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下一刻他就被人撅着手腕,抵在了土墙上。
动作太快,痛也太快,他连声叫起来:“疼疼疼——”
房顶上簌簌落了阵灰尘,他眯着好容易睁开眼睛,面前冷面女子单手扼着他胳膊打了好几个转儿,厉声喝问:“你是谁!”
旁边寡妇已经站起来,讷讷说:“他是街口摆摊的王麻子。他……”
王麻子嘿嘿一笑,还贼心不死,拿另一只自由的手,要轻按到她的手背上,被她眼睛一瞪,讪讪收了手。
他涎着脸说:“小娘子,别这么凶嘛,你这么凶巴巴的,男人可不喜欢。”
面前的小娘子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眯了眯,才缓慢松开手。
近距离打量她时,愈觉得她的眼睛美丽,就连怒张瞪人时,都有其姝色风情。
他眼珠子转了转,以为她是赞同了自己的话,得寸进尺说:“咳咳,我听……他们说,说,妹子你近日缺钱用,正好,正好!我王麻子一向最乐于助人,左邻右舍都知道!”
小娘子挑了挑眉,说:“哦?”
他立即做出一副热心肠好人的样子,叹息说:“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晓得,我这里正好有四钱银子——”
四钱!
他瞥到她眼睛亮了一亮,于是继续说道:“这个钱,妹子你拿去应急吧?我看——”他看向病榻之上静卧休养的男人,又看了看面前的美人,图穷匕见:“只要你肯陪我睡上一晚!”
他见她不说话,仍然拿先才似笑非笑的模样盯他,便当是她默许,就要伸手,张牙舞爪地往前一步,要上下其手。
还没得手,脚底下突兀被什么绊了,好一个狗啃泥,啪地摔在地上。
王麻子视野骤低,刹见面前陡然高大的影子罩下来,对方冷笑说:“姑奶奶当是什么货色,原是个不入流的混账东西。这次饶了你,快滚。”
她顿了顿,说:“蒋姐姐以后也不做这生意了,你再敢来打扰她,……仔细你的万代子孙。”说着,在他□□狠狠碾了碾,见他面色涨紫,叫他滚了出去。
这男人当然再不敢惹她,——也再不敢垂涎她,就连见着寡妇,也是恭恭敬敬。
如此过了两三日。
大家从王麻子口中晓得了她的厉害,视她如带刺的花儿,也就淡了采摘的念头。
各自依旧在傍晚时喝酒、赌钱和斗蛐蛐儿。
这个傍晚,不知谁叫了一声“看!”
他们不约而同抬头,头一次看清了她那个男人的模样。
她牵了那个男人从长廊尽头的屋子里走出来,站在光和檐影交界的地方。
即将逝去的夏夜里,月痕清朗,星光纷繁。
两个人明明也都穿着同他们身上一般的粗葛衣裳,系着条青白花纹的腰带,偏就不能掩去他们的出挑好看。
那个男人长发披散着,穿庭风把他头发吹乱了,有的挡了他的眼睛,有的掩了他的嘴唇。
她拿了只篦子,按着他坐在台阶上,替他梳起头发。
她将一把缎子似的长发细细编好,盘束齐整,碎发梳了上去,星光底下,那张苍白面庞俊美锋利,漆黑的眼睛幽如玄潭。
杂户们坐在大柏树下,看着院子角落台阶上坐着的两个人,他们并肩坐着,好像时光都为他们暂停了。
噢,原来今日是七夕。
她拉着他的手,喁喁说着什么,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
青年便展出轻轻笑意,注视她,眼神温柔,像盛有漫天星光。
蝉还在叫,叫到了半夜里,惹得人睡不着。
絮絮索性坐起来,探手摸了摸床榻上男人的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热了。
今晚还是在烧。
从韩家庄逃出来以后,他肩头自从中了刺客的一枝毒箭后,余毒难解,每每发热反复。
她每天都提心吊胆。而更艰难的境地在于,逃命匆忙,除了贴身收着的几样信物,一分钱也没有带上。
更别提她先前辛辛苦苦从烟澜载水带回来的名贵药材,——全都落在了韩家庄。
好容易逃到这奉舒镇,一路明有官府在缉拿杀人犯,暗有各路势力追捕他们,她无奈只好小隐隐于市,盼着此前递出给彭堂主的信有所作用,他们能顺利找到他们俩。
也盼望这里消息快一些传去幽州——已不知行宫是什么光景。
她现在每日为柴米油盐发愁,虽然白天打三份工,但完全支持不了昂贵药钱。
她微微叹息,轻漠的灰尘在斗室里肆意飞舞。
她想起白日听医药坊老板说起,最近急缺山茱萸。
离此不远的南望山峭壁上,恰生长着那么几棵鲜红欲滴的山茱萸。
只因不是什么贵至千金的东西,一贯没有谁肯冒着生命危险去绝壁上采药,那几棵山茱萸尽旁若无人地长着。
要知道,在方圆连片深山里,数它南望山的南望崖最是山高峰险陡峭。
远望峰峦迭聚,云头攒浮,苍苍翠翠,缥缈如仙境。
