愈快,腰上缠来一股力道,高空中有人喝道:“力由风借,气自我发。”
有尖锐刺痛刺进穴道,好似转眼,竟觉气血顺畅,气清力足,身子不自觉已突破一重境界似的,变得身轻如燕。
眼看即将坠入地面,她眼眸一凛,脚下踏过一只鸟,立即借得了力,腾挪直上而去了。
絮絮大喜过望,向他说:“我好像领悟到……”
但话未说话,刚借的力道就消失不见,人往下掉,她没料到这个结果,哇地叫出声,接着便落进个怀抱。
两人稳稳站在了小巷子里。
她惊魂未定,又惊又喜,望见他的脸,高兴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说:“太好了。以后,逃命的时候,我也可以带你——”
他一愣:“逃命。你想学轻功……为了这个?”他伸出手,自抑不止想摸一摸她的头,僵硬在半空。
她仰起小脸来,“当然!”她说着,抬起眼睛,歪头问他:“好师父,你说,我天赋怎么样?”
“天赋很好。踏鸿有三重境界,第一重,身轻如燕;第二重,扶摇而上;第三重,飞鸿踏雪。”他顿了顿,“你要勤加练习,早日突破境界,便可来去自如,……”
她立即说:“那我突破第几重了?”
他说:“零。”
她“啊”了一声,追问说:“那,那我们多练习几次?我能今晚就破第一重么?”
他有话难以启齿,看她半晌,最后摇了摇头。“循序渐进最好。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知怎么,絮絮总觉他的眸中含有悲哀。
这样的悲哀,出现在任何人身上,她许都不会讶异,可在他身上实在稀奇。
她想大约是他们俩连日逃亡,叫他感怀命运多舛。她又说:“我记住了;我们去走走吧,趁着人多。”
他唇角扬起笑意,轻柔似一帘绮梦。
花既然谢了,来看花的人陆陆续续都离去,玉昙楼前热闹街道也逐渐冷清下来。
壁上银灯还嵌照着游人,柔和光芒掺着月光镀在人的身上。
难得有机会逛街,絮絮流连在各种贩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前,一忽儿摸一摸草兔子的耳朵,一忽儿捏捏轻纱仿制的纱蝉;但都只是看看,看过以后,喟叹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直到一个卖花的小摊旁边,她蹲下来,仔细挑拣着早被人挑剩下的昙花。
“怎么想起买花?”
她笑起来:“带给蒋姐姐,她屋子里实在空荡荡的。”
她挑拣半天,同小贩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敲定三十文钱将剩下四盆打包带走,付钱时,她在怀里摸索了一阵,神色却一变。
“糟了,我的……我的荷包。”
他上前递给小贩三十文,转头说:“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么?若只是银钱,就不要了。”
她看他一眼,心道若只是银子那也很重要啊;但有更重要的东西。
她面色发白,压低了声音:“很重要的东西。是……信物。”
两人分头去找遗失的荷包。
也许正是“冥冥之中”四字作祟,他顺着心中指引,往小巷里找,又跃上檐头,在银月光照着的屋瓦上,弯腰捡起一只小小的荷包。
绣工笨拙,他看着笑了一笑,转又发觉口子松开,屋瓦上还嵌落了什么明闪的物件儿,他刚拾起,发现是一对珊瑚耳珰,血红珊瑚被月光一照,就显盈盈。
还未将耳珰装回荷包里,身后传来人声:“主人?”
他闻声警觉,将面具缚好,才回过头,眼前站着一个全身漆黑,戴着斗笠的男子。
对方的眼睛看着他手中耳珰,长剑忽如蛇游出刺向他,冷声质问道:“你是谁?主人在哪里?”
他轻易一避,身形如鬼魅,声音缥缈:“你的主人是谁?你又是谁?”
稍一变化,一枚银镖已挟在他脖颈旁,利刃泛起寒光。
只不过顷刻间。
对方自知不敌,放下了剑,但道:“你不是主人,为何有主人的耳珰?”
他道:“你的主人?……可是容沉?”
面前人应下,他抽回了银镖,又问了几个问题确认过眼前人是絮絮的人以后,才说:“她就在那里。”说着向街市上某个人影点了点。
他将耳珰装回荷包时,看到里面的东西,怔了一怔。
喉结滚了滚,他垂下眼睫,心中默念,絮絮。
赫然是一枚平安符和一绺青丝挽的同心结。
同心结,毋庸置疑,那是她和……和那个人结的发。红绳刺眼,他合上荷包,向对方伸手:“你把这个带给她罢。”
絮絮不知怎么,站在原地,眼前就莫名一黑。大抵是太过劳累,又或许是才习得轻功身体不适?
然而不及多想,身子已一晃,接着,人事不知。
而站在转角处的青年,注视她被黑衣人接在臂弯,另有几个她的属下搀扶她,他们一路上了一趟马车,他跟了一半路,他们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他回到玉昙楼下。
街市已冷清极了,只那一轮月,冷冷挂在中天。
他轻轻抚着怀中的昙花,眉目却注视天穹上星野万象。天有变,这一回别离,几时再相见呢?
——
马车一路跌跌撞撞,絮絮被颠得醒过来,睁眼,先看到马车里整齐坐着的几个人。
离得最近那个,剑眉星目,向她关切问道:“主人您好点了么?”
是桑缙!
她大为诧异,转而由惊变喜:“桑缙?——”她撑起身子,“我无碍,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她四顾没有看到熟悉的人,追问:“还有,那个,他呢?”