而在南望崖险峰绝壁下,就是横亘而过的奉水。
正值夏季,奉水泱泱,水势奔腾东流。
七夕夜,奉舒镇上灯火通明,彩灯连着彩灯,戏台上还咿咿呀呀唱着一折《鹊桥仙》。
富贵的、贫穷的有情人们许都在今夜,暂时抛却了平时的诸多烦恼。
絮絮穿街而过,周遭繁华景象朦朦胧胧,被她甩在身后。
她背着只竹筐往山上去。
出发前,她拜托蒋寡妇替她看顾扶熙,给了她自己身上最后十七个铜板。
南望山仅有一条上山砍柴的小径,夜色浓郁,草木荒凉,遮蔽了天幕上浩繁星光月华,迢迢银汉早已看不到了,头顶只是茂密的树荫,和铺天盖地的蝉鸣。
蝉叫在空山里回荡。
伐樵的小路遍生杂草,絮絮握着一柄镰刀,割着草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她抬袖抹了抹额头的汗,顺眼看到在这荒山的半山腰,隐隐有一处屋舍,想着去歇歇。
没有灯火,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满地落叶,咯吱咯吱,到了近前,原来是一处山神庙。
山神庙只有三尺来宽,供奉了一位破败了的神像。
神像残了一截胳膊,彩漆早剥落了,只是威严双目依旧淡漠下视苍生。
神像前供奉的香炉当然年久无人上拜,积着沉沉灰烬,大抵在很多年前,也曾享受过人间香火?神像两边石刻一副楹联,上书“灵旗遮日月,神剑震乾坤”。
絮絮上山累极了,拍了拍蒲团上的灰尘坐下来,望着山神庙外晦暗的山夜,密密浓阴的间隙里,仿佛能窥看到浩渺天穹上的星子。
也许牛郎织女正在私会?
困意上涌,她倚着石墙打了个盹儿。
虚实难辨的梦境中,她恍然听到有肃冷的人声响起,把蝉鸣声都压住了。
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四下仍旧是郁郁草木,不尽长夜,背后的声音突兀响起:“容沉。”
她急忙回头,可没有人在,——莫非!
她冷不丁对上神像的目光,只觉得那淡漠威严的眼睛,仿佛慈霭了些,正在看着她。
鬼神一说,她从来半信半疑,于是向着神像问:“是您唤我?”
“快下山罢。”
“我不能下山!”她说着站起来,“我还有事要做。”
神像莫名叹息一声。
却是问了她一个怪异的问题:“你心中那个人,到底是谁,你看清了么?”
她张口要答,猛起了阵浓雾,掩去面前神像和夏夜山中的风景,浓雾散去,面前恍然站着一个男人。
青葛布衣,面貌俊美,颀长挺拔。
他向她笑,眼里有岚岚月华。
她立即欣喜起来,指着他说:“当然是他,我的阿铉。”
再次起了阵雾;神像的声音穿过雾传来:“还是他呢?”
浓雾尽散,眼前人也是青葛布衣,容颜一样俊美,只是神情淡了许多。
他定定看着她,漆黑眼睛里无波也无澜,再仔细看,许才能看到一丝隐藏极深的笑痕。
絮絮一下子怔住了。
但不及她去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浓雾就已将他的影子掩去了。
她回头来问:“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前世和今生,做个选择,你会选谁呢?”
她张了张嘴,言语干涩:“……为什么要选一个?”
神像再未回答她。
絮絮自这个诡异梦境里惊醒过来,大约是黎明前,天极其暗。她回过头,山神像仍然以一种威严淡漠的神情下视着苍生。
下山?为什么?难道他出了事!?
她摇摇头,甩开这念头。
她又看神像,神像还是以那样的姿态,伫立在这里。
她莫名觉得身上一冷。
但是既然来到山上,半途而废绝不是她的作风,她背上竹筐,动身继续前行。
——
山中日月不显,絮絮进这深山,囫囵间又过了四日。
她心中铭记着日子,只是眷想要多采摘点药草,如此在蛇虫出没的深山里穿行,渴了喝点溪水流泉,山里还有各色野果可以充饥。
山上寒冷,她裹紧衣裳,不断呵着气搓手。
浓阴遮天蔽日,愈是往上,山路愈是崎岖,砍柴人的小路至此已经斑驳得仅有零落破碎的石块。
夜里若是落雨,浑然要看运气,哗啦啦倾盆下时,在巨石间隙下避雨最好,没有的话,只好躲在树下。
她戴着的斗笠能遮挡一二,但淅淅沥沥郁凉雨水滴进脖颈,总激得她一激灵。
等攀上南望崖时,人临峰顶,恰在曙光初显时分,天际喷薄出一轮耀眼红日。
它从远处起伏的黛青山影里探出,在忽然之间,就跃上天幕似的。
万丈金光,泱泱盖地。此峰最高,别处再无遮掩,层云匍匐脚下,如孤立俯瞰人间。
那些微如蝼蚁的,在匆匆行动的,是人么?她眺望着,看到耸翠间里的城镇村庄,和一条条黄土路径——耳边苍莽的,已不是山中那铺天盖地的蝉鸣,那是滚滚奔腾的河水!