“他”暗指谁不言而喻。
桑缙神色紧拧:“主人,外面大乱。成宁侯调幽州守军攻破叛党之围,叛党另一路杀至上京,围困已七日,宣称陛下暴毙,要太皇太后另立梁王为主;梁王殿下从西北率兵救京;昨夜陛下现身阵前,命赵献为将,清逆诛叛。”
局势一夜之间,地覆天翻。
“你说什么?”她睁大眼睛,思绪刹那纷乱。
“主人,属下护送您回……大营。”
她道:“你说陛下现身阵前!?”她不自信重复着,喉头一窒,通身血液仿佛凝固,“他走了?何时?他又是何时……”筹下这局。
局势纷乱,但脉络还可以厘清,一边是叛党政变,一边是成宁侯一家破局,一边是梁王驰援,一边是幽州发兵。
如今他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是为了,为了……她不敢进一步想,双唇颤抖,牙齿磕磕碰碰,一丝声音逸出:“皇祖母,没事罢?”
桑缙摇摇头,道:“上京消息还未传过来,属下这便去信询问。”
她有些疲惫,“几时了?”
“卯时六刻。”她抚了抚额头,手背上条缕划痕证实,过去的二十几天,不是她的幻梦。
但桑缙的话亦证实——他不告而别。
他不告而别!
应是在昨夜,他那时一定已经收到了消息,为何……为何要抛下她,独自离开?
昨夜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她倚着车壁,无力地回忆起昨夜那幢幢银灯,列列花盏,他们一道在屋檐上坐着,看星星月亮。
以及这一路,荆棘坎坷泥泞,风雨如晦的一路。
手中是她的荷包,她攥得极紧,指甲快嵌进掌心,车帘外一线天光便随着布帘摇晃间或地淌进来。
途径市集,桑缙说:“主人要不要下车休整一下?”
面前女子容色憔悴苍白,身上青葛布衣裳沾了许多尘土,亡命途中,百般艰辛,都可从她眸子里险窥一二。
但再多已不能。
她摇摇头:“弃车改马,我们快点赶回大营。”
“是。”
她一把将荷包揣进了怀里,那一缕同心结,这时竟好像烙铁般滚烫,烫灼她的胸口,烫得生疼。
她深吸了一口气,跨上白马,另外四人弃了车,分别也上马,几骑绝尘而去。
如今北陵行宫之外,禁军驻扎,同行宫中对峙;而另一路叛军集结围困上京城,腥风血雨,也不知是过去了,还是将将要至。
——
不远即是北陵行宫。
不远亦是禁军大营。
护送她一路到了大营门口,桑缙等人便隐入暗处,不叫人发觉。
絮絮从没想到,草民的身份不明不白结束,而纷杂世事毫未给她缓冲的时间,就一股脑儿逼着她面对。
她到营外,两个士兵交戟拦住她,喝问:“军营重地,不得进入!你是什么人?”
她冷笑,“我是谁?我是皇后。”
对方哈哈大笑,像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
一个道:“你是皇后?从哪里来的村妇,也敢口出狂言?”
另一个则笑道:“可有信物?听说当今皇后,有一支太皇太后娘娘钦赐的不离身的凤皇金钗!”
她淡淡道:“没带。”
那两人就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她格外烦躁,说:“你们主事的是谁?赵霍,还是赵献?抑或是柳恒?你可请他们指认。”
她自认话说得客客气气,不想这两个士兵,毫无眼色,另一个直接就说:“凭你还想见赵侯爷、柳大人?”
嗤笑了一番,不知可是熹微晨光照映的缘故,他忽然发觉面前女子隐在斗笠下的半张脸美艳非常,于是走近一步,打量着她,嘿嘿笑说:“小姑娘长得倒不错嘛,还不走,是要进来给咱们兄弟解解闷么?”
絮絮眸光一凛,冷声说:“赵霍手下,尽是你们这等货色。”
说着,已劈手夺了他手中长剑,利落踹开他们两人,闯进大营。
闻有异声,便有人赶来,叫到:“你是什么人,敢擅闯军营?”被她踢倒在一旁的士兵就向那人叫道:“柳大人!大人,这女子擅闯,还,还打了我们!”
她持剑,抬头看到来人,“你是柳恒?”
对面人年纪二十五六,长相周正,银盔银甲,同行宫管事柳万泉有几分相似处。
他冷哼:“知道还敢在本将军面前放肆!”
她重复了一遍她的身份,那人亦是哈哈大笑,“皇后娘娘人在行宫,如何能在此?况且你没有信物——快些走吧,若是在军营中出了什么事,可说不准!”
她已瞧见周围列满士兵将她团团围住,只消柳恒一声令下,估计会把她抓住。
被抓住,那可太丢脸了。不光是她丢脸,容家跟着丢脸,皇祖母也跟着丢脸。她堂堂皇后,如何可以遭人如此侮辱?
她心头一气,剑随心动,寒光直出,刹那照过柳恒的脸,冷冷长剑便横在他脖颈边。
“带路,去帅帐。”她厉声道。
第44章
此一路, 剑光森寒,她不再作声,即听柳恒嚷叫道:“快把刺客拿下!”
而她只押着柳恒, 周围是他手下敢怒不敢言的士兵们, 个个怒目圆睁。
有好心劝她的,有厉声恐吓的, 还有想上前不敢上前的。
她不理不睬,沉默着, 大步到了帅帐前,吸了一口气。
——
帅帐里布置得颇精致,即便是挂在四面的绒帘,也是赤色鹤羽织成, 金丝缕绣了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