她的视线下移,绝壁高崖下,蜿蜒奉河虬张如巨龙蛰伏。
风好大!几乎要吹倒她了。
但她不会倒下。
她抱着胳膊,身上的寒气被太阳光一照,似乎暖和起来了,连同那张苍白没有了血色的小脸,也渐渐红润。
涛声正急,她趴在悬崖边,望到就生在触手或就能得的几丛山茱萸。
它们生长得热热闹闹,因为无人采摘,也无人管束。
鲜红的果子比美人的口脂来得更加艳丽,饱满地缀在枝头。
她伸手去摘。差一点,还差一点……她努力往前探着身子,指尖够到一条枝,便觉欣喜。但还不够……她实在太贪心了。
小心地踩着崎岖岩石往下,整个人快要悬空,她用镰刀去割下山茱萸的枝条,一枝一枝,尽收入囊中。
啊,好高!
不经意望到了下面,万丈高崖下的河,河在太阳的照耀下,粼粼金光格外耀眼,不息地奔腾,还有扑打在沿岸,发出轰隆的巨响。
她一脚踩上突出的石角,慢慢挪动身体,哪怕已经收获满满,却还更希冀,把这些全都独占。
这样,他们就有希望了,……她心底浮现出他的样子来,唇边都挂起止不住的笑意。
片刻怔忪里,殊不知抓住的那块石角松动起来,她吓得脑海空空,幸好及时握紧一团顽强野草根茎,手腕上猛一个用力,扶着嶙峋的巨石,一步一步又从峭壁上攀了上去。
她再回望这悬崖时,心中不禁后怕,刚刚若是从峭壁上掉下去,可就完了。
——
她从山上下来,已是人间的七月十三。
身体疲惫,但神采奕奕,因为此行收获颇丰。
她下山的路上,听到几个路人在议论,还都抱着一盆花。依她一眼看去,是昙花。
“老哥,你这是什么品种?”
“这是我花大价钱拍的蓝玉雀——哎,你那盆月纱裙也不错么!”
几人兴高采烈说着在昙花集上的见遇,尤其当说起今年千花会上展出的那盏流金玉昙花。
那人说:“今年昙花集上,那流金玉昙花,你瞧见了么!”
“别提了,人山人海的,只看到了一眼——流金溢彩,真非凡品。啧啧……也不知唐家花了怎样的功夫养出这样的花来?”
“是啊,江南第一富商家的宝贝,七盏花,一夜开一盏,今夜是最后一盏开花;收展以后,可再见不着了。”
“开玩笑,那是唐家一个瞎子花匠费了十年功夫养出的花,天底下只他们家有七盏。过了今夜,就谢了。”
“什么?”几人喟叹这名花倾国,奈何实在短命。
絮絮背着竹筐从他们跟前擦肩而过,不禁格外神往起来。天底下最珍贵的是什么!不正是那些短暂易逝、世无其二的事物么?
此前小顺子跟她提起昙花集时,她便筹划着想去,可惜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她逐渐淡忘了此事。
可今时今日这心思重又点燃起来了。
她愈想愈觉欢喜,已按奈不住,迫不及待加快脚步回了奉舒镇上。奉舒镇离昙花集还有些路程要走,她眼看着傍晚了,天色要黑了,心急如烈火焚烧。
甫一到了药铺,满身尘土,就着急把背后竹筐卸下来摆到药铺老板的案上,睁大一双明晃晃如星子的眼眸:“老板,我采了很多药草,我要换钱。”
药铺老板第一眼望中竹筐里的新鲜绯红的山茱萸,捋着胡子站起,他问:“山茱萸?你从哪里采来的?”
絮絮下巴微扬,手抬起挡住视线的斗笠,显着点得意:“那您就不必管啦——劳烦您快些给我换点钱,我、我还有急事!”
老板一面笑吟吟答应,一面捋着花白胡子,他倒丝毫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在她的竹筐里,一样一样给她计算:“……白花蛇草,”他拣出药草,置放在称上,称得了,记录下,“五支,十文钱。”
“山茱萸,……一两八钱。”
絮絮急得跳起来,与他争辩:“才一两八钱?老板,怎么可能?”
老板笑睨她一眼,指着那丛红艳的果子,“你看哪,你摘来的,这些都有的破烂了,有的生蛀虫,怎么能用呢?算了算了,给你二两吧。”
她嘟着嘴暗想,无奸不成商,又别无奈何,只好答应。
但他动作实在太慢,絮絮不住回头看着天渐渐黑了,愈等不住,索性说:“我还有急事,老板,三两打包了罢,多了就送你了!”
老板同她扯了一顿皮,终于,絮絮答应二两八钱结了帐。
囊中饱满,她拍了拍到手的银钱,——钱是这么叫人喜欢的东西。
她第一次感到,二两八钱是很大一笔钱。